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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FA講座丨聽西川講“南美之南:三個詩人的故事”

時間: 2019.8.17

如果說此前的兩場雷安系列學術(shù)講座聚焦藝術(shù)家的藝術(shù)作品本身,那么7月27日,系列講座第三場“南美之南:三個詩人的故事”則將視野放到更為宏大的文化背景上。在中央美術(shù)學院美術(shù)館學術(shù)報告廳,詩人西川通過介紹三位阿根廷、智利詩人——博爾赫斯、胡安·赫爾曼、波拉尼奧——的寫作,描繪出藝術(shù)家雷安的故鄉(xiāng)拉丁美洲的文學場景。講座由美術(shù)館學術(shù)部部員劉希言擔任主持。

拉丁美洲南部的阿根廷、智利與中國相隔一整個地球的距離,天空中有著與北半球完全不同的星星,我們相信的星座和神明系統(tǒng)在此統(tǒng)統(tǒng)失去效力,同樣失效的,還有我們對世界慣常的理解方式。

西川首先分享了他在拉美旅行時的見聞碎片,為聽眾構(gòu)筑起一個大致的拉美印象。拉美的魔幻與現(xiàn)實混雜在一起,給人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反倒成為其獨特歷史的反映。拉美街頭的涂鴉精工細作,充斥著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涂鴉所沒有的色彩與熱情;布宜諾斯艾利斯街頭的報攤上同時擺放著兒童讀物、亞里士多德和康德的著作;號稱世界最美的書店El Ateneo前身是一座劇院;將但丁在《神曲》中描繪的地獄、煉獄和天堂視覺化的巴羅洛宮(Palacio Barolo),現(xiàn)如今被當作寫字樓使用……。西川打趣道:“天主教的信仰和多樣的人種,也讓人分不清這里到底是南美之南,還是西方世界?!?/p>

2017年,西川在阿根廷參加詩歌朗誦活動時,語言學者卡洛斯·R·路易斯將自己老師博爾赫斯撰寫并親筆簽名的《創(chuàng)造者》一書贈與西川,卡洛斯說,1961年博爾赫斯把這本書交到他手中時,希望將來他轉(zhuǎn)贈給一位遠方來的、說著奇怪語言的翻譯者。這段經(jīng)歷讓西川想起博爾赫斯的小說《莎士比亞的記憶》,就像書中擁有莎士比亞記憶的海爾曼·索格爾一樣,輾轉(zhuǎn)來到西川手中的《創(chuàng)造者》一書仿佛也給了他一些博爾赫斯的記憶,帶著這種記憶再來看雷安“將博爾赫斯視覺化”的作品,西川認為這十分有趣。

20世紀六七十年代,拉丁美洲發(fā)生著名的“文學爆炸”,詩歌、小說從這片土地噴涌而出,并傳播到世界各地。博爾赫斯、胡安·赫爾曼、波拉尼奧,以及胡里奧·科塔薩爾、卡洛斯·富恩特斯、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等大名鼎鼎的作家,都在這一時期寫出了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巴西數(shù)學學會主席庫布里斯克在一次聊天中對西川說,這種難得一見的文學奇觀發(fā)生在拉美,是因為這片土地上苦難深重,并且陽光燦爛。

拉美的苦難是與政治緊密相連的。1959年古巴革命的勝利、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以及六七十年代在阿根廷、巴西、智利、巴拉圭、秘魯都出現(xiàn)的軍事獨裁,對拉美的左翼知識分子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在講座介紹的三位詩人中,胡安·赫爾曼的個人命運與社會苦難最深地扭絞在一起,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正是從這里生發(fā)。

胡安·赫爾曼
《信念》
他坐在桌邊并書寫
“用這些詩句你干不了革命”
“用千萬句詩也干不了革命”
“靠詩歌你掌握不了政權(quán)”

還有:這些詩句對他毫無用處
不能使雇工師傅們的生活得到改善
不能使他們和他吃得好一點
也不能使一個女人對他產(chǎn)生愛戀

用詩句掙不到錢
也不能免費進電影院
不會有衣穿
也得不到葡萄酒和香煙
用詩句換不來圍巾和雨傘
也換不來公牛鸚鵡航船
有了詩句雨水照樣會將他淋濕
有了詩句照樣得不到寬恕與赦免

“用這些詩句你干不了革命”
“用千萬句詩也干不了革命”
“靠詩歌你掌握不了政權(quán)”
他依然書寫,坐在桌邊

《動物》
我與一只隱秘的動物住在一起。
我白天做的事,它晚上吃掉。
我晚上做的事,它白天吃掉。
只給我留下記憶。連我最微小的錯誤和恐懼
也吃得津津有味。
我不讓它睡覺。
我是它的隱秘動物。

《關(guān)于詩歌》(節(jié)選)
有些話可說/
沒有人讀很多詩/
這些“沒有人”是很少的人/
全世界都忙著世界危機的事/還有
每天吃飯的事/這是
很重要的事/……
……
回到詩歌/
詩人們最近日子不好過/
沒有人讀很多詩/這些“沒有人”是很少的人/
這個行當失去了魅力/一個詩人越來越難

1976年,軍政府為了鎮(zhèn)壓左翼人士,發(fā)起“骯臟戰(zhàn)爭”,胡安·赫爾曼躲避戰(zhàn)爭從阿根廷逃跑,但他的20歲的兒子馬塞洛和已經(jīng)懷孕7個月的兒媳瑪麗亞·克勞迪奧被軍政府綁架未能出逃,最后慘死獄中。2000年,在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的幫助下,胡安·赫爾曼才找到當年在獄中出生的孫女,也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胡安·赫爾曼用詩歌銘記下這些苦難的現(xiàn)實,哪怕書寫詩句“干不了革命”也“換不來圍巾和雨傘”。2007年,他獲得西班牙語最高文學獎塞萬提斯獎,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在授獎時說,“詩歌承載的絕不是遙不可及的烏托邦之夢,而是需要永遠銘記的現(xiàn)實”。西川也以這句話提醒詩人們,不要只是沉浸在“詩和遠方”的抒情幻想中。

在胡安·赫爾曼背負政治強加給他的巨大苦難的同時,另一位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卻過著貴族式的生活。在博爾赫斯看來,阿根廷是“整個宇宙的神秘中的一部分”,他的文學中不見沉痛的歷史和現(xiàn)實,而是充滿奇妙色彩的夢境和想象。赫爾曼來北京時,西川曾提問他如何看待政治立場與他不同的博爾赫斯,赫爾曼回答道:“我可以原諒博爾赫斯。因為博爾赫斯是失明的,他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在發(fā)生什么。”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致鏡子》
不倦的鏡子啊,你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
神秘的兄弟啊,你為什么要重復
我的手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你為什么會成為黑暗中突顯的光幅?
你就是希臘人所說的另一個自我,
你時時刻刻都在暗中窺探監(jiān)視。
你透過飄忽的水面和堅硬的玻璃
將我跟蹤,盡管我已經(jīng)成了瞎子。
我看不見你,但卻知道你的存在,
這事實本身使你變得更加可怖;
你是敢于倍增代表我們的自身
和我們的命運之物的數(shù)目的魔物。
在我死去之后,你會將另一個人復制,
隨后是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

80年代中期博爾赫斯被引入中國,與馬爾克斯和喬伊斯并稱“三斯”,西川介紹有一段時間中國讀者覺得博爾赫斯離現(xiàn)實太遠而將“他”擱置,但近年來,年輕一代的人開始重讀博爾赫斯。

博爾赫斯用文字構(gòu)筑出充滿想象力的,混沌神秘的世界,他書寫的故事如迷宮般環(huán)環(huán)相套,詩中的現(xiàn)實與神話也總是交疊在一起。西川認為,博爾赫斯能夠為世界提供這樣的文學,與他肉體條件和精神條件共同構(gòu)成的獨特的存在方式不無關(guān)系,博爾赫斯四十歲時失明,不得不依賴聽覺了解世界,因為無法隨時查閱資料,他必須調(diào)動超強的記憶力將一切記住,也因此在腦中形成自己的宇宙。西川介紹,博爾赫斯的宇宙中存在著三大噩夢,其一是迷宮,其二是鏡子,其三是文字。博爾赫斯常夢見自己在街上走,但繞來繞去最終總是回到原點,此時他意識到自己又進入到噩夢中,然而他并不反抗,而是對自己說“那我就等著我醒來吧”。

雷安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鏡像讓西川聯(lián)想到博爾赫斯,博爾赫斯文字中的鏡像是如數(shù)學般精確計算的詩歌節(jié)奏,也是因果倒置、環(huán)環(huán)相套的故事。在莎士比亞的戲劇《麥克白》中,麥克白殺死了國王,而博爾赫斯仿佛將故事置于鏡子前,寫出“我殺死了我的君王,為了讓莎士比亞構(gòu)思他的悲劇”。博爾赫斯也對神秘主義頗感興趣,在小詩《雨》中,他寫道,“在哪一個昨天,在哪一個迦太基人的庭院里也下過這樣雨”,通過一場雨,博爾赫斯便把眼下庭院與古代迦太基人的庭院連結(jié)在一起,時間與界限在此全部消失。

羅貝托·波拉尼奧
《二十歲自畫像》
我出發(fā)。上路但不知道
路會把我?guī)У侥睦铩3錆M恐懼,
胃部松弛而頭部轟響:
我覺得那是死人的冷風。
我不知道。我出發(fā),我覺得可惜
這么快結(jié)束,但同時
我也聽見那個神秘有力的呼喚
你要么聽見要么聽不見,而我聽見了
幾乎哭出來:一個可怕的聲音,
從空氣和海中誕生。
盾與劍。于是,
貼上死亡的臉。
我無法閉上眼睛不看
那奇特的景觀,緩慢而奇特,
即使嵌入一種激素現(xiàn)實:
成千上萬的年輕人就像我,沒胡子
或者有胡子,但都是拉丁美洲人,把自己的臉挨上死亡。

《索尼》
我在酒吧里有個人叫索尼
地上一層灰好像一只鳥
好像一只孤獨的鳥來了兩個老人
阿基羅庫斯和阿那克里翁和西蒙尼德斯悲慘的
地中海避難所別問我在這里
做什么忘掉我曾跟一個蒼白有錢
的女孩在一起但我只記得臉紅
羞恥這個詞在虛空這個詞之后
索尼索尼!我讓她趴下然后用
陰莖蹭她腰狗在街上叫
我想著“兩場電影”空虛的阿基羅庫斯和阿那克里翁
和西蒙尼德斯系上柳枝人
不追求生活我說,讓她趴下然后
全捅進去有什么響動
在狗的雙耳間咔嚓!我們完了
就差你生病了我說而索尼
離開人群光透過臟玻璃
照著好像一位神而作者
閉上了眼

羅貝托·波拉尼奧是胡安·赫爾曼和博爾赫斯之后年輕一代的詩人,但他的詩里充滿性、夢、愛、革命、失敗、悲哀、青春、死亡,這些在西方國家已經(jīng)讀不到了的古老詞匯和生命感覺。在《二十歲自畫像》中,波拉尼奧寫道“成千上萬的年輕人就像我,沒胡子/或者有胡子,但都是拉丁美洲人,把自己的臉挨上死亡”,波拉尼奧身上便是有這樣一種走向極端、趨于死亡的青春力量,一種“黑暗的天賦”,被賦予這種天賦的人仿佛注定會來到這世界上創(chuàng)造、寫作,來走投無路,來革命、流血死掉。

波拉尼奧用“超低現(xiàn)實主義”(Infrarrealismo)形容自己的寫作,“超低現(xiàn)實主義”與“超現(xiàn)實主義”相對,反對虛幻的華麗和漂浮著的臆想,他把詩歌拽回現(xiàn)實,直面欲望、虛無和卑劣的人性。這不僅是他的文學態(tài)度,也是他與生活、與政治建立關(guān)系的基點。

西川介紹,波拉尼奧他在生前并沒有多大的名聲,而是像拉丁美洲那些現(xiàn)在還在用紙板做簡陋詩集的年輕詩人一樣,在實際的生活里投注對詩歌和生命的熱情。他甚至會因為政治觀點的不同,到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舉行詩歌朗誦的房屋門口燃放鞭炮。

直到現(xiàn)在,拉丁美洲的年輕人也依然不減其熱情和創(chuàng)造力。西川形容這些青年,“身上仿佛在冒泡,細胞里裝的都是藝術(shù)、陽光、邪門和創(chuàng)造力”。2016年西川參加世界作家大會時,曾與匈牙利作家貝拉·塔爾和一位拉美作家聊天。拉美作家講起他的寫作時熱情洋溢,話語間充滿了奇思妙想,貝拉·塔爾的發(fā)言則語調(diào)緩慢,正如他充滿沉悶長句的寫作。西川指出,他們之間明顯的反差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社會和文學場景所造就的。

“南美作家的語言就來自南美,東歐作家的語言就來自東歐。我們中國的作家,語言也是要來自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們的現(xiàn)實?!蔽鞔ㄒ源撕粲踅Y(jié)束整場講座。

文/徐子俊
圖/現(xiàn)場圖李標
歷史圖片主講人提供

西川朗讀的詩歌選自
《胡安·赫爾曼詩選》,胡安·赫爾曼/著,趙振江 段繼程等/譯,青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博爾赫斯全集(詩歌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著,林之木 王永年/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
《未知大學》,羅貝托·波拉尼奧/著,范曄 楊玲/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