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

秦志寧:藝術(shù)家的真情

時間: 2016.10.21

在八十高壽之際,父親終于如愿以償?shù)亻_了生平最大的一次個人畫展,那是1984年。早在1945年及1963年,父親先后開過兩次畫展,1987年又遠赴重洋,去美國辦了一個小型的畫展。數(shù)1984年畫展最隆重。父親并不像那些最具知名度的名畫高手那樣知名,不少人對他以及他的畫可以說是陌生的。但是在我的眼里,他的畫展是不平凡的。那里展出的不只是一幅幅的畫,而是展出了一位童心未泯的老人對藝術(shù)的火一般熾熱的真情。每當(dāng)父親的畫展開幕時,我都深信人們從這些畫中一定能感受到藝術(shù)家的這種真情,這正是父親—一位老藝術(shù)家殷切希望奉獻給人民的。

廢寢忘食真情一片

記得父親的那張“雨花臺之春”是在1960年最困難的時期畫成的。那次去雨花臺畫速寫,我和父母一同去了,當(dāng)時我才十歲。那天,雨花臺游人不少,父母親他們在畫畫,我在一旁看熱鬧,撿雨花石,一直等到下午兩點多鐘,我的肚子早就咕咕直叫了,可還不見父親有準(zhǔn)備吃午飯的跡象,他正在畫孩子們在草坪上做游戲。他是那樣專心致志,我不敢去打擾他,只好對母親說肚子早餓了,還不吃飯哪?可是父親正畫得出神,不愿意放棄那群可愛的孩子們,沒有停筆的意思。于是母親決定買點東西填填肚子。下了山坡,只找到一個賣雞蛋的老太婆,一人一個煮雞蛋就是我們那天的午餐,父親接著一直畫到傍晚,我們才擠公共汽車回家。那張畫是那樣春意盎然,生機勃勃,這是因為作畫時父親的心被一種美好情緒所充滿,個人的困苦在他的藝術(shù)心境里是占不到半點位置的。

還有一件事也使我終身難忘,雖然每次畫展上不一定有那批畫,但是那是父親繪畫生涯中一段非常的經(jīng)歷。那是1966年初冬,焦裕祿書記逝世后,為了記念他,父親和南京師范學(xué)院的老師們要畫一批畫作。當(dāng)時已是六十高齡的父親與同事們一起,冒著嚴(yán)冬的大雪來到蘭考。他們廢寢忘食地工作,畫了大批速寫和一些即興作品。雖然父親是創(chuàng)作組中年齡最大的,可是他還主動地承擔(dān)了蘭考縣委提出的畫一幅大畫的額外任務(wù)。那年蘭考的冬天之冷也非比平常,連油畫顏料都凍上了。但父親懷著對焦裕祿書記的敬意和對蘭考人民的熱愛,在短時間內(nèi)高質(zhì)量地畫成了這副大油畫,得到蘭考縣委的高度贊揚,給他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貙幒蟾赣H就病了一場。但只要有朋友來訪,他都興奮不已地談?wù)撍谔m考的體會。他喜愛那些速寫,他告訴我,為了真實地描繪普通農(nóng)民對焦書記的深厚感情,有時畫筆必需像照相那樣迅速才行。他有點得意地指著一副速寫說他只用了一分半鐘就一氣呵成了,那是一付沉重的臉龐,深刻而濃重的皺紋,悲痛的眼睛,神態(tài)和情緒都躍然于紙上。然而不幸的是當(dāng)時文藝界已經(jīng)刮起了“左”的陰風(fēng),父親的這批創(chuàng)作被全部否定了,罪名是“丑化貧下中農(nóng)形像”,因為這批貧下中農(nóng)不美,不高大,沒有英雄氣概。父親真是傷心極了,他對我說“當(dāng)是貧下中農(nóng)是在回憶焦裕祿書記的事跡,他們個個是哭著在講,而我們是流著淚在畫!我們怎么會去想要丑化他們!在那樣的情景下,我當(dāng)然也畫不出什么“美”來!“其實,真實的就是美的,真正的藝術(shù)家,心里應(yīng)該永遠不會有虛假和做作,這才是美的藝術(shù)。而那些人提出所謂畫“美的貧下中農(nóng)”的口號,這不僅是對農(nóng)民的型象的扭曲,也是他們本身的丑陋靈魂的反映。

上廬山下桂林

十年動亂剛結(jié)束,父親就著急地對我們說“我一定要抓緊時間敢快畫,否則將一事無成!”那時他老人家已經(jīng)是七十有余了,他的目標(biāo)是上廬山、下桂林。家里的人都為他的雄心暗暗地?fù)?dān)心,可是他全然不顧自己的身體,只爭朝夕!

1981年夏天,父母親上了廬山,父親沒有足夠的地位可以住賓館,只能以普通人的身份去廬山。他根本沒有考慮這些,親自背著畫板到了廬山。當(dāng)時旅途條件很不好,到達廬山的當(dāng)晚就無法找到住處,好不容易找到兩條長板凳給二老過夜。因為通夜未眠,父親的肺氣腫就發(fā)作了,然而接連兩天,住宿條件無法得到改善。幸好后來當(dāng)?shù)卣懒?,出面周旋,終于從市委書記的別墅中租了一間下房,但是沒有水用,總算住了幾天。盡管情況這樣惡劣,父親每天早上一起來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去工作,不是來生病的!”然后帶著低燒,背著他心愛的畫板,爬上幾里長的山道,畫下一張張廬山美景。逛山的游客看見這滿頭銀絲、身體瘦弱的老人,在如此陡峭的山梁上作畫,無不為之贊嘆。現(xiàn)在展出的廬山風(fēng)景,就是在那種條件下創(chuàng)作成功的。父親這種不畏艱難、勤奮創(chuàng)作的精神,就像盧山的山泉一樣長流不息。

后來為了能更好地出門寫生,畫下祖國的秀美山川,父親在78歲時作了疝氣切除手術(shù)并戒掉了抽了四十年的香煙。在我出國前夕,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明年我一定要打回老家去畫一番。”父親是桂林人,他三歲就離開了老家,后來一直沒有回去過,多年來他一直想往這個風(fēng)景甲天下的美去處,可惜總沒有機會和條件。這次,在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春風(fēng)吹拂下,父親的心愿終于得到滿足。南師大美術(shù)系給了很大的支持,派了青年教師陪著父親一起去桂林。父親萬里迢迢給我寄來照片和信,他是那樣雄糾糾氣昂昂,一付滿載而歸的滿足笑容綻開在他歷盡風(fēng)霜的臉上,全然不像八十高齡的老翁。媽媽來信講,他帶回來的畫作琳瑯滿目,五光十色,大有要把桂林山水搬回來之勢??上耶?dāng)時身在異國他鄉(xiāng),沒能在畫展上見到這批畫,后來我有機會再看到他們時,其色彩和構(gòu)圖新鮮活躍,充滿生機的感染力依然如新,顯示了八旬老人仍舊是青春不老、童心未泯、朝氣勃勃。也顯示了父親對藝術(shù)的那種真情灼意,對祖國山河和人民的深情厚愛。

遠渡重洋辦畫展

一九八八年六月,在我們兒女們的幾番動員下,爸爸媽媽決定來美國小住一段時間。這個決定來得可不容易。父親的脾氣很倔,他對到美國觀光的興趣并不大。一個偶然的機會,促使明尼蘇達大學(xué)中國中心的主任與明大藝術(shù)系主任共同邀請他到明尼蘇達大學(xué)舉行個人畫展。父親得到這個邀請,十分高興,立即同意赴美開這個畫展。雖然明大藝術(shù)系在美國的名聲不高,父親卻十分重視這次文化交流的機會。他不顧高齡,親自精選了五六十幅小型畫卷,如水粉畫,水彩畫,獨幅板畫,素描等,他把這些畫卷成圓筒,放在一個特制的圓形背包里,背在自己身上,飛越大洋,萬里迢迢,風(fēng)塵仆仆來到美國。

明尼蘇達洲位于美國中西部偏北,通常夏季很舒適,是避暑的好去處。遺憾的是一九八八年的夏天正遇上了百年未有的高溫,并持續(xù)了二十天之久。在這樣炎熱的天氣里,我們一家老少(加上我六歲的女兒陶然)都緊張地投入畫展的準(zhǔn)備工作。為了便于攜帶,畫從中國帶來時都沒有襯托?,F(xiàn)在要掛上墻展覽,就必須加上襯托。這是門大學(xué)問。父親不是干這行的。但除了他也沒有別的人能干得讓他放心,所以,每張畫都是他自己親自動手襯托的。父親還親自設(shè)計了畫展目錄及封面,很有獨特風(fēng)格。

布置畫館時,離開展只有一個周末。我們?nèi)找岳^夜地在畫廊掛畫,天氣炎熱。就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父親堅持與我們早出晚歸,忙這忙那,硬是不肯休息。開幕式的那天是星期五,參加開幕式的人絡(luò)繹不絕,有中國朋友也有美國朋友。觀眾們進入展廳,立刻興奮起來。大家都為父親的畫吸引了。雖然這次父親展出的畫,畫面都不大,但是畫面的色彩變化多端,尤其是小幅的獨幅水印“家中虎”,“龍”,“猴王”,“黑母雞”,等內(nèi)容豐富多彩,形式新穎多樣, 獨具一格, 手法鮮為人知。人們幾乎在每張畫前都要停下來,欣賞,研究。他們不時地找到父親,母親問這問那。我們深深地感受到人們對父親的畫的喜愛,感受到他的畫能如何跨越國度,跨越文化而得到人們的認(rèn)同。

值得一提的是開幕式的前一天,明大藝術(shù)系主任帶了幾位貴賓前來觀看父親的畫,他們是明尼蘇達州州長,明大校長,以及明大文學(xué)院院長。他們對畫展表示了濃厚的興趣,展前的這小小的意外,為父親的畫展增添了光彩。我們也很榮幸能有州長前來光臨這個小型畫展。由此可見美國人民對文化交流的重視。畫展前后歷時兩個星期。父親每天堅持親臨展廳,從早到晚,興致勃勃?;丶液蟛煌5馗嬖V我們他遇到的新鮮人與事??吹礁赣H每天都是那么高興,情緒那么好,這真讓我由衷地喜悅。

父親的畫展確實很成功。他的繪畫以其特有的形式跨越了語言的障礙,溝通了中美人民之間的感情。小小的一副畫,淡淡幾筆,把畫家的激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鮮亮的色彩,生動的形象,把畫家的喜怒哀樂全部烘托。我從中了解到了父親藝術(shù)的魅力,不管是美國人還是中國人都能從他的畫中了解他:八十歲高齡的老者,卻有著一顆孩子一般年青的藝術(shù)心靈。這是多么難能可貴啊。

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去了,可是他的音容笑貌,他對藝術(shù)那種傾心的熱愛,執(zhí)著的追求,永遠深深地激勵著我。父親是一位真正的藝術(shù)家。他的藝術(shù)精神永世長存。

文/秦志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