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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評｜章燕紫，在震蕩世界里詰問創(chuàng)傷

時間： 2023.11.17

章燕紫，在震蕩世界里詰問創(chuàng)傷

周瑩｜文

2023年10月4日，中國藝術家章燕紫的展覽《危險的平衡》在巴黎開幕，主題靈感取自詩人北島對章燕紫作品的評論?！拔ｋU的平衡”，首先指向藝術家職業(yè)的宿命，既必須求索突破，有時要走鋼絲。而就本次展出的六組作品而言——分別是《透氣》（2018）、《自得其樂》（2020）、《無面者》（2023）、《多面者》（2023）、《我們》（2023）和《增生》（2023）——“危險的平衡”是藝術家給出的普世性注腳，“人類在綿延不斷的憂愁與創(chuàng)傷里仍然要生生不息下去”。在展覽中，我們可以看到藝術家將中國筆墨與醫(yī)學概念結(jié)合的標志性手段，不過背后反射的思考方式更多地對應哲學、心理學、語言學等現(xiàn)代學科。近幾年，章燕紫還嘗試對照生物學和宇宙學說，在這兩極間采取發(fā)散跳躍的思考，摸索宏觀與微觀世界相互映射的規(guī)律。通過不斷學習思考，她對“創(chuàng)傷”這一主題的探究越來越寬闊。應該說，在《危險的平衡》中展出的作品，它們的主題并不指向具體地點具體事件，它們更像是集體命運的濃縮，是我們每個人不經(jīng)意間被藝術家敲擊的那一下。

《透氣》局部，墨、朱砂、紗布，尺寸可變，2016

最近，我們似乎重新走進了一個糾紛與沖突集聚的時空。面對創(chuàng)傷事件，人們往往期待得到即時的答案和解決方案，從而確認道德的坐標，劃分道德的陣營。社交媒體上不乏簡單的表態(tài)方式，有時把復雜的問題簡化為是與否。然而，過于簡單的立場會引起語義的扭曲。在康德那里，主觀性充足而客觀性不足的立場皆可為“信仰”。對事件的審視，需要動員開放的思想，拉開距離看，以免陷入不包容或狂熱。在一個多元多級的世界里，保持內(nèi)在的距離恐怕是一種美德。章燕紫的作品，在某種意義上給出了質(zhì)疑是非界限的示范。《畫皮》局部，布面水墨，共15章節(jié)，總尺寸35x1200cm（約），2020年

例如她的《多面者》，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完成了對之前作品《畫皮》（2021）的剝離，因為藝術家沒有止步于展示附著在個人身上由文化與制度塑造的身份的多樣性，而是對身份本身提出反思。作為外在自我而存在的身份，在不同的社會互動關系中構(gòu)建出不同形態(tài)，繼而將主體投射到不同的社會群體或范疇里。章燕紫首先質(zhì)疑了這個構(gòu)建過程中產(chǎn)生的一系列不可靠，既有身份的虛假性、欺騙性，又有通過外在符號——如膚色，將他人固定在陳詞濫調(diào)中所帶來的風險。而章燕紫把我們拉回人類底層邏輯的手段，則是在每張不同的面具背后，都用浸潤了朱砂的紗布來表現(xiàn)血肉之身，而面具又不全然是面具，血肉的纖維隱約穿透到每張面具之上，消解了身份多樣性的絕對化，也把物質(zhì)的人性還給了身份。《多面者》《無面者》組合圖《無面者》，綜合材料，約20×30cm /個，2022

《多面者》，綜合材料，約20×35cm /個，2023

可以說，《多面者》這件作品，在哲思的開放性和完整性方面都很立得住。雖然章燕紫從未把自己定義為療愈藝術家，但是她的作品時常被解讀成具有此類作用，這大概出自人們對她作品的期待。在藝術家看來，創(chuàng)傷被治療，被遺忘，但從未消亡。就像作品《增生》隱喻地那樣，被修復的創(chuàng)傷，往往只是隱藏起來，或者以另一種構(gòu)成方式遺留下來，它們將繼續(xù)波及我們的存在。章燕紫的作品，與其說是“療愈”，不如說帶來了“靈性的安慰”。這種安慰位于智識層面，區(qū)別于追求真理的客觀知識，它以形而下的外殼包裹形而上的內(nèi)核，重新審視創(chuàng)傷帶來的痛苦在普遍秩序 ——例如自然、社群、言語中的位置，為尚未獲得安慰的人提供選項。

某種程度上，章燕紫是不開放的。因為不輕易投入自己不熟悉的媒介，她并沒有成為跨界藝術家的打算。她坦言，只有那些已經(jīng)長成身體一部分的媒介，如毛筆水墨，才能使她篤定地探索并延申下去。至于其他介入的材料，紗布、針或其他現(xiàn)成品，它們并不形成獨立的材料體系。和所有藝術家一樣，章燕紫被材料這種現(xiàn)實制約著，但這并不意味被統(tǒng)治或者異化。在渴望、品味、能力形成的綜合動力下，藝術家可以超越材料，帶來新的事物。這是人類追求自由的美好案例。同樣地，某種意義上，章燕紫是不充分現(xiàn)代化的。因為十分依賴情感與感受的牽引，那種規(guī)劃目標、形成方案、尋找路徑的項目式創(chuàng)作方法，到她那里完全行不通。她表示：“我只有對生活的真切感受。至于要創(chuàng)作出什么結(jié)果，這對于我太模糊，我只是盡力靠近罷了。表達即背離。不過這背離，也是創(chuàng)作的精髓所在。”《增生No.1》（細節(jié)），水墨、紗布、線，40×40cm，2023《增生No.5》正面、反面，水墨、紗布、線，45.5×240cm，2023

章燕紫多年來從精神醫(yī)學視域?qū)€人和群體生存狀態(tài)進行考察，這種獨特的工作方法與本次展覽舉辦地有著高度的歷史連接。展覽所在空間由安托瓦內(nèi)特·?？耍ˋntoinette Fouque）博士創(chuàng)建，她早期師從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又跟隨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學習精神分析，后成立領導“精神分析與政治”小組——該團體日后成為法國女性主義主流之一。本次展覽的學術策展人艾麗莎貝特·尼可利（Elisabeth Nicoli）也出身心理分析領域，曾擔任福克的助理，目前主持法國“女性出版社”。展覽空間與出版社管理的女性書店銜接，又延申至花葉繁茂的庭院和別致靜謐的咖啡角，在這個綜合性第三空間，觀者可以從章燕紫的展覽出發(fā)，在視覺、理論、心理、身體各個層面獲得連貫統(tǒng)一的覺醒，真正實現(xiàn)一場深刻的有關”創(chuàng)傷和面對創(chuàng)傷“的體驗與認知之旅。

11.pic.jpg

12.pic.jpg 《增生》系列（細節(jié)圖）

章燕紫與巴黎的直接關系，不算頻繁，但足夠關鍵。2008年，她受邀來巴黎駐留創(chuàng)作。期間她博覽現(xiàn)當代前衛(wèi)藝術，面對自由澎湃的藝術表現(xiàn)深受感染，迅速地將自己從中國畫的技術教條中解放出來，開始更加注重真我立場的表達。與此同時，她又在巴黎眾多博物館看到之前在國內(nèi)很難看到的中國古代收藏，如吉美亞洲博物館里那些極為生動的漢代陶俑，大約是因為在異鄉(xiāng)，藝術家對傳統(tǒng)藝術的審美方法在赤子情懷的激發(fā)下反而變得深入細致起來。另一方面，雖然剛到巴黎的章燕紫對國際性議題的思考還很少，但法國存在的種族、移民、貧窮等社會問題的表征很快進入她的視野，后來她在紐約等地見證了更加劇烈的政治與社會沖突，疊加促使她越來越望向不同種族文明下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可以說，在巴黎的駐留促成了章燕紫創(chuàng)作觀念的重要蛻變——即從文化之內(nèi)之外兼看，在集體意識和個人選擇之間穿行，內(nèi)觀自我的同時外觀世界。這次，她帶著迭代的作品回到巴黎藝術生態(tài)圈，以新的藝術視角和手法為藝術之都帶來活力。這個往返來去的過程不僅是章燕紫自己的成長故事，也是她為巴黎的“藝術肖像”貢獻拼圖的過程，是她在當代“巴黎派（Ecole de Paris）”敘事中的一面。

《我們》，紗布、螺絲、礦物顏料、線、人偶，高12—16cm左右人偶組合（尺寸可變），2023

本次展覽舉辦期間，歐洲各大文化機構(gòu)都在緊鑼密鼓地籌備畢加索逝世50周年紀念活動。2008年，從巴黎回國的章燕紫，在陜北農(nóng)村提出《假如畢加索來陜北》這樣另類的命題；這會兒，法國女藝術家蘇菲·卡爾（Sophie Calle）干脆將私人記憶覆蓋在這位藝術巨人的作品上；而4月剛剛在巴黎蒙馬特博物館閉幕的展覽《超現(xiàn)實主義女性藝術家》，將被忽視的杰出女性搬到前臺，創(chuàng)下該館觀展記錄……可以說，促進女性藝術家被看到、被聽到，研究她們?nèi)绾斡^照既定敘述，將成為全球藝術工作者的明確使命，是重構(gòu)世界藝術史脈絡的必然選擇。

《自得其樂》，紙本設色，鐵柵欄，畫心26×35cm, 鐵柵欄35×45cm，2020

開幕現(xiàn)場不乏追隨章燕紫多年的巴黎觀眾。2008年，他們在巴黎國際藝術城第一次發(fā)現(xiàn)章燕紫作品中細膩靈動的東方筆觸；2023年，他們在《危險的平衡》現(xiàn)場向藝術家表達驚嘆之情，驚嘆她觀念的飛躍以及剛?cè)岵男沦|(zhì)感。章燕紫再一次向巴黎公眾坦誠交待了她的柔軟內(nèi)心與嚴肅態(tài)度。一路走來，章燕紫沒有隨波逐流，她看向世界的維度已然更加豐富，她在自己的語言系統(tǒng)里愈加游刃有余。

作者簡介：

周瑩，巴黎第一大學藝術史博士（2016-2019），曾擔任上海西岸美術館蓬皮杜項目主管（2019-2022），目前就讀于巴黎法國國家文化遺產(chǎn)學院（2023）。

展覽開幕式現(xiàn)場從左至右分別為：法國亞洲藝術家聯(lián)合會UAAF創(chuàng)始人何宇紅女士、女性主義民主聯(lián)盟負責人之一卡特琳·維耶娜芙女士、中央美術學院教授章燕紫

關于藝術家 30.pic.jpg 章燕紫，江蘇鎮(zhèn)江人。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曾在上海美術館、今日美術館、那不勒斯當代美術館、香港醫(yī)學博物館、英國愛丁堡Surgeons’ Hall Museums和巴斯東亞藝術博物館 (MEAA)舉辦個展，作品被中國美術館、香港M+博物館、中央美院美術館、瑞士Musée Atelier Audemars Piguet、烏利·?？?Uli Sigg)當代藝術收藏基金會、貝利尼博物館等多家藝術機構(gòu)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