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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大箴:融個性、修養(yǎng)和技巧于一爐

時間: 2015.5.15

(一)

馬常利的名字早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就為中國繪畫界所熟悉。他那時別具一格的作品,已經引起人們的注意。在他的作品中,人們發(fā)現(xiàn)這位年輕畫家的油畫很有意味,和那個時期大陸普遍流行的虛張聲勢、劍拔弩張的畫風不同,他作品的繪畫語言質樸清新,給人以雅致的親切感。1959年的《幸福之路》和1963年的《高原青春》是他早年的代表作。今天讀來仍然感到新鮮,有一種難得的藝術魅力??梢院敛豢浯蟮卣f,他的這些作品將在中國當代油畫史上占有一席地位。

馬常利不是美術明星,他不善于自我張揚。他早期的成功沒有給他帶來什么榮譽,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他根本不去追求什么榮譽。他默默地耕耘著,研究、實踐、探索,逐漸完善著自己的藝術風格。他是一位勤勞的、不知疲倦的實踐家。和他共處了四十多年的聞立鵬君在談到馬常利時深情地寫道:“從青年時代起,我們同窗共讀,面對一個模特作畫;一起馳馬新疆草原,又負重跋涉在太行山上;湘西叢山,青海湖旁,風里來雨里去,老馬總是背著那沉重的畫箱,無聲無息地觀察著、尋找著。一會兒掏出小本子畫幾筆速寫,一會兒瞇著眼睛用手指合成一個框子捕捉構圖。四十年里,他像一名采礦工人,奔波在中國大地,到處探尋開掘藝術美的礦藏;又像一名冶煉工人,日夜守護在高溫爐旁,憑著藝術家一顆誠摯的心,憑著對生活的高度激情和純熟的技藝,他把許多貌似尋常的景物攝入腦海,加工、提純、化合,注入自己的心血,融入情懷,構成詩境,組成音樂的旋律,轉化為一幅幅優(yōu)美質樸的視覺畫面”。(聞立鵬:《大自然的贊歌》)

這四十多年來,他不斷地在尋找他自己,尋找屬於他自己獨特的語言。他終于得到了報償,而今馬常利的繪畫風格越來越鮮明,越來越成熟,越來越老練,越來越自由。他的油畫創(chuàng)作已經達到了圓融的境界。

(二)

馬常利,河北省山海關人。1953年畢業(yè)於中央美術學院繪畫系并留校任教。在任教六年之后,又重新入該院油畫研究班,研究油畫兩年。結業(yè)后,他繼續(xù)在油畫系當教師,先后為系副主任和代理系主任?,F(xiàn)在是該院教授。

馬常利受過嚴格的寫實繪畫的基礎訓練,加之他的治學態(tài)度嚴肅認真,使他的修養(yǎng)和技巧很全面,人物風景和靜物畫得都很好。50、60年代,大陸提倡主題性繪畫和情節(jié)性繪畫。本來油畫作為寫實能力很強的繪畫形式,本可以表現(xiàn)歷史和社會事件,也可以包括一定的文學性和情節(jié)性。但是,并非所有畫家的氣質、素養(yǎng)和秉性,都適合主題性繪畫和情節(jié)性繪畫的創(chuàng)作。馬常利在那樣的政治形勢下,雖也不得不畫主題性的人物畫。不過,他是完全按照自己的個性和從生活中獲得的感受作畫的。所以,他的主題人物畫沒有八股氣,不概念化。寫實油畫,嚴忌過分寫實。寫實太強,會陷入呆板。馬常利深知此理。他筆下的人物形象,寫實中含有情致,含有韻味。在人物造型上,他不拘泥於解剖和透視的準確,善於巧妙地變形、夸張;在輪廓處理上,他善於運用線的虛實關系,加強表現(xiàn)力;在色彩上,他注意單純性和裝飾性,給人以視覺的愉悅感。讀馬常利的人物畫感到很輕松,即使他畫的一些主題性的人物畫,也非常有人情味。不像同時代的有些人物畫說教性很強,使觀眾“敬而遠之”。這說明馬常利作畫是很重視表達自己真實的內在感情的。

表現(xiàn)自己的真情實感,我認為是馬常利油畫藝術最重要的特色,這是由畫家本人的性格和氣質所決定了的。馬常利為人坦誠,性情溫和友善。他把這種感情訴諸于描繪的對象,使筆下的人和物凝聚著他的情和意,因而能產生非同一般的藝術感染力。

在馬常利的創(chuàng)作中,最精彩的是他的風景畫。經過長期的藝術實踐,他似乎領悟到他的藝術氣質更適合于風景。他在這一領域像掘泉似地越掘越深,泉水涌涌,收獲甚多。他之所以迷戀風景,是因為他早就認識到“優(yōu)秀的風景畫在陶冶人的思想情操,提高人們審美水平方面起著重要的潛移默化的作用”。

風景畫,畫的是景,實際上是借景寫情,以情動人。馬常利說:風景畫“是作者把自己對大自然的感受蘊于景物之中,賦予景物以感情因素,使人的情和物的景相交融,從而引起觀眾的共鳴”。他很欣賞俄國風景畫家列維坦的話:“風景是心靈之歌”。馬常利的風景畫不滿足對自然的再現(xiàn),不重描摹自然的表象,而是注重人的感情的抒發(fā)。他強調要主動地把握自然,主張表現(xiàn)自己對自然景物的感動。我們讀馬常利的風景畫,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都是有感而發(fā)的,都有一種可貴的激情在其中。

能使畫家激動的風景,也可能是最平凡的景物。馬常利風景畫的另一特色,就是他善于在平凡風景中發(fā)現(xiàn)美。馬常利說:“名山大川雖然美,但它的美畢竟與一般人的生活與環(huán)境相距較遠。因而不易使人感到親切,而那些自然而平凡的景物,往往卻蘊含著巨大的美的價值和魅力,不過需要人們去揭示它。我喜歡從平凡的生活與自然中去發(fā)現(xiàn)美,力圖在作品中創(chuàng)造一種人和自然相契合的和諧境界,它既包括著客觀世界的美,同時也凝結著個人的真摯情感??梢哉f是藝術主體與客體相結合而物化的結果”。馬常利畫中的景色不險不峻,有一種平實的性格美。他說:“有些景物初看并不美,并不外露,它們的美常是隱藏在樸實無華的平凡之中”。怎樣才能發(fā)現(xiàn)這樸實無華中的美?馬常利的經驗是反覆觀察,深入探索,善于捕捉。他的足跡遍及大江南北,山區(qū)平原,還有新疆、西藏等少數民族地區(qū)。每到一個地方,他都勤于寫生,運用油畫、速寫、默寫等手段迅捷地畫下自己的感受,有時還輔以文字記錄。普通的風、晴、雪、云、霧、雨、平原、山丘、村落在他的筆下,都成了傳達感情的載體。他作品的選景和構圖其實是反覆推敲過的,但因為他尊敬大自然的美,善於“隱藏”自己的匠心經營,這就使畫面似是偶然取來,似為自然之一段落,顯得真實生動。

(三)

馬常利是色彩的詩人和歌手,他懂得油畫是以色造型和以色傳情。他諳熟色彩規(guī)律,能處理多種環(huán)境下復雜的色彩關系。在運用色彩上,他把色和形緊密桔合起來,而不是脫離造型追求孤立的色彩美。因此,他畫中的色彩不飄浮,而有深度和厚度,含有形體的結構。其次,他特別注意色調和色彩的關系,或冷或暖,用以表現(xiàn)各種情緒和氣氛。色調的基本傾向鮮明,但內部色相非常細致復雜,就像音樂中既有明確的主調,又有微妙的音色變化,使人覺得回味無窮。再者,他在色彩運用上既尊重自然,尊重客觀對象,又敢于發(fā)揮自己的主觀創(chuàng)造性,按照自己的構思和畫面的需要改動自然的色彩。他在畫《通道》這幅風景畫時,原來白墻上的花是紅色的,且疏密變化不理想。在寫生時,他把紅花改成白花,使之與白墻之間產生既和諧又微妙的變化。寫生時,他都敢于作如此大的變動,至于在寫生的基礎上的創(chuàng)作,他就更為大膽和自由了。應該說,他的許多風景畫遠遠不是直接寫生的圖象,而是他心靈創(chuàng)造的結晶。寫生的速寫和畫稿,只是用來作為他創(chuàng)作的契機,供給他藝術創(chuàng)造的靈感。例如他畫的《太行晨曦》就是根據一幅速寫的啟發(fā),畫他在太行山區(qū)的生活感受,馳騁他的想象力,作藝術的組合和構成。那重疊的山巒,藍綠的色調,俯視的構圖,以及互相融匯的早餐炊煙與晨露的水汽所造成的意境,與其說是太行山晨景的寫照,毋寧就是作者內心世界對太行山景富于感情的回憶,是他為太行山所寫的抒情詩篇。

馬常利在運用色彩傳情表意時,特別注意筆觸的美。他把油畫的色與筆的關系,比喻為中國畫中墨與筆的關系。由此所傳達出來的點、線、面等形式因素,通過筆力的大小和留駐在畫面上的時間長短,造成動靜、剛柔、輕重、虛實等抑揚頓挫的感覺,從而傳達出不同的情緒,表現(xiàn)出作者的情懷、修養(yǎng)和個性。馬常利自覺地運用這種筆觸美,有意識地將這種筆觸美和色彩美融為一體。正如聞立鵬君所說:“老馬的畫除色彩語匯外,還經常使用許多點與線,時而流暢飄灑,有如行云流水,時而閃爍跳躍、造成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音響效果,使畫面總是生意盎然富有生命的活力。這些點與線,也像其色彩造型與表情并重一樣,不但成為輔佐造型的結構,而且也是表現(xiàn)情感的音符,借以表現(xiàn)音樂的節(jié)奏、韻律,形成畫面的旋律與氣勢,成為表達情感打動觀者心弦的重要因素”。

(四)

馬常利的油畫創(chuàng)作之所以富有神韻和意境,和他的中國傳統(tǒng)藝術修養(yǎng)有密切的因系。事實上,自歐洲油畫傳入中國之后,許多中國油畫家在注意熟練地掌握寫實技巧的同時,始終注意融合中國的抒情寫意的審美特色。馬常利的老師吳作人、董希文、羅工柳和艾中信等,都是在這方面做出貢獻的油畫家。他秉承了這一傳統(tǒng),并在新的開放改革的環(huán)境中,注意吸收現(xiàn)代西方流派的一些語言因素,使自己的繪畫語言更有表現(xiàn)性。馬常利最喜歡印象派的色彩,對凡高和表現(xiàn)主義的繪畫也感興趣。近幾年的畫,他畫得更灑脫,更含蓄、更有寫意性,且在用筆和用色上吸收某些水墨的表現(xiàn)因素,從而使他的畫具有民族的特色。馬常利的油畫是有民族色彩的油畫。由于這民族的色彩蘊含在強烈的個性中,包容在深厚的油畫造詣中,因而顯得有深度和有中國藝術的精神氣質,和那些為追求民族色彩而在形式上下功夫的人絕然不同。看來,馬常利的油畫創(chuàng)作是把個性、修養(yǎng)和技巧融於一爐了。

馬常利正值創(chuàng)作旺盛期。他不滿足於自己已經取得的成就,他仍然鍥而不舍地探索。我相信,憑著他的謙誠、勤奮和務實的精神,他的藝術還會有長足的發(fā)展。

文刊于《江蘇畫刊》198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