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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一民:憶董希文

時間: 2014.12.24

每一幅畫的完成就為中國畫壇帶來一次震撼,每一步的探索就為中國畫壇帶來一股清風,才華橫溢、蓄勢如雷的董希文58歲就走了。我每憶起他時心中總難免一陣顫動,我每憶起他總愛說的一段剃頭人的打油詩:“磨利以需,問天下頭顱有幾,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如何?!彼秋w揚的面容總會浮現(xiàn)在我眼前,可是又有一個可怕的影子,一個躺在告別室中變了形、化了裝的遺體立刻浮現(xiàn),我的心緊縮而疼痛,那也是他。

我沒有直接受教于董先生,可是我和他一起參加過土改,解放前一起完成過秘密傳單的制作, 我還是他入黨的介紹人,和他一起為學校購買過許多文物字畫。他是唯一的一位為我愛玩古董說好話的人:“哦!可以看出你的藝術(shù)眼光?!彼彩呛臀乙黄痍P(guān)進“牛棚”同在一個組的難友。

他說他長著一雙烏龜眼,這是長壽的標識。—他認真地這么說。

他說他腦子里沒有平衡器,因此不能騎車?!彩钦J真地這么說。

他和張林英有三個孩子,長子沙貝,次子沙雷,女兒一沙。兩個兒子生在敦煌,女兒生在離開敦煌之后,他對大漠黃沙的愛戀用孩子的名字銘記了下來。

他要求我介紹他入黨是在1949年冬天土改時,我二人一起步行從西郊的藍靛廠到海淀區(qū)委開會的途中。在藍靛廠土改工作組中,他負責西頭的一個自然村“火器營”,他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記錄著村民的情況、土地的數(shù)字,全是用非常工整的楷書寫的。當時美院還沒有成立,只有艾青和洪波作為軍代表進駐了藝專,我和洪波就成了他的入黨介紹人。可是他入黨并不順利,與他同時申請的艾中信很快通過了,可是董希文卻卡了殼。他說:“我是美術(shù)工作者,我要用我的藝術(shù)為黨工作?!边@哪行?!澳阋朦h就要準備無條件地放棄自己的一切。”他想不通。在當時,的確藝專的地下黨員、盟員不少人一解放就調(diào)到公安局去參加接管了。為這一個表態(tài),他苦苦地想了很久,最后他找我,說他想通了,“既要入黨就要無條件地服從革命的需要,包括放棄自己的專業(yè)”。我知道他是真想了,也真是這樣子下了決心。

從1949年到1957年,這8年間是他心情最暢快的8年,也是在藝術(shù)上最輝煌的8年,他從一個在敦煌寂寞苦修、謹慎寡言的人變成了一個熱烈擁抱生活、激情澎湃的人。

1949年畫《北平入城式》,1950年畫《解放區(qū)的生產(chǎn)自救》,1951年畫《抗美援朝》,1952年畫《開國大典》,1953年畫《祁連山的早晨》、《武昌起義》,1954年畫《春到西藏》,1955年走長征路作畫250余幅,1957年畫《紅軍過草地》。同時他擔任美院預(yù)科主任,到處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多次出國。他三次見到毛主席,他成了一個真正的黨的大畫家,也沒有派他到公安局去工作。

但他的熱忱與忠誠在1957年卻招來了大禍,在著名的“五月會議”上,他竟慷慨陳詞,對著邀他到文化部提意見的部長說:“文化部是百花園中的園丁,既為園丁就要有植物學的知識?!彼侵府敃r文化部部長指責美院國畫系要學素描是“消滅國畫”。他還說“我是抱著文死諫,武死戰(zhàn)”來向部長提意見的。到8月,江豐作為“縱火頭目”上了《人民日報》頭版,董希文也被列入了右派名單,據(jù)說是某領(lǐng)導覺得右派劃得太多了,把上報名單中的四個人—吳作人、劉開渠、古元、董希文給劃掉了,其余幾十個人當了右派。可是古元和董希文是黨員,不開除也要給“留黨察看兩年”的處分。在這兩年中每次開黨的會,特別是要舉手表決什么的會,他總是徘徊在會場門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進去自己還是黨員,進去又無權(quán)舉手,他無法忍受這種痛苦。兩年的處分過去了,支部要討論撤消處分的問題,可是他卻說:“我講的沒有錯?!碑敃r支部還真想幫他,只要表個態(tài)就過去了,可是他不能違心,沒錯就是沒錯。直鬧到市委,最后又拖了很長時間,黨委讓了步才恢復了黨組織生活。

他就是這么個人,誠實對他比什么都重要,在黨面前他不肯保留一點東西。1960年,他剛剛撤消了處分,當時“大躍進”還正在火頭上,他在黨的小組會上竟說:“大躍進太熱了”、“大煉鋼鐵得不償失,”還說了些后來證明是完全正確,可是在當時卻是極端犯忌的話?!拔母铩遍_始以后,他的這次“交心”成了他的罪狀。

我第一次看他畫大畫是在西總布胡同一間暫時借來的民房中,他正在畫《開國大典》。這幅畫在藝術(shù)上的事不用我多說,只是他的做法別人無法想象,那么大一幅畫是卷著畫的,因為房子不夠長,一頭卷起來,另一頭釘在墻上。別人畫油畫,畫板總是臟兮兮的,而董希文卻像個干凈利落的手藝匠,在大畫前面的地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了一排排小盤子,盤子里調(diào)好各種鮮明的顏色。他的筆干干凈凈 放在一排,要畫黃全上黃,要畫藍全上藍,把油畫色當國畫色用,筆筆帶鋒,畫起來還像畫敦煌的飛天飄帶,勾勒、平刷,瀟瀟灑灑,奔放生動。 
在他以后的作品中處處可以看到他這種奔放的用筆和大塊文章,而《春到西藏》杏花的斑斕的粉點,完全融入了中國畫的方法,讓人耳目一新,如一首敞亮的贊歌,在那么多的西藏寫生中,總是以石破天驚之勢叫人感動。

在他春風得意的幾年中,他背著畫箱,騎著黑馬,穿越長征路,以驚人的速度敏銳地捕捉雪山草地給他的一切。他如魚得水,在天寬地闊的藏區(qū)面對解放了的農(nóng)奴,他激情滿懷。現(xiàn)在有人為董希文惋惜,認為如果董希文從《哈薩克牧羊女》的路子走下去,不去畫那些政治色彩濃厚的革命歷史畫,那才是一個真正的大師,可惜走了一條為政治服務(wù)的路,葬送了一個天才?,F(xiàn)在他不在了,我不知董先生對此做何想法。但是我卻覺得,正是他這一段的政治激情,激活了他藝術(shù)的激情,正是廣袤的人民生活的天地打開了他藝術(shù)上更開闊的天地。強烈的愛憎,誘發(fā)了強烈的表現(xiàn)欲望,強烈的欲望又激發(fā)他追求最能表達這種激情的語言。“問天下頭顱有幾”,“看老夫手段如何”,也可以說如果沒有這七八年的變化,也就沒有董希文。至于在 《開國大典》上改來改去的悲哀,那也掩蓋不了正是“開國大典”這一中國歷史上的偉大事件,煥發(fā)了董希文的《開國大典》在中國美術(shù)史上的突破。

到1961年似乎擺脫了1957年的陰影,董希文又恢復了他的元氣,他第三次進藏又帶回了一批寫生精品,而且大刀闊斧,更加成熟,完成了《百萬雄師下江南》、《千年土地翻了身》,起草了人民大會堂的《喜馬拉雅山頌》。在1961年學術(shù)空氣相對寬松的環(huán)境下,他主持了第三畫室,得以一展他的抱負,為學生講課,帶學生到敦煌。短短幾年,袁運生、劉秉江、姚鐘華、高泉等在他的教導下雛鷹般露出了頭角??墒且簿驮谶@時,已經(jīng)聚集著的暗流又向他襲來,“第三畫室是白專畫室”,“共產(chǎn)黨員不要進第三畫室”。袁運生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水鄉(xiāng)回憶》被指責為“攻擊社會主義的毒草”(畫面上有個賣小蔥的,小蔥下面墊了一張報紙) 董希文卻給了5分。畫室中學生組織過“小沙龍”,這也成了“自由化”的例證。董希文對此毫無防備,有口難辯。我是油畫系副主任,對這種指責很是不平,于是“文革”一開始就落了個包庇之罪。這些還不過是一個序幕,“文革”一開始,他就和吳作人等一起上了挨斗臺,他的罪名從“白?!焙芸焐仙秊椤疤貏?wù)”、“反革命”。

在一次強勞動之后,董希文病了,胃穿孔,大出血,情況危急。美院就在協(xié)和醫(yī)院旁邊,可是醫(yī)院對“牛鬼蛇神”是不能隨便收治的。當時的“大聯(lián)合”的“革委會”主任是陳播和張啟仁,為他開了證明才進了急救室,8個小時以后才蘇醒過來。到1970年,他終于病重不支,從農(nóng)場回到北京確診為癌癥,在病中還奉命到革博去改掉了《開國大典》上的劉少奇。我當時還在1584部隊勞動,后來我見到他時已經(jīng)全面擴散,躺在大雅寶胡同宿舍西屋的床上,他看著我說:“你的身體多好?。≈袊t(yī)學會進步,會有辦法的,我好了以后還要完成西藏廳的壁畫?!彼€說,他剛剛交了黨費—“文革”一開始就停止了他的黨籍,這時剛剛恢復,所以是他“文革”以來第一次交黨費(也是他最后的黨費)。我是他的入黨介紹人,他這是特意告訴我的。 

董希文平生精于鑒定,且富于收藏,他曾收藏大量的秦漢印,古人字畫,他還特別喜歡北方磁州窯的紅綠彩和有奔放筆觸的刻劃花。由于癌癥擴散,他全身疼痛,夜間不能入睡,他把剛剛退還給他但已打碎了的磁州窯瓷片一點點地粘結(jié)起來,恢復原狀,熬過難忍的長夜。他指導兒子董沙貝刻了“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百折不撓”和“抗癌”三方印章。

我再見到他時,他已躺在了八寶山的告別室里,身體已萎縮成一個小人,枯瘦變形的臉上涂了厚厚的油彩,嘴唇染成了鮮紅色。江豐抑制不住放聲痛哭,這個告別儀式簡單而凄涼,自以為有烏龜眼能活100歲的一代大才,58歲就結(jié)束了短短的生命。

從此我最怕聽這個58歲,徐悲鴻也是58歲。

從此以后的告別我再也不看逝者的遺容,我憎恨這個儀式,我愿留住他們生龍活虎的印記。

前年我和鄧澍為他畫了一幅手牽黑馬逆風走在草地中的油畫像。他曾對我說,他走出草地以后排出了一盆蟲子……我們是把他作為英雄來畫的。

2004年春

(原載《泡沫集》,遼寧美術(shù)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