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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穎:王玉平——貪舒服的局外人

時間: 2014.2.11

我問王玉平如果不畫畫你會干什么?他繞過這個問題,給我講了個他曾經做的夢:“有一天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進了監(jiān)獄,我還說怎么跑這兒來了?但是在監(jiān)獄的院子里轉了一圈,發(fā)現(xiàn)景兒還不錯,大門口好像是古建的,遠處臺階拾級而上,還有一個像是天壇里的祈年殿的地方。人家說你可以在這兒畫畫,我覺得這也還行,只要還能畫畫,應該還不會太難受”。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如果不讓王玉平畫畫了,那就等于將他囚禁,他天生就該畫畫,唯有畫畫才能真正成全并證實他的全部才情。

低調,溫和,沒有架子,與人為善,王玉平習慣于待在自己認為合理的范圍內,做他的事,這也使他呈現(xiàn)出一種旁觀者的超然姿態(tài)。但也因為不肯跳出自我設定的區(qū)域,老說沒有多余的能力設計自己的生活,他對商業(yè)合作一直保持著謹慎的態(tài)度,所以直到今年,在朋友的推動下才促成了他和畫廊的第一次合作,這家畫廊也是曾經給同在中央美院油畫系的同事劉小東舉辦過個展“金城小子”的誠品畫廊。開展前,他在臺北度過了一個月的邊吃喝玩樂邊畫畫的美好時光,徹底滿足了這位王玉平“貪圖舒服”的欲望。他捕捉了淡水、臺北街頭在綿綿冬雨中的樣貌,記錄下繁雜樸素的街景,以及他事先并沒料到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各色小吃。“臺北的小吃不只味兒好,通常還有個樣兒。每次進到一家小店,總喜歡東瞧瞧西看看,覺著有意思,我就掏出水彩盒,展開水彩本,接點兒清水或是順手倒點兒茶水在我的小水盒裡,手邊有什么就畫個什么。點的飯菜要是還沒上來,就隨手抓過桌上的醋壺、調料罐,先抹一張過過癮再說。有時候飯菜端上來,又沒特別餓,就先畫一張,完事兒再把它吃了。每次吃著臺灣的美食,才知道自己來的真正原因。我喜歡畫畫,但更愿意吃舒服了畫畫。畫舒服了,也更有享受美食的心情。”就像那些微博控一樣,王玉平用畫筆代替了手機,記錄下日?,嵥?,娓娓道來,如話家常。他的包中隨時都放著三樣作畫工具:水彩本、筆和水彩顏料??萍紱]有改變他與自然、城市的相處模式,他享受著寫生的新鮮感無法被任何東西取代的樂趣。

剛從臺灣回來的第二天,北京的春意還遲遲未見,王玉平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拎著畫具奔向北海公園寫生了,雖然公園里的白塔已經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但他總覺得沒畫夠,“大自然真是太豐富了,總會讓你有意料之外的喜悅和感動”,就像抽煙的人,癮上來了,不抽一根就覺得難受。畫畫能給他帶來的是同樣的快感,當支開架子,沾上顏色,小色兒一調,看看白塔和尚未發(fā)綠的樹,心里才頓覺踏實了。這樣的情景令我想起他2011年在《畫北京》中寫的那段文字:“我拎著畫具,在城里瞎轉悠,像初學畫畫的孩子,不必有思想,也沒有負擔,哪兒都能畫,怎么畫都行,畫好畫壞無所謂。只是用這個方式溫習著過去,打發(fā)著現(xiàn)在,又曬了太陽?!彼奈淖忠踩缤漠?,簡潔明快,卻饒有回味。

相比王玉平戶外寫生中平和但充滿溫情的畫面,他提供的人物形象卻打破了傳統(tǒng)肖像端莊的角度,看似輕松隨意,卻是對乖張情緒的現(xiàn)代人的寫照。細看他筆下的人物,都隱含著一種獨特的個人趣味,這種趣味往往透過人物面部的陰影部分散發(fā)出來。而陰影正是特別讓王玉平著迷的部分,陰影的邊緣線、陰影的面積、陰影的顏色正是凸顯那些平頭百姓個性的關鍵所在。王玉平回憶起自己對陰影著迷的原因大概源自上學時見過的一張法國畫家波納爾畫的水果盤:果盤上的東西很概括,但下面是一個圓圓的投影。也許正是波納爾對描繪對象的主觀處理所達到的一種隨心所欲的藝術境界與王玉平內心產生了共鳴。所以在他眼中,波納爾的一個小靜物要遠遠超過列賓極為寫實的《近衛(wèi)軍臨刑的早晨》的震撼力。強調畫畫就是因為它好玩的王玉平其實在他淋漓盡致的色彩、自由駕馭的形式中堅持著自己的藝術觀。當所有的人都日復一日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迎朝陽、送晚霞地過著日子的時候,他只憑著一顆對藝術的赤子之心,對“凡人小事”的審視,繪出喚醒人們內心溫暖的畫面。無意感人,于是感人至深。

王玉平曾說:“我畫畫是由我生活的態(tài)度決定的”,而影響他生活態(tài)度的并非某位藝術家,而是張中行、汪曾祺兩位作家。他們平淡質樸,不事雕琢,緣于他們心境的淡泊和對人情世故的達觀與超脫,即使身處逆境,也心境釋然,正是他們對個體生存的富有人情味的境界觸動了王玉平。在風起云涌的藝術界里,王玉平一直都像個局外人,不太愿意靠近。他也曾試圖去做觀念,去告訴人家他很有想法,但在做過這樣的嘗試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不開心,還是覺得把自己整舒服了更劃算?!拔耶嫯嬍菫榱撕猛妫绻幸惶煳艺抑粋€比畫畫還好玩的事兒,那我就不干這個了?!钡F(xiàn)在,他還沒找到一件比畫畫更好玩的事!

Hi藝術=Hi王玉平=王

Hi:上世紀90年代中期前后,除了保留表現(xiàn)主義的筆法、筆觸外,你的繪畫色彩從沉重、渾厚向明亮和鮮艷轉化,表現(xiàn)對象從周圍環(huán)境回到了溫馨的家庭生活,壓抑、恐懼不安的情感被日?;纳钏娲瑸槭裁磿霈F(xiàn)這樣的轉變?

王:上學的時候影響藝術界最大的是德國的表現(xiàn)主義,那種刺激和張揚,我們畫室又很主張這個。我的性情還是比較溫和的,所以基本上不太被重視。雖然表現(xiàn)主義也有接近中國寫意的東西,我心里面也有這樣的愿望。加上之后藝術界的風起云涌,總是有一種跟我隔著的感覺。比如展覽上我看到一些作品,老覺得它的畫布后面有一雙眼睛,在察言觀色。所以我心里面一直比較拒絕這樣的東西。我其實還是愿意體會比較溫暖的東西,比較坦率的,讓人覺得日子還是挺美好的東西。

Hi:你畫人物為什么經常會出現(xiàn)大面積的留白?

王:那些東西還是有點多余,加上年齡大了一點之后,越來越喜歡東方的東西,它們能撥動你的心弦。你會開始反思西方的東西,應該說文藝復興,一直到印象派,其實應該說是一個技術的系統(tǒng)。當然有幾個大師是例外的,像維米爾、布魯蓋爾、柯羅等,因為他們例外所以被我們不斷的頌揚著。但其實可以看到,歐洲美術史里面那些二三流的寫實其實只是對自然場景的復制,跟藝術無關,一張感光板就可以解決問題。照相術的發(fā)明驚動了西方藝術家,開始反醒。所以才有之后的那比派、野獸派、立體派、直到后來的裝置、行為和觀念藝術對傳統(tǒng)那么激烈的反動,它是一個自然的心理需求。但照相術同時在東方也出現(xiàn)過,但是并沒有對東方藝術產生干擾,可能原因就在于東方的系統(tǒng)始終就不是再現(xiàn)自然的系統(tǒng)。所以說來留白這個事,大概會受一點這方面的影響,覺得有多余的東西在畫面上出現(xiàn),老像是隔著點什么,不過癮。

Hi:是什么促使你離開畫室,轉向了城市風景寫生?

王:我喜歡曬太陽,在畫室里呆煩了,想出來透透氣。風景寫生只是個借口。曬舒服了、吃舒服了、可能才能畫舒服。

Hi:你筆下出現(xiàn)的幾乎都是日常景觀和普通人,其中有你的態(tài)度或者立場嗎?

王:沒有,畫畫對我來說是一件單純的事,只是陳述。

Hi:除了畫畫還有什么樣的一些愛好?對你的創(chuàng)作有影響嗎?

王:我喜歡聽戲。隔幾天不聽我就會特別想,吱吱呀呀那聲兒,覺得怎么那么舒服!阿城說聲音、圖像和我們看到的東西,進入人的大腦之后會形成一種語言,叫“腦語言”,這個“腦語言”跟你自身大腦振動的頻率如果相協(xié)調的話,這就叫“諧振”,你就會覺得舒服;相反,噪音是不愿意被人長時間接受的。所以藝術行式沒有對錯,包括我們今天的觀念藝術、行為藝術,只是這種形式是不是真的適合你,是不是你誠懇的選擇,不這么干你就難受。西方從他們傳統(tǒng)里面走出來的行為、裝置包括觀念藝術,我覺得是他們的心理需求,比較自然。東方人心里好像沒有這樣的需求,所以難免會有一點“被接受”的感覺。

Hi:現(xiàn)在很少人像你一樣一直在用寫生的方式堅持畫畫,藝術以什么樣的面貌出現(xiàn)是困擾很多人的問題,你曾經有過這種掙扎嗎?

王:其實也做過一些的嘗試,但是真的發(fā)現(xiàn)我很不樂意那樣做,因為不是你擅長的,我沒那個心智,再加上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先把自己整舒服更劃算。我還是喜歡散散漫漫的日子,也沒有多余的能力設計自己的生活。不會設計自己的生活,可能也少了一些煩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