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

憶鄒躍進丨時隔22年,《觀念與藝術》詮釋“精神的生產力”

時間: 2019.4.12

研討會全程視頻(或點擊首頁“視頻”欄目觀看):

CAFA學術丨鄒躍進教授《觀念與藝術》新書研討會

時隔22年,鄒躍進教授的博士論文《觀念與藝術——論觀念建構藝術的途徑與方式》最終付梓出版,但斯人已逝,竟成遺作。

在接受藝訊網(wǎng)采訪時,李軍教授援引阿比·瓦爾堡“來世”(Nachleben)一詞將鄒躍進去世八年后出版著作視為是一種“精神的生產力”。他認為書籍和藝術作品一樣有一個來世,就好比回聲,聲音發(fā)出去需要一個堅強的墻壁給出回應。所以他認為一本書的意義和價值,需要后人的回應,需要他們從書里面找到對其有意義的東西。如此,書的來世還會生長,這也是作者生命的另一種延續(xù)。同時,他相信未來鄒躍進的精神也會繼續(xù)生產。

2019年距離鄒躍進離開我們已經過去八個年頭,在4月9日先生冥誕之日,以專著形式出版的《觀念與藝術》一書在中央美術學院圖書館報告廳舉辦發(fā)布會。這一天,鄒躍進生前的老師、同事、親人、朋友和學生[1]齊聚一堂,共同緬懷與先生相處的時光。

(一)

1958年,鄒躍進出生于湖南隆回,12歲時被招入隆回縣文工團登臺表演。后因手臂受傷,開始跟當?shù)乩蠋煂W習美術,于此,他走上了一條與美術相伴的人生道路。1978年,鄒躍進抓住高考的機會考入湖南省輕工業(yè)??茖W校工藝美術專業(yè)學習,畢業(yè)后分配到湖南邵陽資江印刷廠做設計。湖南人骨子里好像天生有一股倔強,為了去到一個更大的藝術舞臺,1982年鄒躍進北上報考中央美院。可惜,到了北京他發(fā)現(xiàn)美院油畫系這一年停招,也因此成全了我們后來所知的,作為藝術理論家身份的“鄒躍進”。

從北京失落而歸,鄒躍進選擇并順利考取湖南師范大學美術系的大專。在這里,他不僅遇到了事業(yè)上的伙伴,更覓到了陪伴一生的伴侶——何畏。在發(fā)布會現(xiàn)場,何畏從生活細節(jié)入手,為我們分享了她身邊的鄒躍進。在她的回憶中,我們看到了一個一頭扎進學術的嚴謹學者,同時也看到了一個生活中對妻子充滿愛意呵護的普通男人形象。

鄒躍進喜歡讀書,畫畫之余,閱讀是他最大的熱愛。他廣泛涉獵哲學、美學、文藝理論等書籍。因為對書籍的熱愛,也給了他考取人文專業(yè)的勇氣。歷經幾次曲折的考試后,1989年,鄒躍進如愿考取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論系的碩士研究生,師從王宏建學習美術理論。“他生活上極為簡單樸素,每天撲在書本上,如饑似渴地閱讀、思考、求知、求悟、求解?!蓖鹾杲椤队^念與藝術》一書寫代序時,回憶起這名讓他引以為傲的弟子,記憶猶新。碩士三年的學習,他一方面幫助導師在其主編的書籍中撰寫“美術接受”理論部分;另一方面展開對“審美發(fā)生”理論的研究,出色地完成了碩士學位論文《論史前及原始造型藝術的審美發(fā)生》,也因此獲得了留校任教的機會。

作為學者,鄒躍進出版了著作《他者的眼光——當代藝術中的西方主義》(作家出版社,1996年);《通俗文化與藝術》(湖南美術出版社,2002年);《新中國美術史1949-2000》(湖南美術出版社,2002年);《艷俗藝術》(湖南美術出版社)(2003);《毛澤東時代美術1942-1976》(湖南美術出版社,2005);《藝術導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觀念與藝術》(湖南美術出版社,2019年)。此外,他參與策劃并主編了《晴朗的天——1937-1949解放區(qū)木刻版畫集》(湖南美術出版社,1998)與《春華秋實:1949-2009新中國版畫集》(湖南美術出版社,2009),獲得了多個圖書獎項。李小山將鄒躍進的學術之路總結為三點:第一,他是一個有獨立思考和豐碩成果的知名學者;第二,同時他又是我國重要美術圖書的策劃者和出版人;第三,他既是一位好父親、好丈夫,又是一位好老師、好朋友。他的概述是我們認識鄒躍進的重要維度。

(二)

1997年,這位執(zhí)著的湖南學人(王宏建語)鄒躍進再次考學,目的是為了解決他在教學和研究過程中的一個發(fā)現(xiàn),即生活到藝術、自然美到藝術美的中間環(huán)節(jié)“觀念”。一邊是教學,一邊是研究。發(fā)布會上,葛玉君回憶起恩師時心懷敬佩,白天上課,他就讓學生晚上八點半之后去找他。鄒躍進的寫作時間很緊,經常安排在下午和晚上?!八X的條件是,每天覺得腦子轉不動了時,他就合上眼,不想睜開的時候便上床睡覺。”[2] 

“在人類歷史中,文字和書寫(如哲學、宗教、文學等)創(chuàng)造的觀念是以怎樣的途徑和方式把一個與其相關的藝術流派和類型從無到有地建構出來的?”[3] 鄒躍進認為,文字創(chuàng)造的觀念不僅一直支配圖像,而且還以它獨有的方式建構起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為了證明自己的這一觀點,鄒躍進選用中國古代文人畫、中國現(xiàn)代革命美術和西方美術史中的古典主義三個流派作為論據(jù)支撐。歷時五年,這篇貫穿其一生學術思想的博士論文最終完成。盡管他在自己的論文導論部分便對研究的對象作出解題,但是他將討論的主體置于“觀念”一詞上的做法,被指為“觀念先行”。這也導致了這篇博士學位論文長期以來被忽視。[4]

還是學生身份時,曹慶暉有幸參加鄒躍進的碩博士論文答辯,發(fā)布會上他回憶:鄒躍進在兩次答辯過程中,并沒有想象中的“順利”,而這種“不順利”的原因可以歸結為——美術理論在美術史系的教學結構和科研結構當中所處的位置和基本狀態(tài)。他腦海中回響著鄒躍進碩士答辯時的多次重復:“我不知道大家聽懂沒有”,“我再講一遍,這個問題對我很重要!”博士答辯時,鄒躍進更為成熟,但是他依舊在重復強調:“我的意思是說……”“我的意思是說……”。曹慶暉認為在中國的學術生態(tài)當中,鄒躍進正是觸及了多數(shù)人沒有觸及和處理起來棘手的問題,在這一點上,鄒躍進的病逝無疑給學術界帶來了巨大的損失。聞及此,從事藝術理論研究的王浩深有同感,認認真真做理論,但是研究成果不一定被理解,或者是大家看似理解了實際上卻是誤解。

博士論文遭受的質疑并沒有讓這位勤奮的學者止步不前,正是以這篇論文為支撐,鄒躍進對論文中使用的論據(jù)——“中國現(xiàn)代革命美術”展開深入研究。通過研究,他首次提出了“毛澤東時代美術”這一全新的學術概念,并且出版了《新中國美術史1949-2000》(湖南美術出版社,2002年)和《毛澤東時代美術1942-1976》(湖南美術出版社,2005)兩部著作,為他的學術研究開辟了一片新的天地。2005,以“毛澤東時代美術文獻展(1942-1976)”題的專題展在廣東美術館舉辦,緊接著又在紅色革命圣地延安舉辦了“毛澤東時代美術(1942-1976)學術研討會”。他組織的這一系列研究活動,“影響巨大而深遠,為后人留下了長期的可持續(xù)的研究空間”。[5] 作為鄒躍進這一段經歷的合作參與者,新書發(fā)布會上,王璜生[6]直言自己從中感受到了鄒躍進的學術判斷力和學術高度,他稱鄒躍進是“一位有獨立見解和內在精神力量的學者”。

從1992年留校任教到2011年的20年時間里,作為教師,他關心學生的成長,如今他培養(yǎng)的學生活躍在大學講壇、研究和出版機構……于潤生曾在鄒老師的課程上接受最初的學術訓練,他回憶自己曾在莫斯科留學時,因為假期短暫回國,得到鄒老師的鼓勵展開學術探索。在他心中,“鄒老師始終是一個在學生學習和工作當中給予熱情指導和幫助的形象?!弊鳛橐黄鸸彩露嗄甑耐?,遠小近回憶鄒躍進病癥晚期時,仍在關心學生今后由誰接手指導。他甚至拖著病痛的身軀,全程參與自己最后一位研究生的畢業(yè)答辯。

(三)

在新書發(fā)布會后的研討環(huán)節(jié),諸位學者談《觀念與藝術》一書的學術意義。王宏建認為鄒躍進書籍的正好為他提出的“毛澤東時代美術”這一概念做了理論支持,毛澤東時代美術之所以出現(xiàn)和成立,和特定的文藝觀念有關,這也是觀念如何建構藝術的一個佐證。鄒躍進提出的理論是一個“不是太大但是非常有益的,被當代文藝理論界忽視的問題”,今天看來或許曲高和寡,認識其意義的人不是很多,充分認識其理論意義的人更少,但是王宏建相信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社會的進步,它的理論價值會更好地顯現(xiàn)出來。

高嶺認為鄒躍進的“觀念”與高名潞提出的“意派論”,都意在用中國人自己的方式建構中國藝術理論的核心價值,區(qū)別在于后者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概念,鄒躍進則是賦予“觀念”更多的內涵,所以他認為,對鄒躍進“觀念”一詞的理解不能與一般的觀念等閑視之。于潤生認為在今天大家大談特談“圖像轉向”的語境下,回顧很多年前鄒老師寫下的著作別有一番意味。他看到了一個學者在虔誠認真的思考和寫作當中所顯示出來的宏大抱負以及獨立性,他認為,鄒老師博士論文的出版在當下學術熱潮轉向中顯得尤為有價值。楊衛(wèi)90年代初時與鄒躍進結識并保持著緊密的聯(lián)系。作為朋友,他見證了鄒躍進從湖南進入北京后的思想軌跡和發(fā)展脈絡。他認為鄒躍進對中國美術史的研究廣度以及他對“觀念”的研究深度,構成了他研究的獨特性,因此也確立了他在中國藝術史研究和藝術理論研究的地位。

劉晉晉從自己擅長的視覺文化理論談幾點看法。他認為書中探討的觀念建構藝術的過程,切中了視覺文化理論中“關于社會文化對于視覺和圖像的建構”這一核心概念。通過追溯視覺文化理論引入中國的時間,他指出鄒躍進的理論早于國內藝術理論界自覺地研究視覺文化理論,所以他的研究是超前的。從這一點上,他又發(fā)現(xiàn)了鄒躍進受到諾曼?布列遜視覺文化理論的影響。同時,他指出鄒老師從理論的宏觀層面探討對觀念如何建構藝術給了他很大的啟發(fā)。因為視覺文化往往將文化和社會建構視覺看成是一個理論前提,而對于這一個前提的討論卻是長久以來被人們所忽略的。所以,他認為可以展開對視覺文化、視覺文化理論的一個理論的前提進行思考,思考文化是如何對視覺和圖像進行建構的。

黃泓積回憶起與鄒老師生前的幾次交談,其中一次兩人談到阿恩海姆《藝術與視知覺》中所言“一切直覺都包括思維”,黃表示贊同,但是鄒老師卻認為阿恩海姆言之有過。他受鄒老師的啟發(fā)在視錯覺圖像中發(fā)現(xiàn),人的直覺在辨認圖像階段并不受思維的干擾。黃泓積認為,從這一點上可以對鄒老師“觀念先行”做出闡釋。還有一次兩人談到哈貝馬斯的交往理論,黃泓積對鄒老師提到的哈貝馬斯的理論基礎在于語言學表示疑問。但是鄒老師卻提示他哈貝馬斯的交往理論中,語言實際是交流的基礎。回憶對話,黃泓積認為鄒老師提到的語言交流作為一種非經驗模式,也是他對“觀念先行”這一問題的持續(xù)思考。于此,黃泓積認為《觀念與藝術》在鄒老師的思想發(fā)展歷程上有著特殊的價值。

鄒躍進相信羅蘭·巴特所說的作者之死的論斷,他也相信語言作為存在的追問和思想的表達,同樣是另一種生命形式:拒絕、否定、批判、解釋、陳述、同意、提問、質詢、推論、表現(xiàn)……就此而言,在語言的世界里,具體的作者死亡之時,正是抽象主體的誕生之日。[7] 去世八年后,鄒躍進的新著出版,在這里,鄒躍進的生命化成“觀念”,語言化成思想,繼續(xù)在這個世界生長。

文/楊鐘慧
圖、視頻/胡思辰

注釋

[1]出席發(fā)布會并講話的嘉賓有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院長李軍、湖南美術出版社前社長李小山、中央美術學院教授王璜生、鄒躍進教授夫人何畏、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王宏建、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遠小近、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楊衛(wèi)、天津美術學院藝術與人文學院教授高嶺、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曹慶暉、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藝術理論系副教授于潤生、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藝術理論系教師劉晉晉、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藝術理論系教師黃泓積、中央美術學院研究生院教學部主任葛玉君。整場活動由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藝術理論系主任王浩擔任主持。 
[2]鄒躍進,《觀念與藝術》,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第234頁。 
[3]鄒躍進,《觀念與藝術》,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第02頁。 
[4]王宏建,“懷念鄒躍進君”,載《美術研究》2015年06期。 
[5]王宏建,“懷念鄒躍進君”,載《美術研究》2015年06期。 
[6]王璜生曾于2000年-2009年擔任廣東美術館館長。 
[7]鄒躍進,《立場:鄒躍進美術理論與批評文集》,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