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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雙喜:子夜風清 ——陳淑霞的原色

時間: 2009.10.29

看陳淑霞的近作,眼睛和身體都如同潛入夏日淺海。更有一種愿望,在仲夏夜市聲遠去之際,登上高樓頂層,看遠處閃爍明滅的燈光,任清風從裸露的肩頭吹過,漫無邊際地想起從前的日子和在某個城市的角落久未聯(lián)系的少年挈友。

這是陳淑霞近作給我的整體印象。平淡的生活,熟悉的景物,因為持續(xù)的觀察和不懈地描繪,竟然有一種異樣的陌生。陳淑霞曾經(jīng)在云南陌生的天空下,看到了某種熟悉和可靠,她將其稱之為“虛幻從容地轉化為真實”,而我從她的作品中看到的卻是對真實的感悟與超越。

在虛實兩境之間,陳淑霞獲得了一種不即不離、不舍不棄的平衡,她稱之為抵御無奈的選擇,其實那是她溫文爾雅的外表下一種執(zhí)著的個性使然。在陳淑霞看來,生活中的感人至深之處,對他人可能是具體的人和事,對自己卻可能是自然和天空。大部分人不是茍且生活就是批判現(xiàn)實,逃避和責任糾纏得人心神難定。而陳淑霞在畫布上對純真明麗的追求,不過就是一種藝術對生活的平衡。

對待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基本準則。陳淑霞的準則是以“平和”之心對待生活中的一切。這條準則體現(xiàn)在她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就是貼近自然又超越自然。由此,陳淑霞的藝術沒有聲嘶力竭的吶喊,也沒有冷漠無情的寫實,她的個性與自我就在“山色空蒙有無中”,讓人體會到她畫面上所洋溢的優(yōu)雅與從容。

英國哲學家波普爾認為貝多芬的音樂是一種表現(xiàn)自我的工具,他的作品生動地體現(xiàn)了他的信仰、希望、神秘的夢和絕望的英勇斗爭,而巴赫的音樂卻極力“客觀地”表現(xiàn)上帝的榮耀和精神,巴赫在其作品中極力忘記自我。陳淑霞在作品中并不張揚自我,但卻處處流露出她對生活的希望、夢想以及對美好人生的依戀。如果說女性藝術家多以直覺和感性而見長,那么陳淑霞也是如此,她只熱愛一個小小的觀念,即一個人能夠成為他所真心愿望的那樣。

陳淑霞畫中的果實與女性人物其實都是貌異神合的,即作為生命的此在,聯(lián)結著無數(shù)的過去與未來,共同孕育著某種未知的無限。陳淑霞畫中反復描繪的果實與女孩,以并存的方式表達了一種連續(xù)的時光,在生命的某一刻,這些果實與女孩都成為生命的不同表情,凝聚在她的畫布上。蘋果成為女孩的肖像,少女即是生命的果實,無限的過去到此成為歸宿,無限的未來也以此作為起點。

如果據(jù)此將陳淑霞視為一個像高更那樣對人類的處境具有深刻反思的人,那又是對她的誤讀。陳淑霞不是一個長于反思的人,她恰恰是一位無思的女性?!胺此肌笔侨藢τ谧约簭暮味鴣砼c向何而去的反復思考,而“無思”則是竭盡全力淡忘對于人生進與出的問題。將我們對人生具體問題的疑問,移入陳淑霞的畫中試圖求得答案,就如同將一桶水倒入大海,或是陳淑霞畫中所描繪的那樣,一個孩子跳入碧波不興的湖水。我看陳淑霞畫中的人物,無論是水中濯足的少女,還是獨釣秋水的都市白領,都具有某些意味深長的象征意義,其本意則是讓人放下“我執(zhí)”,歸于平淡天真。如果說,這可以算做陳淑霞的獨創(chuàng),那么她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最有趣的特征就是“獨創(chuàng)出于無意”。一如中國古代那些獨具禪心的水墨大師,追求純正清凈的心境,獲得靈性的解脫,并不把技法放在首位,而是通過繪畫進入內(nèi)心的修煉,對于這樣的藝術家,自然不可以技法而論。

陳淑霞看重生活。這是因為生活中的豐富多變,牽動著她的感情,有時是一閃念的意識調頻,人的角色輕易就變了,這真的很有意思。在陳淑霞看來,“繪畫” 和“活著”是一對近義詞,有時界限分明,有時含混不清。

德國哲學家克爾凱郭爾有一個深信不疑的想法,即一個人切不可向人直抒心臆,而應像蘇格拉底那樣以間接的方式提出他的觀點,以使那些聽他演講的人,不致于成為他的感召力的犧牲品,而是在他的促動下獨立地進行思考。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做出自由的選擇。

陳淑霞從不試圖在自己的作品中教導人或誘惑人,讀她的畫不需要先運氣養(yǎng)神準備接受教育或被感動,你只需要靜靜地觀看就行。在她的畫中,有孤獨的蘋果、流失的記憶、杯中的春色、鏡中的容顏。所有這些,都像她畫中負載著靜物的桌子一樣,如同生命長河中的小船,在時空中飄浮。你靜下心來慢慢地看,就像返回原路,順著陳淑霞的心路走進去,你會覺得,世界竟是這樣的平靜無華,又是那樣的有滋有味。

還是克爾凱郭爾,在他的日記里寫道:“每一個人天生有一顆質樸性的種子。破壞你的質樸性,便極有可能在此世獲得進展,有可能功成圓滿——但是永恒性將和你無緣,追隨你的質樸性,在人間你將遭遇風浪,但你會被永恒性接納?!?nbsp;我們每個人都不得不走這條道路——跨過嘆息之橋進入永恒。

“質樸”,在如今這個追求奢華的社會中,卻已經(jīng)成為了稀缺的人性資源。陳淑霞在她平靜的觀察與無言的描繪中傳達了繪畫對于我們的生存的意義,她畫中的蘋果不是我們視覺愉悅意義上的生活滿意度的廣告,而是畫家對生活的理解。

今天,在幻覺影像充斥的時代,繪畫還能描繪什么?塞尚告訴我們,他所關心的并不是蘋果本身,而是對蘋果的理解和感受?;蛟S電影或電視更接近大多數(shù)人的感覺,他們認為生活就是由別人通過顯像管傳遞過來的活動畫面。而繪畫至今已有上萬年的歷史,今后肯定還會延續(xù)下去,它的生命力就是埋藏在畫家心頭的那種強烈的表達愿望。

環(huán)顧當代畫壇,仰慕虛名者眾,潛心修習者寡。使我驚異的是許多自視為“當代”、“前衛(wèi)”的畫家對我們眼前的大千世界竟然毫無興趣,他們專注于若干種為市場追捧的風格化圖式,批量化復制生產(chǎn)而樂此不疲。而學院派的繪畫,由于視點的固定與僵化,雖然強調了眼見之實與形式之美,卻限制了心靈在時空中流動的能力。

近年來陳淑霞遠離了時尚,有意無意地錯過了眾人關注的中心和主題,但這卻給了她機會更深地潛入藝術的原色?;孟胫械奶妊鸷同F(xiàn)實中的停滯,使她伴隨著痛苦和歡樂,直覺地感受了生活和藝術的親近,慢慢地形成了她對周圍事物的敏感觀察、思維和表達。她喜歡想些高興的事,從生活中獲取靈感來體會生命的含義,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斷也因此而聯(lián)系起來,走進她的畫面。她在絢麗的色彩中尋找灰色,在灰色中尋找生機,這生機是她經(jīng)歷了平凡的生活又忘卻了辛勞之后得到的。陳淑霞自信地將生活的真實和藝術的享受融為一體,作為一種心情的吐露,“一種對這個世界的不動聲色的觀察方式,一種現(xiàn)實與個人幻想糾纏著的詩意與情趣?!彼从陉愂缦紝ι钇降志玫膼?,成為陳淑霞特有的感情表達方式,不附帶任何條件地貫穿在她的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

對于陳淑霞來說,生活永遠是一幅在前面的風景,隨著時光的流逝,童年時心中的風景已經(jīng)越來越遠,但是眼前的風景卻越來越真切。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認為:“某物并非由于它是被看之物,我們才能看見它,恰恰相反,正是由于我們?nèi)タ此?,它才成為被看之物?!睙o論是自然的風景,還是人文風景,都要轉化為畫家心中的風景,才能獲得藝術的活力。陳淑霞畫中的蘋果山楂、湖光山色、青春少女,已經(jīng)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靜物、風景與人物,而都是生命過程中的不同風景,它們交織在一起,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對其習以為常,很少去思考其中隱而不露的存在的奧秘。而陳淑霞將它們重新組織后再現(xiàn)于我們的眼前,使我們在不期而遇之際,對之加以關注和思索。近年來,陳淑霞的作品從室內(nèi)轉向室外,更多地關注自然與人的和諧生存,呈現(xiàn)出一種東方的自然觀,從她的畫中可以看出對古典山水畫的圖式借鑒及泛舟江湖的意境表達。她以平淡無華而又意味雋永的畫面敞開物性,引領我們領悟存在。時光流逝,不廢江河,對于追著風景往前走的陳淑霞來說,雖然只看到擱淺的橫船,已無水中的倒影,但她還要前行,去尋找心目中擱置已久的如畫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