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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仁龍:要做一個好老師

時間: 2014.3.20

離退休的時間越近,我心里對學生的牽掛就越強烈。因此,我決定在退休前夕,在美術學院展廳辦一個展覽,主要是為學生,再就是向教過我或長期關心著我的老師們做個匯報。

1974年3月,我第一次來到北京,到中央美院報到。我的老師很多都是徐悲鴻的學生,如韋啟美、錢紹武、杜鍵、靳尚誼、劉勃舒等,還有是從延安“魯藝”來的古元、伍必端、李琦,也有國統(tǒng)區(qū)資深的藝術家,如李苦禪、李樺、李可染、劉凌倉、田世光、梁樹年等。在20世紀70年代“文革”中期,我們第一批“工農(nóng)兵”學員受到了老師們的熱情迎接和悉心呵護,他們像見到自己出生的嬰孩寶貝一樣地關愛我們,這其中也包括美院行政、后勤的工作人員。美院的電工、食堂的炊事員、專職的模特、門衛(wèi)、教具室的人,跟我們都很熟悉,一起打籃球,一起玩。這對我這個從小就夢想學畫的年輕人來說,真是有一種一下子進了天堂的感覺。進校后,我們很快就到陜西省戶縣“開門辦學”去了。在戶縣,我們師生分成了三個“點”。我們那個“點”在戶縣的秦鎮(zhèn),是當時著名農(nóng)民畫家劉志德所在的村鎮(zhèn)。

我們這個“點”的老師是伍必端、劉勃舒、薄松年、蘇高禮,還有美院食堂的李胡師傅(他除了做飯之外,還幫我們師生理發(fā))。我是小地方—湖南湘潭一個工廠的工人,畫畫基礎差,在我們班屬于中下等水平。雖然很刻苦,但進步緩慢,心里干著急。有一次在戶外上廁所,我?guī)纤囉媒馄蕰退賹懕?,邊上廁所邊臨摹,恰被伍必端老師撞見。他批評了我,說:“拉屎就拉屎,不要一心二用?!苯又托牡馗嬖V我:“到生活里來,就要去畫活生生的人?!边€給我畫了一張速寫像。那時,我們都住在一個小院子里,戶縣的房子都有一個小天井,太陽光上下午都能照進來。我經(jīng)??吹轿楸囟死蠋熣驹谔栂?,把褲帶解開,露出半裸的上下身,去捉跳蚤。我們同學有時也去幫他捉,背后則偷偷地把他當笑話講。

劉勃舒老師鼻隆、眼深、清瘦,有胡人像,說話短促快捷,觀其貌,便知是天才、敏捷、樂觀之人。我和他住在一個炕上,吃完飯,他就帶著我們一幫學生外出畫速寫。他下筆神速,把我們都震住了。晚上還教我們畫馬。他很善于跟老鄉(xiāng)和村干部打成一片,這對于我們生活、學習包括找模特,都順暢了很多。

薄松年老師教我們簡單的美術史。他身材高大,一口京腔之中略帶關東口音,講起課來如說順口溜快板。我想,當年他要是從事相聲表演,也許會和侯寶林齊名。

蘇高禮老師是美院最后一批留學蘇聯(lián)的青年教師,當時大概只有三十四五歲,教我們畫頭像素描。那時,我們定的規(guī)矩是:請老鄉(xiāng)當模特,師生圍坐著畫,誰畫得像,誰就把自己的畫送給老鄉(xiāng)。蘇老師畫得體面鮮明結實,卻不太像老鄉(xiāng)本人,而我每次都畫得最像。結果,辛辛苦苦畫的素描像,幾乎都貢獻給了老鄉(xiāng)。我心里琢磨,下次我也故意畫得不像,但一面對老鄉(xiāng)模特,一不留神,還是次次都畫得像。這在繪畫上可能叫“感覺好”吧?

古元老師曾代表美院領導專程到戶縣來看望我們師生。當時,眾多的農(nóng)民畫家聽說大畫家古元來了,都要求他現(xiàn)場寫生示范。古元老師無奈,拿著鉛筆和速寫本,對著一顆楊樹看了許久,遲遲不動筆,大家心里都急盼大畫家“下筆如神風雨急”,等到終于下第一筆了,卻異常緩慢,筆如刀刻,慢慢點來,一顆楊樹足足畫了一小時,好像是數(shù)著楊樹葉在點,一片樹葉也不放過。此時,抱著很大興致的農(nóng)民畫家和我們學生,早已走了一大半兒,剩下的幾個人,估計也是顧著給古元老師的面子,而咬牙堅持到底的。同學們回到駐地議論道:看來古元大畫家也是徒有虛名,真是不如我們的老師陳謀、王征驊和學生梁長林畫得好??

二十年后,我獨自在山西河曲的白鹿泉寫生,也是4月初,一場春雨過后,梨花潔白,楊樹挺立,山川如洗。我面對此景,茫然不知所措,突然不會畫了。只好靜靜觀察,然后一點一點地將樹葉、梨花、山川草木,慢慢地摹寫下來。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古元老師是用“心”去畫。古元先生是大家,是誠懇至極的天才大家。

在美院的四年學習中,我們去過工廠“開門辦學”,學習油畫,到過部隊,學習版畫。最后一年分專業(yè),我被分在國畫系。

回顧在美院學習時,給我留下印象最深、使我收獲最大的老師,他們的共同點,是人格高尚純粹,學術素養(yǎng)精深,手上功夫過硬。

畢業(yè)留校后,我給葉淺予先生當過幾天秘書,他是我的書法啟蒙老師。李苦禪先生雖然只見過數(shù)面,但他的率真與豪放,在我心里扎下了根,令我永遠敬重他。

畢業(yè)后,我還在民間拜過“古文”老師。我家鄉(xiāng)湘潭的萬智康老師,他早年畢業(yè)于上海美專,琴棋書畫皆能。他逐字逐句地教我《古文觀止》,學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我能初通文言,這是他的功勞。關于萬智康老師,有一件事令我終身難忘。那時,我學習古文之后,還想學詩。他說:“我不善詩詞,我?guī)闳グ菰L湘潭詩詞名宿田翠竹先生?!奔s好的一天傍晚,他帶著我,我跟著他,他躬著如同大蝦背的瘦弱身軀,走三步,停一步,手扶著沿街的電線桿,氣喘咳嗽不已。走到半路時,我對萬智康老師說:“您身體不好,下次再去吧?!比f老師停下咳嗽,喘著氣說:“下次不知能否帶你去了。”這句話,頓使我心酸不已。最后到了田翠竹先生樓下,爬上六層樓,用了十分鐘。不長的三里路,走了一個多小時。在田翠竹先生家里只坐了五分鐘,問了些什么,學了些什么,我全然不記得了,但那晚艱難、漫長的路程,我永遠記得。半年后,萬智康老師辭世了。

畢業(yè)十年后,我還在日本拜過老師。他叫鹽出英雄,是我國著名畫家傅抱石在日本留學的同窗好友。1989年,我任美院附中副校長期間,攜幾名同學去日本東洋美術學校交流考察,通過該校田中明德教授,認識了他的恩師、日本美術院代理事長、武藏野大學名譽教授鹽出英雄先生。第一次見面,相約在一個干凈而簡樸的飯店,他的另一個學生狄原延元教授抱著一本書,早早地等候在那里。我問他看的是什么書,狄原先生說是中國古代畫論。他補充說,鹽出英雄老師要求他的學生都要認真讀中國畫論。接著,滿頭銀發(fā)的鹽出英雄先生到了,慈祥厚道的面容有古圣賢者的遺風。席前,鹽出英雄說:“日本文化的根在中國。日本的一切,許多都來自中國。”傅抱石的女兒傅益瑤80年代留學日本時,鹽出英雄是其監(jiān)護人。他對傅益瑤說:“你來日本學日本畫不是目的,而應學習偉大的中國傳統(tǒng)在你的國家失傳的,或長期不使用的那部分東西。那些珍貴的東西,在日本都完好地保存著?!彼€介紹他的東洋美術史老師高楠順次郎博士為他寫的一幅中國清代畫家惲壽平《甌香館畫跋》中的一句話:“意貴乎遠,不靜不遠;境貴乎深,不曲不深。”這幅作品被他長期掛在家中作為座右銘。后來的幾年中,鹽出英雄給我寫過數(shù)封長信,大意是:“期望我在美院附中任要職期間,要提醒和要求學生熱愛偉大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堅信中國文化藝術將來一定會有偉大的復興?!弊鳛橐粋€鄰國的畫家,他對中國文化如數(shù)家珍,實在令人敬佩,實在令我輩汗顏慚愧。他還是虔誠的佛教徒,他對佛學的密宗有精深的研究和貢獻。他寫的與中國有關的詩歌比吟詠日本的詩歌還要多。鹽出英雄,1912年生于廣島福山市,2001年逝世,享年89歲,今年是他100歲的祭日。我會永遠記住他—我的日本老師鹽出英雄。

2001年4月我得知鹽出英雄辭世的消息后,畫了一幅畫,寫了一首詩,以寄托心中的哀悼之情。

英雄本是扶桑人,佛門華夏植其根。吾言鄰國遇恩師,豈分疆域賢者同。

吾師心境寧如水,泣血懸堂告天魂。衣缽可憐辜負了,名山事業(yè)誤匆匆。

我在大學四年中接受的教育,主要是專業(yè)技能上的。而在學識、修養(yǎng)、人生、社會這一課,則是在漫長的工作和社會實踐的歲月中補上的。在美院附中任教后,由學生轉換成了老師的身份,有許多不適應的地方,與領導和同事的關系成了不適應的主要矛盾。這期間,杜鍵老師、高亞光老師、王德娟老師對我耐心地幫助與呵護,簡直是救了我的命。所以我感慨,學生不僅需要耐心教育,青年教師也需要好好培養(yǎng)。

畢業(yè)后,我在國畫系打雜一年之后,附中丁井文老校長調我去恢復籌建附中。當時附中已停辦了十多年。丁校長從美院、電影學院等地方抽調了精兵強將,他們是杜鍵、高亞光、王德娟、趙允安、王應芳、趙友慈、張智新、孫為民、江大海及封楚方等。我們在老教師的帶領下,夜以繼日地準備著招收新生的工作。我們除在北京設考場外,還在全國設了幾個考場。我和王應芳老師去杭州招生??忌杏袀€很白凈漂亮的小女孩,把試卷帶回北京總評后,這小女孩居然考上了。她叫藤菲,現(xiàn)在是中央美院設計系的教授。1980年附中第二屆招生,我和張智新老師去了東北沈陽考點。在考場上,有個黑黑的精瘦小男孩,畫了一半就暈倒了,我們把考卷帶回北京進行總評,并重點介紹了這個考生投入考試的情況,把沒畫完的色彩試卷做認真的比較分析,認為這個考生雖然沒完成試卷,但其色彩感覺很好,應打破常規(guī)予以錄取。經(jīng)過張智新老師和我共同爭取,該生終于進了附中,他便是現(xiàn)在美院油畫系的劉小東。

教師招生選拔學生,就是教學的開始,是“選種育苗”的重要工作。過去徐悲鴻先生不拘一格地選拔人才,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好的老師,應有愛才之心。

從我25歲到附中工作至今,已三十多年,附中的學生一屆一屆地進進出出,他們有些成了著名導演、設計家、作家、雕塑家,多數(shù)在院校的都是教授了,或是研究生、博士生的導師了,但我仍是一名附中的普通教員。人生的路是自己選擇的,我沒有絲毫的怨言。我為自己的學生所取得的成績而高興、自豪。有詩為證:

春來花開君最先,寥落籬下兩三枝。待到滿園花爛漫,她甘寂寞泥土知。

附中教學的特點也成就了我,那就是一專多能。我剛去附中工作時,中國畫教學只有我一個人,因此,山水、花鳥、人物、工筆、寫意、書法我都要教。上大學時,我主要學人物。為了給學生上好課,我便惡補山水、花鳥及工筆畫。丁校長很好,他帶我去溥松窗老先生家學過傳統(tǒng)山水畫。我還反復系統(tǒng)地研習過中國山水畫史、花鳥畫史、書法史,又對西方文藝復興后的素描作過多年的學習,對美學、佛學也用過功?,F(xiàn)在想來,認真教學一定會取得“教學相長”的良好效果。

我是青年教員時,面對學生,我是他們的兄長,除了教學外,我對他們的生活、心情是很關心的。第一屆有個學生叫張嘎,怪異而有才氣,經(jīng)常有些出格的舉動。經(jīng)了解,他父親是“右派”,家庭不和諧。我雖難于進入他的內心,但我寬容以待。他曾鼓起勇氣跟我借過錢,我不加思索地如數(shù)借給他,不知他今日在何方。

我是老教員時,面對學生,我則是他們的叔、伯、父輩。自90年代后,我已進入“老夫”的年齡,對學生更多的體會他們都是獨生子女,我更關心他們的生活。首先要吃好飯,注意身心健康,尤其是同學之間的和諧關系。平時,常會有些學生到我的畫室來聊天。有兩個叫寇奕和徐皓峰的學生,平日沉默寡言,也很守規(guī)距,但課堂作業(yè)一概不按教學要求做,畫的都是塞尚的立體分析大直線,若要評分很難及格,但他們又都是很認真的學習態(tài)度。我對他們采取的是肯定、鼓勵為主,建議為輔的引導方法,收到了不錯的教學效果。

1992年秋,我剛辭去副校長職務,由附中教員申勝秋、閻明魁帶隊,我則作為普通教員帶學生到山西河曲縣的黃河邊上寫生實習。在實習快結束時,我們隨去的一名校醫(yī)李大夫,她嫌棄鄉(xiāng)干部不講衛(wèi)生,與當?shù)剜l(xiāng)干部發(fā)生了嚴重的糾紛。同時李大夫也與帶隊老師閻明魁發(fā)生爭執(zhí)。在這不穩(wěn)定的時侯,我突然接到附中領導發(fā)來的電報,要我火速趕回學校評定副教授職稱。一邊是幾十個學生在外面臨混亂的不利局面,一邊是自身的利益,孰輕孰重?我與閻明魁等老師商量,決定不回京評職稱。此時李大夫根本不相信我會放棄職稱評定,跟我打賭說:“你真不回去的話,我一切聽你的,不再與他人糾纏了?!苯?jīng)過我的協(xié)調,各方面的關系處理得非常和諧,最重要的是學生安全地返回北京,圓滿地完成了實習的任務。雖然返校后美院給了我補考職稱的機會,最終也評上了副教授,但在工作事業(yè)和個人利益發(fā)生沖突的時候,我一貫會毫不猶豫地放棄個人利益。

在附中工作的這許多年中,我的同事一批批、一個個地先后調離了附中,先后有孫為民、封楚方、江大海等,后又有劉小東、陳平,再有高天雄、孫遜、賀羽、龍力游等。其實,我的機會比他們不會少。90年代初國畫系山水畫室曾想調我去,我畫完人民大會堂《萬里長城》之后,清華美院也想調我去,中國藝術研究院也有意要我去,但我都一一婉言謝絕了。人過了四十,老夫、老朽了,從一而終地在附中很好,很安靜,可以在教學之余無聲無息地修煉和學習。再者附中也需要有老教員在教學上多操點心。因此,我會在附中工作、教學直到退休。這條人生之路也是自己心甘情愿選擇的,所以,無怨無悔。

凡事將心比心,在我的學習和工作經(jīng)歷中,會遇到不少的老師和同事。好的老師能影響甚至改變你的人生,好的同事和領導也可以感染你的人生。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有諸多的好老師恩澤于我,我理應將這些師友美好的人格、精深的學問、過硬的功夫,修煉到手并承傳下去。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神大多是這樣代代相承而生生不息的,中華民族的高尚品格也是由人來一代代相傳遞而得以延續(xù)的。故,我要做一個好老師。這次臨退休之前的展覽,取名為“許仁龍教學創(chuàng)作觀摩展”,其初衷是給美院和附中的學生們看看,給曾教過我的老師們看看。只可惜韋啟美、李琦、盧沉等老師已經(jīng)離世。我深深地懷念他們。

2012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