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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FA深度丨磯崎新之謎與六十年來的建筑運動

時間: 2019.10.1

國際著名建筑師、2019年普利茲克獎獲得者磯崎新先生,以其近六十年來在世界各地的建筑設計實踐,完美地闡釋出建筑中現(xiàn)代與古典、東方與西方、歷史與未來、文化與思想等精神內涵的表達。其獨特性顯現(xiàn)于那些他在“信息收集、藝術協(xié)同、裝置”等實驗性作品中,也顯露在他長年從事的“藝術、設計、音樂、戲劇”等領域“交叉”的文化活動中,更在于他活躍在“思想、美術、設計、文化批評”等多個領域的思想實踐中。

作為中央美術學院建筑學院學術系列講座(CAFAa Lecture Sesles)第四講,磯崎新先生帶來一場題為《磯崎新之謎“息”+“島”篇》主題講座。講座全面探討磯崎新先生自身近60年來的建筑設計思想路徑,以跨文化經(jīng)歷的微觀敘事方式,以日本大分展為內容線索,以后殖民主義理論家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提倡的“第三空間”概念為理論框架,為我們帶來遠超建筑本身的文化與思想實踐,回溯與反思他所遭遇、引發(fā)、卷入、介入的數(shù)次建筑運動的發(fā)生。

主題講座之后圍繞“六十年代以來的建筑運動”、“磯崎新與中國”、“磯崎新與當代藝術”三個主題展開研討。從建筑、跨文化實踐和藝術批評的角度分別切入,以中國語境為基底,立足當代,放眼全球,從自身視角出發(fā)探討多元思考。研討會結束后,磯崎新先生接受了藝訊網(wǎng)的簡要專訪,深入地探討有關建筑的未來。

那么,我們又應當從何種角度入手,認識磯崎新這位世界級的建筑大師,并理解他的建筑之“謎”?

謎底從“間(ma)”到“時代精神”

講座伊始,磯崎新從日語“間ma”的概念談起。在英語中“時”用time表達,“空”用space表達,當這些概念從西方傳到東方時,尤其傳到日本時,在日本語中,只需用“間”一個字表達時間與空間的概念。在翻譯的過程中,使得時間與空間概念在日本融合為一個字。由于歐洲文明與亞洲文明間的相互聯(lián)系、學習,才形成在兩種文明的交匯中去思考問題的方法,同時也造就我們近二百年來的這些思維方式。

另外他還列舉如“時代精神”一詞,德語為Zeitgeist。日語當中從時間概念翻譯為“時靈”,從空間概念翻譯為“地靈”,來源于拉丁語Genius Loci。當我們從英語、拉丁語和日語等不同語境中翻譯所生成的知識概念理解時,會形成當下的日本人雙重的思維方式進行思考,也正是因為如此中國和日本才會衍生出歐洲所不具備的一些概念與文化。

“建筑、建筑師、建筑理論”的多元理解

磯崎新從建筑一詞的概念在東、西方不同語境中差異的表達說起,探討出這種差異與錯位往往蘊含著新的概念的討論與產(chǎn)生。英語稱建筑為Architecture,中國古代稱建筑為“營造法式”,日本語用“規(guī)矩”和“鉤繩”形容,建筑在不同文化語境中豐富其廣泛的含義。

即便從“Architect”這一詞匯出發(fā),也會衍生出三種身份,分別是作為“藝術家、工程師、策略家”的建筑師,且在不同的時代語境具有不同的含義。在最早的語境中,建筑師等同于藝術家,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就是這類典型的“藝術家建筑師”;其次等同于工程師,從工程設計的角度去思考建筑問題,例如諾曼·福斯特;在當下很多英文報刊當中,也會用“Architect”一詞,來形容企劃、策劃、策略的人,這個時候建筑師不單單是設計房屋的人,而成為一位謀略家,例如白宮向世界公開暗殺本·拉登時內部指揮情形的照片中所顯示的那樣。

再從建筑理論的角度來觀察建筑,也是具有奇特的發(fā)展路徑。如一百年前奧托·瓦格納在《近代建筑》(Moderne Architektur 1895)認為理性與合理性是建筑的主要含義。吉迪恩的《空間·時間·建筑》認為建筑與空間、時間等概念有關。但在朝鮮第二任主席金正日于90年代所著的《建筑藝術論》一書中,對建筑的理解則是,為達到最終戰(zhàn)略性目標而進行城市土地的整體規(guī)劃,這與建筑所含有戰(zhàn)略性的含義是不謀而合的。

有關城市建筑的合體裝置問題,磯崎新給出其獨有的思考。他認為城市和建筑,一直作為不同的個體來進行理解,城市和社會制度也是完全不同的內容。然而對城市設計中進行思索時是具有共通點。而在現(xiàn)實當中,他們分別以不同的形態(tài)存在,但從某種角度,某種層面思考,它們其實是有可能合體的,雖然這種體系不是特別的明顯。那么,真正意義上的建筑是怎樣的?磯崎新認為城市與建筑應結合一起考量,只有把兩者結合起來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建筑,這是建筑本原的意義。

在簡單陳述了建筑的原本含義后,接著,磯崎新結合其50年代以來對建筑學習和思考的內容進行展開。從50年代開始、到60年代結合媒體、再到70年代與語言學、文字等聯(lián)系,這期間所接觸的不同領域,都引發(fā)對城市設計內容的再反思。

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的《PROPOS D’URBANISME(城市基礎設施,1946)》一書,是磯崎新學生時代學習到的第一本關于城市設計的書,后來出的英譯本稱作《Concerning Town Planning(地面上的建筑物,1947)》,他提到,這種翻譯的轉變也暗示了一個相似的關系,如同“建筑”一詞在翻譯過程中遭遇的語義變化。譬如“urbanism”和“city planning”在不同國家的表達中,也會形成很大的內涵差異。就如“城市設計”來說,美國哈佛大學稱為“Urban Design”,賓夕法尼亞大學叫做“Civic design”,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叫做“Environmental design”,這是上世紀50年代比較顯著的一種語義區(qū)別,這種狀態(tài)延續(xù)至60年代先鋒派時期,之后隨時代又產(chǎn)生新的變化。磯崎新就同一語義在不同國家譯文時所出現(xiàn)的內涵差異,展示出對不同時代城市建筑的合體裝置的思考與看法。

從城市設計四階段到“超城市”的演變

城市設計概念具有非常多元的形態(tài)表達,多樣的形式促進其理論性的發(fā)展。磯崎新并將城市設計的發(fā)展歸為“A、B、C、D”四個階段。“A”階段為實體論,屬于比較傳統(tǒng)的城市建設階段?!癇”階段為功能論,是功能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的階段?!癈”階段為構造論,是現(xiàn)代主義后期所構造的理論?!癉”階段是象征論,受到符號論的影響。從最早的實體論到象征論,它是一個變化的、漸進的過程,也極為復雜。但對目前中國城市的發(fā)展變化,磯崎新提出21世紀的“超城市”(hyper village)階段。

在不同城市發(fā)展階段的闡釋中,磯崎新結合自己60年代以來的建筑設計實踐進行相關講解。其中包括二戰(zhàn)后柏林新首都的國際競稿項目,與丹下健三一起進行東京灣相關規(guī)劃,大阪萬博博覽會建設項目等。上個世紀70年代伊朗王后發(fā)起的對德黑蘭設計方案,東京幕張城市的設計,以及其目前在埃及亞歷山大港的一個大學校園規(guī)劃方案。這些具體案例不僅完美的解答城市設計的四個方案,也體現(xiàn)磯崎新對現(xiàn)代城市建設夢想的靠近。

磯崎新提到,20世紀70年代,伊朗當屬文化與藝術非常繁榮的國家,而并非當時的日本、美國或歐洲。當時的伊朗王后法拉赫·巴列維(Farah Pahlavi)曾是建筑學生,她成為王后時,希望能引入全球范圍內的理論與文化進行建設,也在1974年舉辦了學術研討會,從照片中來看,她的身后站立的都是當時著名的建筑師們。當時的伊朗國王、王后也分別邀請路易斯·康(Louis Kahn)、丹下健三進行了德黑蘭的相關設計。路易斯·康在城市中心更多地保留自然景觀,只針對一部分場域進行開發(fā);而與之相對的是,丹下健三采用的是類似東京灣的整體開發(fā)方案。但令人遺憾的是,在設計過程中,路易斯·康先生中途去世了,最后磯崎新先生針對路易斯·康、丹下先生二者的設計稿進行了有機的結合,也由此表達了磯崎新的敬意與追思。

在最后,磯崎新談及對當下中國的感受與思考。在近30年的發(fā)展歷程中,中國逐漸進入世界的視野,就如同上個世紀80年代的日本被世界重新發(fā)現(xiàn)般。在中國巨大的變化發(fā)展過程中,也產(chǎn)生相關問題的思考,例如什么是真正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什么是中國原創(chuàng)?都是值得探討的問題。任何國家在發(fā)展過程中都會遇到這些問題,但中國或許可以從日本的經(jīng)驗中獲得應對之策。

磯崎新與六十年代以來的建筑運動

主題研討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以“磯崎新與六十年代以來的建筑運動”為話題進行展開。張永和以《廢墟的理想主義》為題簡短發(fā)言,闡述自己對磯崎新先生的認知,認為他是一位理想主義的建筑師。王明賢以《磯崎新與中國》為題談到磯崎新與中國實驗建筑、中國當代藝術的淵源,并強調今天這個時刻需要有像磯崎新這樣的藝術家。劉家琨通過與磯崎新先生的交往經(jīng)歷進行發(fā)言。張永和、王明賢和劉家琨都講述了他早期和磯崎新的友誼,從側面說明了磯崎新先生跟中國的關系有著很深的淵源,從60年代就開始對中國的文化運動,到90年代初敏感意識到全球資本的東移,開始深入地介入中國的城市建筑,特別是跟中國的這批建筑師、思想家們有著非常深入的交流。

周榕以《中國建筑需要磯崎新這樣的建筑思想家與思想建筑家》為題進行了發(fā)言,回憶了磯崎新先生早年在清華演講的深刻影響。談到在1998年國家大劇院磯崎新先生設計方案對全中國的建筑師是非常生動和重要的一節(jié)啟蒙課程。并認為磯崎新是一位樂觀、孤獨的理想主義建筑師。史建再次強調了磯崎新建筑的重要影響,并通過自己與其的交集,再次感受到他的獨特之處。張路峰認為建筑師的三個歷史角色分別是藝術家、工程師、策略家,而磯崎新先生屬于帶有藝術家氣質且具有工程能力的策略家,這也是當代建筑師應該具備的一種職業(yè)取向。童明認為磯崎新對中國基本沒有什么影響,反而中國出現(xiàn)大量對磯崎新作品的抄襲。王輝通過反思近20年中國的建筑,反問為何中國沒有形成偉大的中國建筑。李興鋼通過自己與磯崎新有關的經(jīng)歷談起,認為磯崎新先生不僅僅是一位日本建筑設計師,更是一位國際建筑設計師。

磯崎新先生也就上述發(fā)言進行回應。認為在當下的世界中,自己還需不斷地理解自己與世界。正是由于理解不夠,所以才會嘗試不同的方式去表達與探索自己的作品。從某種意義而言,這種探索會產(chǎn)生出對自己作品的反思與批判。

磯崎新在談論到自己與中國的關系時,通過其從小成長的經(jīng)歷到之后從事建筑設計工作,以及與當下中國的感受為出發(fā)點進行解答。磯崎新雖然從小生長在日本,但在孩童時代就通過漢字理解哲學、文學等。由于日本很多東西源頭來自中國,因而間接受到中國的影響很多。在其工作之后對中國的興趣逐漸增大,來到中國后,卻反而找不到在日本曾經(jīng)接受到的中國文化。他常常受到中國文化、日本廣島的歷史、歐美文化的多重記憶的影響,逐漸形成其獨立的工作狀態(tài)。使得自己在消化世界不同領域的知識過程中,培養(yǎng)出一種不安現(xiàn)狀的工作狀態(tài)。

目前,磯崎新身處在如此之大的中國,看到中國產(chǎn)生的各種不同的城市形態(tài),正出現(xiàn)著各種不同的城市發(fā)展困惑。例如哪些城市是中心城市,哪些是邊緣城市?但磯崎新對中國的發(fā)展仍然充滿好奇與期待,并希望能參與其中并付出幫助與貢獻。

磯崎新與當代藝術

在“磯崎新與當代藝術”主題研討環(huán)節(jié),主要邀請劉小東、朱樂耕、方振寧、陳文令、吳達新、丘挺等藝術家進行交流。陳文令從磯崎新先生的畫作中感受到磯崎新是一位對生命充滿絕對悲觀主義的樂觀主義者,他的畫充滿對人性的希望。朱樂耕提出磯崎新的建筑展示出東方的形象、強烈的現(xiàn)代性。飽含日本原生的自然文化與情調,這種藝術生命力富有崇高與偉大。方振寧說到磯崎新對我們的影響是多層面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反叛性,中國建筑師里很難有人做到。對磯崎新先生與當代藝術關系的討論,充分展示出其在藝術、戲劇、音樂、設計等諸多領域的跨界嘗試。吳達新通過自己在日本留學的經(jīng)歷談論到中日文化在近現(xiàn)代藝術之間交流的淵源。丘挺通過對中國書法、山水繪畫等傳統(tǒng)文化的角度切入,談及對磯崎新藝術創(chuàng)作的影響。

磯崎新先生是一位具有持續(xù)創(chuàng)造力與想象力的大師,他的建筑充滿著理想主義、自我否定、批判潮流的特征。普里茲克獎是對磯崎新建筑生涯的褒獎,但其對現(xiàn)代建筑界的影響不止于此。磯崎新一直都是各種思潮運動的參與者與引領者。朱锫院長用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同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概括出磯崎新先生的建筑學術生涯,這也是提示我們理解磯崎新先生之謎的一種線索。

專訪 

未來的建筑,可能就是“一片廢墟”

去年國際教育大會(2018年11月)期間,日本著名建筑師磯崎新先生用兩頁ppt文件以“建筑≠Architecture”為題進行的主題發(fā)言贏得了滿場喝彩,今年由這個話題續(xù)接,衍生了出更深層次的探討、多元化的實踐案例及“未完成”計劃的分享。去年磯崎新先生接受藝訊網(wǎng)專訪時,同我們深度地交流了對中西方不同語境之中的“建筑”、“使命與挑戰(zhàn)”的看法,而今年,他簡潔地探討了一個問題——建筑的未來將會如何呢?

磯崎新先生接受藝訊網(wǎng)簡要專訪現(xiàn)場

CAFA ART INFO:磯崎新先生您好。很高興再次見到您、聆聽您的分享。去年在國際美術教育大會建筑論壇,您接受我們的訪談時,提到有關“使命與挑戰(zhàn)”的想法,您表示,“如果你把他看作一個test(測驗、考察、考驗)的話,當你想去挑戰(zhàn)什么東西的時候,可能就做不出來具有挑戰(zhàn)性的東西。你想表達的東西,其實是你身體里一貫的血液和思想,如果一直走在最前沿的狀態(tài),那么你已經(jīng)是在這個狀態(tài)上,沒有必要說刻意去挑戰(zhàn)什么了?!币惨l(fā)了眾多共鳴和探討,“建筑”也存在一種狀態(tài),或許一直時代同步,也許是超出時代的,那么,我們應該如何去理解未來的建筑?

磯崎新:所謂未來,首先我看未來,是看不到的,看不到的才是“未來”,看得到的是“現(xiàn)在”,所以未來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我們也無法預知。但是,過了一段時間,會發(fā)現(xiàn),我們過去預測的未來,會與我們相遇。從現(xiàn)在到未來之間的這段旅程,其實是有一定的程序、邏輯的,用日語來說,是一種“偶遇性”,雖然我們不清楚,應該往哪個方向去走,但是我們有可能會與未來“相遇”,我們需要進行判斷、進行預測。歷史是可以進行說明的,但是未來是不確定的,所以無法言明,未來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建筑,但我們需要有這種挑戰(zhàn)精神,有一種“賭一把”的精神, 再去挑戰(zhàn)。

當然,它會帶來很多“失敗”,也會遇到很多危機,我們不需要懼怕這種負面的危機,并且可以從多種多樣的角度來進行預測,當然,沒有人知道在預測后應該怎么辦,也無法進行很好地理論驗證。譬如,就好比下圍棋的時候,我們下到哪、對方下到哪,下了一顆黑子,可能預先料想到了對方的舉動,但也有可能下一顆棋子下在了預測以外的地方,放在“建筑”來說,也是一樣的,這是現(xiàn)在與未來的一種關系。

但是我認為,未來會有很多新的事情、新的東西發(fā)生和出現(xiàn),我們雖不可能完全預知所有的東西,一定會有我們意想之外的東西出現(xiàn)。因此,這個才是非常有意思的有關“未來”的討論。

文丨林路

編輯、采訪丨張譯之

資料整理丨金小枚、林路

(相關資料內容、現(xiàn)場照片均致謝主辦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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