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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語和真相:陳傳興

時間: 2015.4.2

陳傳興終于要辦攝影展了,得到消息,真是開心。他的影像跟文字一樣,從來就不是要給讀者一個明確的答案,而是丟給你一則又一則的謎語。要為他的展覽說幾句話,不如把我們的相識、相交從頭道來。

談本行人人有一套,但要書寫朋友,往往不知從何落筆。相知相惜的舊識不常聚頭,久久一會,話也不多,但很多事不必開口,便已了然。

三十多年前,我剛進入英文漢聲雜志社《ECHO》,并開始接觸攝影。有天接到一份展覽請柬,社里的其他兩位攝影工作者也都分別接到了,可見展出者有多慎重。陳傳興這個名字從沒聽過,但主題《蘆洲浮生圖》令我大感好奇。在當時臺灣的文化氣氛下,人人都朝西化、前衛(wèi)靠攏,蘆洲是大臺北地區(qū)的落后所在,就是愛拍鄉(xiāng)土題材的人也不去采風;從這點可知,此人對影像表現(xiàn)有自己的看法。

雖然雜志社忙得沒日沒夜,除了過年天天加班,我還是趁到萬華出任務時,拐個彎去看展覽。展場我很熟,正是我前一個工作單位、幼獅文化出版公司新遷去的所在,名為幼獅藝文空間。除了這個攝影展,我還在此看過后來在國際上赫赫有名的觀念藝術先驅(qū)——謝德慶的畫展。兩個展覽都讓我非常震撼,當時的我才二十四、五歲,這兩人比我年輕,作品卻展現(xiàn)了極大的潛力。

陳傳興的作品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是在寫實照片上加蒙太奇拼貼,讓日常生活場景有了一種超現(xiàn)實的意境。在那個年代,最具實驗性的表現(xiàn)也只不過是利用一些鏡頭效果來夸張、扭曲物象,藉以凸顯受存在主義影響的荒謬與虛無感。陳傳興的手法看似平實,卻是在日常生活中的細節(jié)中凸顯無處不在的詭異,讓人去猜那一則則的謎語。

只知道這位攝影新人是輔仁大學的學生,沒機會碰到他,而這個展覽后來也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就連我的兩位同事也沒去看。陳傳興這個名字彷佛從人間蒸發(fā),長達十多年的期間從沒被人提過。他一畢業(yè)就到法國念書去了。有一年回家省親,透過共同友人介紹,到家里來找我。

那時我住在臺北近郊的一處偏僻山區(qū),初見面就讓我覺得,這是個很容易被忽視的人;個子瘦瘦小小、講話音量也特別弱,大大的鼻子上掛著一幅圓框眼鏡,鏡片后面的目光倒是炯炯有神??墒俏覀儽舜送毒?,因為他對一些事情的看法與執(zhí)著程度與我非常相似。當他從書包里掏出專程從法國帶給我的辛迪?雪曼(Cindy Sherman)作品集時,我完全知道了他的藝術品味。

原來,陳傳興一直透過報章雜志在關注我的攝影表現(xiàn),對我在《雄獅美術》介紹當代攝影大師的專欄也頗為激賞,好奇我從沒出過國,怎能對當今攝影潮流了如指掌。那時,集結專欄的《當代攝影大師──20位人性見證者 》才出版,我也只舉行過《北埔》、《八尺門》兩個小型攝影展。在臺灣雖已有不少人討論,但他看了幾盒我的原作后,給的評語卻是我不敢妄想的:“依我看,臺灣藝文界能在國際上跟人較量的只有三位……”。另兩位是舞蹈家、電影導演,當時我們還都剛在島內(nèi)闖出字號而已。如今,其他人都應驗了他的預測,只有我仍在繼續(xù)努力。

1986年他學成歸國,頂著法國高等社會科學學院語言學博士、師承將符號學理論用于電影理論的大師Christian Metz的榮銜,在清華大學開與電影、精神分析相關課程。回國不久碰面時,又送了我伯納德?弗孔(Bernard Faucon)的《夏令營》(Summer Camp) 。翻開此書的首頁,就能看到我在上面所留的注記“1986.11.20 陳傳興送的”。當時,除了《蘆洲浮生圖》,我還沒看過陳傳興的其他作品,無論文字或影像??墒?,幾次閑聊之后,我已決定好好整理些題目來訪問他。

在他任教清華大學期間,我擬了五個主題與他對談:“攝影與存在”、“攝影與心理”、“攝影與倫理”、“攝影與批評”、“攝影與科技”。后來又加入與漢寶德談“攝影與表現(xiàn)”、與黃春明談“攝影與人文”,陸續(xù)于《雄獅美術》連載后,于1991年集結出書,成為至今依然許多人在坊間搜尋的《攝影美學七問》一書。
那是我和陳傳興見面最頻繁的時期,每回都是我到他在濟南路巷子里的租屋找他,煞費工夫地到處繞來繞去找停車位,還好那時我開的是奧斯汀mini。坐定后,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了,兩人一問一答、旁征博引,把彼此平時不太講、也不太可能寫成文章的思想傾瀉而出。話語交鋒激起陣陣火花,難怪自古以來具影響力的思想都是藉對話體表現(xiàn)。

在言語方面,陳傳興完全表現(xiàn)了做為優(yōu)秀學者的長才,見解精辟、邏輯準確、表達清晰;但這些優(yōu)點在他寫文章時卻偽裝變貌,有如刻意蒙上一層煙霧,處處充滿隱喻、雙關語,彷佛要留下線索讓讀者探秘,唯恐把事情講得太白。說實在,有時候看他的文章還真像猜謎,令我聯(lián)想到當年看他攝影展時的感覺。

一直熱衷于拍電影的他,回臺灣后隨即買了一部小說的電影版權,無奈波折不斷,因過了拍攝期限而放棄。后來我才知道,他在法國的學業(yè)完成之前就拍了兩部紀錄片:《移民》、《阿坤》,教書期間又拍了《鄭在東》、《姚一葦口述史》,但我都沒看過。也因為如此,2011年看到他拍的詩人周夢蝶紀錄片《化城再來人》時,我嚇了一大跳,對他的導演功力大為佩服。

 話說,他于1998年成立了很有個性的行人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書就是大部頭的工具書、由法國兩位當代精神分析大師拉普朗虛(Jean Laplanche)與彭大歷斯(J.-B. Pontalis)費時近十年寫就的《精神分析詞匯》,并親自主持翻譯團隊。有一天,他喜孜孜地到《攝影家》雜志社來找我,神秘兮兮地說:“我要結婚了,你絕對猜不到她是誰,跟你很熟,認識很久很久了!”老實說,在此之前,我和內(nèi)人還懷疑過他是同志呢!謎底揭曉后,我們夫妻確實忍不住,當場大叫出聲!?

在認識陳傳興之前,我們就認識廖美立了。我在雄獅畫廊辦首次個展時,美立就是畫廊書店的店長,對進口圖書非常熟稔。后來她受到一位企業(yè)家的賞識,被挖角去籌辦了一家與眾不同的書店,那就是后來成為臺灣文化地目標誠品書店。

陳傳興志在出版歐洲有品味的小眾叢書,自己也寫了幾本叫好不叫座的書,如《道德不能罷免》、《木與夜孰長》、《銀鹽熱》。但美立接著便將小出版社擴充為多角經(jīng)營的行人文化實驗室,并跨足多媒體,成立苜蓿媒體,出品了一系列叫好又叫座的文學家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還攻入商業(yè)院線放映。陳傳興就是其中兩部紀錄片的導演,除了《化城再來人》,還有關于鄭愁予的《如霧起時》。

記得發(fā)表會那天,陳傳興看起來身體不太好。原來,工作兩年多的龐大壓力讓他的免疫系統(tǒng)出了狀況?!痘窃賮砣恕贩庞硶r,剛開始的十分鐘真讓我為他擔心。調(diào)子這么慢,觀眾會不會坐不住啊?

然而,隨著周夢蝶獨特的口述,兩個多小時的影片如行云流水般開展,所有觀眾都聚精會神地舍不得錯過銀幕上閃過的任何畫面。文學家的傳記向來很難表現(xiàn),陳傳興卻完全知道如何讓人物展現(xiàn)自我,將形式與內(nèi)容結合得完美極了,影像風格充滿文學況味。紀錄片以周夢蝶的一天來勾勒他的一生,而他的一生又濃縮在平淡平凡的一天。

在贊嘆之余,我真是為陳傳興高興,所學終能發(fā)揮了,而且發(fā)揮得這么好!身為語言學、符號學博士的他,在抽象與具象之間找到了一條線,將抽象的思惟與具象的表現(xiàn)不見斧鑿地串連、融合。也唯有陳傳興才能拍出這樣的片子,若是能再拍出幾部同樣水平的,肯定是位大師了!

但,很少人知道他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攝影家。還在辦《攝影家》、《影像》雜志時,我跟他提過好幾次,希望他把作品整理一下,讓我好好在雜志介紹。他總是不太有把握地回答“可以嗎?”“好吧……”然后就不了了之了。到后來我也沒輒了,因為兩本雜志先后???/P>

所幸2009年我擔任廣東美術館的攝影雙年展策展人之一,建議加入了陳傳興的作品?!都易?風景與舞者》是一組非常吸引人的作品,用拍立得相機拍的小照片,經(jīng)過大相機翻拍成電子文件再輸出。拍立得照片特有的色感經(jīng)過高倍率放大,所有細節(jié)給人以微觀中見天地的感覺。取景十分隨性,有他留法時期所拍的風景、有日本現(xiàn)代舞先驅(qū)、有兒子小時候的特寫。彼此似不相干,卻因表現(xiàn)手法極簡、色調(diào)統(tǒng)一,暗示了中間有某種隱藏的聯(lián)系。

在“家族”這部份,可以看出陳傳興初為人父的一些心理變化,讓我不禁想起美立生產(chǎn)時,我與內(nèi)人去醫(yī)院看望時,就聽他說正在用拍立得拍照?!巴氖帧?、“易的手”,若是沒有題目,連熟朋友都可能不知道他拍的是兩個兒子;又是個謎語?!帮L景”大多為留法時的窗外所見,不是描繪景色,而是透過鏡頭在幽暗中捕捉微光;他彷佛是位自囚者,用想象從事著逃離的努力。“舞者”拍的是剛剛在國際上冒出頭的大野一雄,于法國戶外演出的大師被他拍成鬼魅一般,有如軀殼正在尋找失落的靈魂。

陳傳興為展覽寫了小小的介紹:“展出的二十來張拍立得作品,昔日原作舊照借數(shù)字技術轉(zhuǎn)換放大成像。上個世紀30年的時間,忘了或記得的事物突然間爭相往外奔走。時間柵欄裂了,扭曲變形,好多原先藏匿在微小畫幅暗影的秘密,墨點微粒噴霧無遺。細節(jié),盡是細節(jié)。”在參展期間,他于廣東美術館作了一場獲得不少好評的講座。

陳傳興終于以攝影家角色在第三屆《廣州國際攝影雙年展》出現(xiàn),這實在是件令人開心的事。若是他能有計劃地多辦幾次展覽,臺灣攝影界的一個空白就會被填補了。島上的攝影表現(xiàn)一直在寫實與美術性的兩極間發(fā)展,像這樣既寫實、表現(xiàn)的又是極個人化的內(nèi)心思惟,可說相當少見。

相交多年,印象最深刻就是和陳傳興在法國開車旅行。1992年,在清華教了6年書的他有了一年假期,便回到巴黎,在大學區(qū)租了一套公寓房。那時我正在辦《攝影家》雜志,每年都會到歐洲一趟。到巴黎找他時,只見整個屋子空蕩蕩的,除了剛買的書桌、床鋪,其他東西都才從臺灣寄到,還沒開箱。過了一年再去巴黎,發(fā)現(xiàn)他的屋子還是空空的,墻角依舊堆滿了紙箱。我嚇了一跳:“你這一年怎么過的?怎么行李還都原封沒動?”他笑的闔不攏嘴:“不是原封沒動,是剛打包好,再過幾天我就要回臺灣了?!?/P>

那是1993年夏天,我在法國中部夏隆市(Chalon-sur-Saone)的尼普斯攝影博物館(Musee Nicephore Niepce)舉辦個展。我問陳傳興要不要去參加開幕儀式,他不但欣然同意,還拉了旅法畫家梁兆熙同行。連同內(nèi)人,我們一行四人租了輛轎車,從巴黎一路玩下去。夏隆市的事情辦完,還一起到土魯斯找水之堡攝影藝廊的館長杜杰德。旅途上還去了哪些地方,現(xiàn)在全忘光了,只記得無論在哪兒,法國老太太都特別喜歡陳傳興,直說:“Il est charmant,il est charmant!”(他好可愛,好迷人?。。]錯,陳傳興在法國的確顯得如魚得水,比在臺灣不知輕松活潑了多少倍!

我和內(nèi)人在土魯斯多逗留了幾天,他們二人則先行離去。隔了一陣子在臺灣碰面,陳傳興才說,從土魯斯回巴黎途中出了場大車禍,車子被追撞、翻滾了幾圈,當場報銷,幸好他們兩人沒事。他講得輕松,我卻嚇出一身冷汗;要是有什么差錯,真不曉得該怎么面對;兩位朋友其實就是專程開車帶我南下的?。?/P>

2012年12月中旬,法國在臺協(xié)會代表文化部頒發(fā)“法國藝術與文學勛位─軍官勛章”給陳傳興,以表揚他對法國及世界藝文界的重要貢獻。很可惜授勛儀式當天,我與內(nèi)人正隨證嚴法師行腳在外,只有打個電話跟他賀喜并致歉。電話中,他的聲音聽起來依舊虛弱,看來依舊在調(diào)養(yǎng)之中。幸好美立在現(xiàn)場發(fā)了一則微博,讓我們看了也如同身在現(xiàn)場,與有榮焉地分享了他們的喜悅。

前不久,阿興、美立、內(nèi)人和我在北投一家溫泉旅館同享精致午餐。我的《人與土地》、《臺北謠言》文集,繁體字版都是行人出的,接下來,他們也將出版我的微博書。吃完飯又在茶座暢談了整個下午,阿興透露他想寫一本關于中國古代的小說,整個人興奮得就像當年我們在做攝影美學的對話一樣。雖說腿疼,持杖走路,卻是一派神采煥發(fā)的紳士模樣,手杖不像支撐身體的工具,倒像配飾或掩護心思的道具。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有出人意料的計劃,希望他身體愈來愈好,實現(xiàn)每個天馬行空的夢想。至于這回拋出來的謎題,不知何日才會謎題揭曉、真相大白。

結識近三十年,我和阿興卻從沒合影過。內(nèi)人于2012年《生活月刊》的小友們來臺時,請馬嶺在關渡山居為我們拍一下。“拍得真好,兩位老先生的精神不錯!”內(nèi)人看了照片這么說:“怎么手勢好像在互相通氣?”

阮義忠
(201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