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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藝日記:日本·大船·2009年(14)

時間: 2014.2.26

2009年5月9日  去東京的車上

從大船到戶用了七八分鐘。下站是橫濱,如果走根岸線到橫濱要十幾站。另一節(jié)車廂的女孩在化妝,她緊閉左眼,睜大的右眼一眨一眨的。車廂之間的連接處要比中國的短,連接口的兩塊鐵板相互錯落著,不停地錯位,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兩側折疊的厚厚的灰色皮革也隨著車的速度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又合緊,列車晃得厲害時兩塊鐵板的縫隙也大。化妝女孩的腿上,放著白底黑條的大包,兩條白白的腿從包下延伸出來,她打哈欠時雙手攏著腦后的頭發(fā),眼睛閉得很緊,鼻孔撐得也大。從大船上車是12點,車上吃東西的人、睡覺的人,要比平時多。這趟車速度快,也顛簸得厲害,人好像睡得也香。對面的女孩我上車的時候一直睡著,右臉顴骨下面有一顆黑痣,皮膚白,痣就更明顯。她頭靠著車廂板,嘴半張著,兩只手擱在綠色的包上,剛才還眉頭緊皺,現(xiàn)在舒展開了。(川崎到)她的臉略微有些胖,睡得深時已沒有了下頜??寇囬T的一個胖小伙,戴著紅耳塞,看紅手機,白襯衫掖在灰褲子里,穿著檸檬黃的旅游鞋。他不看手機的時候,會用手輕輕地抿著額前的幾根頭發(fā)。女孩醒了,從包里拿出面包吃,她的眼睛大,像有些近視。她拿面包的手極白,顯得手下的綠包更加的綠。(品川到)女孩在品川下,她走向車門時露出的左眼靠近耳朵的地方也有不少的小黑痣。

車到新橋,下站是有樂町,車沒停而是到了東京。東京車站的站臺都被車擋住,應該有十幾個站臺。我又上了山手線回有樂町的車,車開出東京站時,看見有幾個站臺上的鋼架生著棕色的鐵銹。從有樂町站出來直行三四分鐘,就是出光美術館。美術館在一座灰色的寫字樓的九層,有三個面積差不多的展廳。每個展廳將近1000平米,展覽是鐵齋和另外三個水墨畫家的作品。鐵齋的畫只有三張豎條,是在出口的位置,喜歡鐵齋畫的人會站好半天,不喜歡的則一走而過。

鐵齋的畫我是第三次看原作。第一次是1986年在他北京中國美術館的回顧展上;第二次是2002年在巴黎的亞洲藝術館內。他是這么些年,我常常想起的一個人。在這個展覽里,他的畫倒是像中國人畫的,在中國看他的畫像是日本的??磋F齋的畫是需要看原作的,不需要多,一兩件足矣。展覽策展人是明白這個道理的,所以只有鐵齋的三張畫。他的筆墨蒼潤,也有些與我們不同,“不太正經”的味道,但大體是和中國有關的,包括整體上的筆墨趣味、畫的題材、書法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很認真地看鐵齋的字。

1985年是他誕辰150周年,在日本有著很隆重的紀念活動。1986年在中國美術館的展覽等于是1985年在日本的紀念展拿到中國展。那時我是真的看不懂,覺得亂畫,太糙,記得當時國畫系的研究生周俊說鐵齋的畫好,然后就是無意間留著的一張鐵齋展覽會的折疊的小簡介,里面有三四張畫、鐵齋的照片以及他的生辰年月,這個小簡介一直陪我到現(xiàn)在,想來也有20多年了。上面的畫印得很小,有時越小、越虛反而越愿意往里看。后來偶爾在國內美術雜志上,見過有介紹他的文字和畫。在巴黎的亞洲美術館見鐵齋的畫有些意外,那時的興趣都在對西方的繪畫上,不過他的畫在巴黎還是顯得別有神采?,F(xiàn)在想來在巴黎的半年我對兩個人的印象深刻,一個是戈雅,另一個是鐵齋。對戈雅的記憶相當具體,具體到筆觸、用筆的快慢,以及對背景的極薄的處理,我現(xiàn)在想起戈雅的畫都是沒有干的感覺。對鐵齋的記憶沒有具體的哪張畫,只是覺得在巴黎見到和以前以及現(xiàn)在的感覺聯(lián)系在一起,成了一個永恒的記憶。其實我對記憶常常是充滿理想化的,包括對戈雅和鐵齋。在巴黎的時候有畢加索和馬蒂斯的比較展,其實戈雅和鐵齋是可以辦比較展的,不過現(xiàn)在在我這塊兒辦過了。

我們常常習慣于在經典中感受著養(yǎng)分,但戈雅和鐵齋卻給我?guī)砹嗽S多“未知”。這是一種十分異樣的感覺,就像每次讀鐵齋的畫,第一眼是筆墨,再看不是筆墨了。戈雅的藝術再精彩,但我在形容他時,是如何擺脫不了物質的,但鐵齋不同,今天看鐵齋的畫,喜歡近看看,又喜歡站在遠處看看,這時巴黎的記憶又清晰了一些,當時覺得鐵齋的畫有點碎,現(xiàn)在看又覺得不碎,其實這就是讀畫的好玩之處。在遠處看鐵齋畫的感覺和離遠看戈雅的感覺有點接近。近觀戈雅的畫時筆觸的寫意打動著我,離遠看卻還給了我一個真實的世界,一只能感覺到血管在流動的手,一個推得很遠的、有著呼吸感的空間。鐵齋的畫近看是筆墨,遠看是一團氣象,這一氣象特別“不具體”,也只是氣象了。

這兩個人,我曾單獨地想過,給學生上課和同朋友聊天時都單個地提過。我自己也奇怪今天怎么將二人聯(lián)在一起了,其實這也算是一種理想。實際上鐵齋的魅力,大部分得益于他的字?!陡呤繌椙賵D》(1923年)的字可謂神品,內容是:

高士彈琴
有人貽玉堂高士遺物中壁帋者
傲高士之筆法寫之  然如其氣韻遂
不可及也
大正癸亥四月
八十有八叟鐵齋題于魁星閣
《溪山圖》(1921年)
山居醫(yī)俗  八十有六叟鐵齋

另外一幅《私鑒禪師圖》(1919年)內容是:

佛鑒和尚初受舒州太平請禮辭五祖
祖曰大凡住院為己戒者有四  
第一勢不可使盡  第二福不可受盡  第三規(guī)矩不可行盡
第四好語不可說盡  
何故  好語說盡人必易之 規(guī)矩行盡人必繁之  福若受盡緣必孤 勢若使盡禍必致  鑒再拜服應而退  后鑒辭霍源源云住持當以拄杖包笠懸掛方丈壁間  去住如衲子之輕則善矣

鐵齋外史畫并錄  時年八十有四

看鐵齋的畫和字,有時覺得他特別“講道理”,有時又覺得“蠻不講理”,但那種撲面而來的東西卻始終不能忘懷。其他幾個人的作品量大,是延續(xù)著宋畫的感覺,但已有了足足的日本畫的味道,鐵齋的畫與他們放在一起寫意的味道更濃。展廳的外面有一個休息室,靠窗的位置有兩排沙發(fā),窗外是一大片的綠色,一條很寬的河。圍著有綠樹的地方,四周的建筑物有:新宮殿、法政大學、二重橋、櫻田門、國立國會圖書館、東京家庭裁判所、中央合同廳、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東京的城市狀態(tài)可用密不通風、疏可跑馬來形容,這種樹好像比日本鄉(xiāng)下的樹還要綠,是我們在國內無法想象的那種綠,所以有些像假的樹。

從出光美術館出來是帝國劇場,好多人在門口吸煙。我問售票的女孩是否可以買票進入,她說票已售完。今天上演的是帝劇《放浪記》,應該是話劇。其實我挺想看日本的歌舞伎,電視中經常播,它太怪異,其中有些地方和京劇又很像,確切地說,有點詭異。

從東京回來直接到了藤澤,去一家舊書店買了幾本雜志,這家書店是在去游行寺的路上。店內老人好像有八九十歲了,除了舊書還有一些小玩具和瓷器。這個書店我來過三次,每次進門只能從書架縫隙里看到老人拿報紙的一只手,這幾次去她都在讀報。今天車上讀書的人多,但基本上到后來都是眼睛閉上了,手拿書的姿勢都沒有變。從藤澤回大船,在站臺等車的時候,一個大約三四歲的孩子在每輛車開走時都要揮揮手。

回到大船時想吃肉了,飯店里炒的都不太合口味。附近的幾家超市都賣一種叫“鐮倉煮”的食品,是六塊紅燒肉裝在真空的袋子里。這兒的紅燒肉比國內的東坡肉還要軟,接近我們小時候印象中豬肉罐頭的味道。它是冷凍的,酒店又沒法熱,今天我買了一袋,打算到酒店對面的中華料理要一碗面,將肉泡在面里吃。

這家中華料理的炒菜做得一般,量少,但面做得不錯,來這兒的人大都是吃面的。面上來時,我打開袋子,將肉倒在面湯里,泡了一會兒,肉塊的中間還有些涼,還是那種罐頭味,好像沒有面里的肉片好吃,也許泡在面里,它的味道被沖淡了。

2009年5月11日  大船相鐵酒店

晚上把明天上午寄走的書和行李收拾了一下,最后清理桌子的時候莫名地有些傷感。我3月26號住進來時桌子上有一臺超薄電視、一部電話、一個裝手紙的盒子、一個煙灰缸、一個小竹筐內有一個頭發(fā)吹干機和一個加濕器,靠桌子角上有一個臺燈,抽屜里有一個手電筒、一本酒店的介紹和一根上網的線,左下角有一個小冰箱,里面可以放兩瓶奶和面包等食品。

這45天的時間里,因為在桌子上畫畫和寫東西,每天的電視節(jié)目單成了我的擦筆紙,已攢了厚厚一疊。桌子上墨盤、涮筆的杯子、毛筆、墨汁,雜亂地放著,酒店的清潔工只要你不放進垃圾筒的東西她都不動。這一個半月里,桌子上的灰塵很厚,我每天還是要用紙擦出我用的一小塊桌面,加濕器、吹干機上面都是小毛毛的灰塵。今天我整理完東西順手將桌子擦干凈,清潔工每天除了桌面其他地方都要清掃,換枕套、被罩、床單,更換衛(wèi)生間的毛巾、浴巾,清洗坐便器,最后是吸地。這個房間有十二三平米,一張床占了大部分空間。住了十幾天我才知道床可以靠窗邊挪進10公分,這10公分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的椅子可以稍微活動開了,要不桌子和床之間的空隙實在太小了??臻g雖小但卻很舒服,每天晚上弄得雜亂的房子,第二天下午回來時,整理得有條不紊,干干凈凈,心情也好,而且安全,陌生人不讓進樓,只能在大堂的廳里等,建平來我這兒,都是在大堂打電話,然后我下去。

2009年5月13日  北京

回國前與建平去千葉美術館,看了良寬的字。這是川端康成與安田杈彥的收藏展,展覽大約有二十幾張良寬的書法,大大小小,還有一幅他的自畫像。江戶時代的文化可以說是日本文化的鼎盛時期,因為有鐵齋和良寬。這兩個人走的是兩個極端,卻涵蓋了東方文化的精髓,鐵齋的入世和良寬的超然同樣動人,這兩個人走到后來已經不是畫和字的概念了,中庸文化是東方文化的精髓,但二人的感官世界又無疑有極端的傾向,這是日本與我們對中庸理解不同的地方。

到了千葉,與在鐮倉的感覺差異很大。同是連鎖店的“大戶屋”,在鐮倉的味道鮮,餐前服務員上的有冷水和熱水兩種,在千葉這兒是先交錢,只有冷水,溜的肉段也是前幾天炸好的。這里中國人多,但屬于東京地區(qū),所以人們還是愿意居住在這兒。

5月11日中午,從大船出發(fā)去成田機場。車上四五個人,發(fā)車是13點42分,到成田機場是15點27分,經過戶、橫濱、品川、東京、成田二機場、成田機場六站。我來得早,機場沒什么人,安檢很松。

我坐的是從美國飛來的NW29班機,在東京中轉?,F(xiàn)在流感盛行,成田機場也緊張起來,尤其是從美國、加拿大、墨西哥來的航班,醫(yī)生要先登機給每位旅客量體溫,確定沒事兒后再離機,但這種流感的早期是不發(fā)燒的。登機后有個別旅客帶著口罩,機組人員中有美國人、中國人、日本人,中國的乘務員每人帶一個大口罩,日本和美國的沒有帶。

快到北京時已是晚上10點多,顯示屏上的飛機轉了一個圈。廣播說首都機場跑道緊張,降落要慢一些,我通過窗口向后望,是一排閃著燈的飛機,一個亮點跟著一個亮點,距離都一樣,有些像公路上的汽車。飛機停穩(wěn)后,大家把行李拿下來準備出艙,這時停機坪上來了兩輛閃著黃燈的面包車,旅客被告知回原座位,醫(yī)務人員要登機體檢,于是旅客又將行李放進行李箱里回原位,這時又通知不檢了,可以下機。在出關的通道里有兩臺紅外線掃描儀可以觀察到人的健康狀況,然后通知前面的疫情檢查口,有問題的就會被叫到旁邊的小屋里。在排隊檢查時,會不時聽到機場的人在喊:“穿黃衣服、里面是灰毛衣、短頭發(fā),戴眼鏡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