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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差與自由——臺灣名家談陳傳興影像創(chuàng)作

時間: 2015.4.2

《印刻》三月號封面特輯

阮義忠

這位陳傳興呢,是我的《攝影美學七問》的主要的對話者,“七問”中有五問是與他的對談。但是在理論的發(fā)表之外,我今天要跟“單向街”的朋友們講,他也是臺灣很有名的一套文學家傳記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的總監(jiān)制。他本人呢拍了其中的兩部文學家傳記,一個是關(guān)于詩人鄭愁予的《如霧起時》,另一個是關(guān)于詩人周夢蝶的影片《化城再來人》,那周夢蝶這部呢實在拍得太好太好了,到目前為止呢我都認為這是我近些年來看過的最好的文學傳記。我們通常會認為,拍攝文學傳記是很困難的,因為全部是用影像來呈現(xiàn),這里面你不能有太多文字符號出現(xiàn),這樣要把影像拍得有詩意,是很大的挑戰(zhàn),結(jié)果他那部啊,真的是拍得很成功,在影院里上演,我就發(fā)現(xiàn)每一位觀眾都目不轉(zhuǎn)睛的從第一分鐘看到最后一分鐘,是太棒的一個紀錄片,所以他在文學方面、在影像方面的掌握能力,實在是很好,我看了也替老朋友高興。

我最初知道“陳傳興”這個名字,是在差不多四十年前,我剛進入英文雜志社《ECHO》(漢聲),并開始接觸攝影。有天接到一份展覽請柬,社里的其他兩位攝影工作者也都分別接到了,可見展出者有多慎重。陳傳興這個名字從沒聽過,但主題《蘆洲浮生圖》令我大感好奇。在當時臺灣的文化氣氛下,人人都朝西化、前衛(wèi)靠攏,蘆洲是大臺北地區(qū)的落后所在,就是愛拍鄉(xiāng)土題材的人也不去采風;從這點可知,此人對影像表現(xiàn)有自己的看法。在看到展覽之后,陳傳興的作品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是在寫實照片上加蒙太奇拼貼,讓日常生活場景有了一種超現(xiàn)實的意境。在那個年代,最具實驗性的表現(xiàn)也只不過是利用一些鏡頭效果來夸張、扭曲物象,借以凸顯受存在主義影響的荒謬與虛無感。陳傳興的手法看似平實,卻是在日常生活中的細節(jié)中凸顯無處不在的詭異,讓人去猜那一則則的謎語。

不過此后他就到法國讀書,我們并沒有見過面;直到他在一個暑假回來省親的時候,我們才有機會見上面,那個時候他的暑假期間啊,在很匆忙的時間,把跟我見面當成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他人又在巴黎那么多年,一回臺灣就認為跟我見面是一件大事,而且送了兩本書,在那個時候在整個華人世界還沒有人討論的Bernard Faucon,另一個就是Cindy Sherman。這個是新的攝影的走向,是全新的。1986年他學成歸國,頂著法國高等社會科學學院語言學博士、師承將符號學理論用于電影理論的大師Christian Metz的榮銜,在清華大學開與電影、精神分析相關(guān)課程。當時,除了《蘆洲浮生圖》,我還沒看過陳傳興的其他作品,無論文字或影像??墒?,幾次閑聊之后,我已決定好好整理些題目來訪問他。在他任教清華大學期間,我擬了五個主題與他對談:“攝影與存在”、“攝影與心理”、“攝影與倫理”、“攝影與批評”、“攝影與科技”。后來又加入與漢寶德談“攝影與表現(xiàn)”、與黃春明談“攝影與人文”,陸續(xù)于《雄獅美術(shù)》連載后,于1991年集結(jié)出書,成為至今依然許多人在坊間搜尋的《攝影美學七問》一書。

羅智成

陳傳興是我歸之于大腦過動型的、極少數(shù)的哲學藝術(shù)家之一,按下快門這個簡單動作之前或之后,其實都無法讓他的思考停格。也許就是這樣,使得他的攝影作品有著曖昧的多層性與多義性?;蛘哒f,當影像被沖洗出來時,你感到影像似乎打斷了他正在說的話,你很想聽清楚或了解他到底說了什么……

這一雙眼睛有許多的可能性,它是想捕捉瞬間的奇遇?是想留下回憶的依據(jù)或記錄?還是框取特定意象以表達自己獨有的視野?用以象征內(nèi)心的感觸、洞見或靈視?它是安瑟爾?亞當斯、布列松、尤金?史密斯還是張照堂、阮義忠、謝春德或誰的眼睛?

我此刻凝重地注視著的,是陳傳興的——他從來就不僅是一位攝影師,在按快門的當下想得太多,讓人不由自主的想把這些影像都還原成它內(nèi)心更深奧的意圖,像讀詩或解謎一樣;這讓我在抽象的意念與具象的影像之間擺蕩更為辛苦、復雜。

因為是陳傳興,我認為這樣的差別是巨大的。我們必須先意識到,看一個過去創(chuàng)作者的作品,和看一個現(xiàn)在創(chuàng)作者用過去作品來重新呈現(xiàn),這兩者的不同。

因此當陳傳興的照片細膩、具體的把青少年時代目擊的,保存著這個地區(qū)最深層且無法言喻的民間信仰現(xiàn)場,或被傳統(tǒng)生死想象所禁錮,再被悠長的時空所禁錮的影像釋放出來時,我們彷佛看見往昔幽靈的顯影。當觀看者被這強烈的觸動所引導時,他面對這些照片的態(tài)度就確立了!

這是性格害羞或當時經(jīng)驗使然,還是態(tài)度或攝影目標不同使然?總之,他的鏡頭里觀察多于交談,表達多于紀錄,探索多于了解,思考多于投入,觀點始終游移于熟悉與陌生、疏離與關(guān)懷、自我與非我之間,但是在每一張照片里,他想掌握、傳達訊息或感觸時,卻有果斷與精確的直覺。

四十年后,陳傳興的閱歷更深更廣,相關(guān)理論更豐富扎實,「未有蠋而后至」代表他想打開封存許久的符號,對這些舊作進行重新審視、感受與解讀:所有的事件與鏡頭下的人物早已離開、移動、中斷,唯一處在時間漫長連續(xù)狀態(tài)的,就是當初的攝影者,此刻的觀影者。藉由記憶與意識的連續(xù)性或一致性的知覺或錯覺,我們驚覺到時間巨大、粗礪般的變遷。這讓各式存在顯得薄弱、無常與無謂,因為這些看似鬼魅,令我們受到陌生化震懾的影像與其背后幽微的眼光與思維,在四十年前的某一時刻,曾是我們唯一且絕對的存在。

吳明益

多年前我在閱讀陳傳興先生的《銀鹽熱》時,作為閱讀者的我彷佛有人引燭于道,微光啟示了我過去鮮少思考的一個影像的生產(chǎn)、觀看間的重要過程:觀看方式的選擇,亦將是獨特影像敘事的形成。

多年后陳傳興又以《禮記?少儀》的「未有燭而后至」為一批精彩照片舉綱,它的原句是:「其未有燭而后至者,則以在者告,道瞽亦然?!乖诎砩衔袋c上燭火的集會中,如果有人后到,主人應該把在座有誰已到的告訴他,對待盲人也是一樣。在這系列「沒有事件,也沒任何言說」、「不讓、不辭、不歌」的作品里,我似乎又成了那個被引路的瞽者。

在收到這批陳傳興先生安靜等待多年的照片檔案時,我不禁突然想起,那曾經(jīng)的關(guān)于閱讀家庭相簿,又或者從檔案里抽出或倒出照片的說法。我按照已被編輯過的,《蘆洲浮生圖》、《林家花園》、《悼亡》、《艋舺》、《渡輪》、《臺北車站》的順序,一個被定義的理序來閱讀這批被數(shù)字掃描過的銀鹽照片,那些場景,恰好我都在與陳傳興二十年左右的差距拍攝過。又甚或當時我是花蓮輪上尚在襁褓中,未入鏡的嬰孩,影像之外的影像。

在一張名為〈小鎮(zhèn)相館〉的照片里,一臺三腳架的相機既是展示也像在隱喻著觀看;一張名為〈外役刑犯肖像Ⅰ〉的照片,那個「刑犯」(我們不知他犯了何刑?)站在林投樹與馬鞍藤之間,即使不知是在蘭嶼,亦隱然可知接近海岸;名為〈棋戲〉的照片,吸引我的是背景櫥窗里的軍帽(究竟為什么要同時展示那么多頂同一款式的軍帽?)而有著渾濁水族箱的那家〈海產(chǎn)餐廳〉,會不會就是我記憶里伯父在華西街所開的店?

是的,這是多年之后,無聲的影像無言地,為我指引了什么,并不是依照蘆洲、林家花園、艋舺、臺北車站的翻頁順序。于是我決定再把它們裝回時光的檔案袋里,重新把它們傾倒出來。

龔卓軍

陳傳興的攝影影像,四十年后的出場,首先將帶來一個關(guān)于攝影與黑暗的倫理難題,特別是針對遲到、光線不足、身份不明,映照著他長年關(guān)注的遲到現(xiàn)代性、遲來攝影史的觀看暴力問題。

回到攝影史的脈絡來看,如此暗黑的存在,立即帶來一個悖論:有沒有一種攝影在探索的是黑暗?它追問的不是確切的景框與景框中的顯影物,而是攝影產(chǎn)生之前,雙目不能注視的黑暗,或在攝影產(chǎn)生之后,攝影之光永遠無法照亮的空間?換言之,面對巨大的攝影歷史的暗黑面時,攝影者提問:土地與人民在顯影之前與顯影之后怎么了?歷史與創(chuàng)傷在顯影之前與之后又怎么了?

或許,攝影并不是由視象與照片所構(gòu)成的,攝影是這樣的事情:以它為基點,照片成為攝影自身的外表,猶如快門的開合,這種外表向攝影敞開,卻又立即將攝影封閉。攝影是一個根本的深淵,由未定域的視象所造成的深淵。而舉燭者陳傳興,似乎并不是完全在告知攝影史的后至者,而是力圖引導那早年游移徘徊于歷史廢墟、蘆洲亂墳的少年攝影者,藉由一個迂回三十年以上的自我引導,回答那黑暗中的最初追問:攝影是什么?做為攝影者的“我”,究竟是誰?

盤桓于這個深淵之上,于是有這樣的傳說:對于一位攝影者而言,最大的幸福時刻,或許就在于按下快門之前,混沌與漫游的等待時刻。不是指向那布列松自己后來都后悔說出的「決定性的瞬間」,而是走入未定的暗黑之域。這時候,攝影者的目光與身體還在移動,對象仍然捉摹不定而主體仍顫動不已,攝影者與被攝影者還處于水乳交融的狀態(tài)。這樣的攝影狀態(tài),是由一種不發(fā)光的暗黑之光所主導,這時候的攝影,始終游移,像是一場驟雨、一處飛雪、一方白日夢境。我們于是看到一位少年精神通過儀式的出發(fā)點:1975年的《蘆洲浮生錄》,為父親上墳后的廢耕荒野蘆洲,走過清領(lǐng)、日殖、白色恐怖而在水潦中破落的李友邦宅,以及小鎮(zhèn)像館櫥窗中的相機與鏡面上切割的無人市街倒影。李宅地面的先人影(畫)像、竹寮暗室探身而出的女道士、老屋門口探身欲返似鬼魂的女孩,刻畫出郊地道景三聯(lián)作中詭異的視點漂移,既暗示古典透視,又找不到固定的消逝點,只能道說著某種歷史幽魂徘徊的影像場所。

在漫步式的移動景框中,陳傳興以一種少有的“開褶”式影像擷取術(shù),讓自然的樹姿取代園邸花窗畫檻,入侵室內(nèi)的自然光景,因逆光過曝而成了失去景深的平面,混淆了內(nèi)外之隔,這是橫向的開褶;老戲臺上彼端靜立的微遠人像,亦因梁柱朽毀的廳堂形成的幽暗深遠甬道,變得難以企及。攝影者宛如挪移了一個過大過長的蛇腹,使觀者立于歷史這一端的幽冥迷離,將他者的距離推至極遠,于是有了縱向開褶?!暗客觥钡漠嬅?,跳脫了一般紀錄文化儀式或悲情的窠臼,巴洛克式的螺旋、圓圈于此開褶,對照似有無盡細部、卻褶出虛假景深的新古典/洛可可式的紙扎漢和現(xiàn)代冥界建筑,最后,落葬三聯(lián)作與招魂四聯(lián)作的畫意,有如普桑(Nicolas Poussin)《阿卡迪亞牧人》的排列或?qū)Ψ从凇锻磕ㄊビ汀分械氖覂?nèi)儀式,以灰白蒼穹下的白中之白的開褶,和暗灰天地間中途曝光而成的粗粒子環(huán)境,開褶出無臉孔的灰中之黑形象,指向影像褶曲中憂郁與哀悼的無限深淵。

1973/78年的《艋舺》,與其說陳傳興呈現(xiàn)的是夜市攤位上的孤離之光、華西街老餐廳里慘淡的光,不如說他更在意那圍繞著背景與攝影者置身的黑暗,那個在移動中、難以固定位下來的凝視位置。這是一個1970年代中期花蓮蘭嶼輪船旅客、漢人正常社會青年的蘭嶼過客、淡水街市過客、臺北車站過客的“閑游者”(flaneur)之眼,這位閑游者對仍屬戒嚴時期的車站公布欄、上下過道與通過閘口的眾生相,對他們的表情、服裝、體態(tài)與階級,有一種考現(xiàn)學的散點凝視,等待被拉去加工廠的少女,即將進入城市周邊衛(wèi)星加工聚落的鄉(xiāng)村青年、白領(lǐng)階級、月臺上的三代女性穿著,他們中間有一小部分在未來十年會進入臺灣新電影的場景調(diào)度中,但絕大部分將轉(zhuǎn)瞬消失。

作為1980年中期以后美學論述的舉燭者,陳傳興的底片經(jīng)歷了三十多年的迂曲。這一回,遲來的觀眾突然被引入了地窖般的黑暗空間中,攝影者陳傳興以強韌的耐性、攝影的多義性,提陳出幽冥的無意識場景。于是,一條先發(fā)的、迂回的后至者之路,伴隨著黑暗荒徑上的腳步聲,成了無光之光、黑暗之光。又或者,陳傳興亦無以肯定這條暗路確實含光,他只是個沉默的“引路少年”,提出出發(fā)點上的問題,并分明激賞于后至者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