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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大箴:“如歌的行板”——沈行工的詩意油畫

時間: 2014.1.28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

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一一《望江南》蘇東坡

在當代中國美術界,沈行工是一位有影響力的油畫家和藝術教育家。他創(chuàng)造的富有詩意、講究意象表現(xiàn)的油畫作品,在國內外受到人們的關注與好評。

最初讓美術界注意沈行工這個名字的,是這位藝術家在80年代初創(chuàng)作的《月橋鎮(zhèn)的早市》、《小鎮(zhèn)春深》、《渡口細雨》、《四月江南》等幾幅描寫江南鄉(xiāng)鎮(zhèn)普通人平凡生活情景的油畫作品。在這些情節(jié)性的寫實作品中,形象樸實的江南男女鄉(xiāng)親,和著咿咿呀呀的吳儂軟語,伴著遠處青石板上踢踏的木屐聲,穿越畫面,撲面而來,使人感到鄉(xiāng)情的溫馨與親切。那是改革開放大潮初期,作者有感于社會變革帶來的新氣象,真誠地用畫筆表達自己的贊頌之情。雖然這些作品遠遠沒有體現(xiàn)出作者當時的藝術理想和抱負,但從中可以看出他具有的敏銳觀察力和寫實的表現(xiàn)力。還有,也許是更重要的,他在繪畫創(chuàng)作中努力從詩意性的角度去把握現(xiàn)實生活,而不是如實地描繪和還原生活的真實。正是他理解的繪畫更接近詩和音樂,而不是敘說故事的小說,他在享受這些作品“成功”喜悅的同時,開始思考他未來的藝術之路。是寫實,還是寫意?是再現(xiàn),還是表現(xiàn)?是寫情節(jié),還是寫情緒?他悄悄地在改變著自己的觀念:從重視“畫什么”到關注“怎樣畫”。

作為視覺藝術的繪畫,其形式語言的構成因素主要是形體和色彩。雖然沈行工有較強的塑造形體的能力,但他更喜歡用色彩來表達感情。他說:“我選擇油畫,其中有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我對色彩很感興趣。”除了興趣、愛好和他青年時期受到的表現(xiàn)性油畫訓練,受到林風眠、劉海粟以及他的老師蘇天賜等人的影響這些因素外,他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他的藝術潛質和才賦更多地表現(xiàn)于繪畫的色彩。于是,沈行工開始放棄代表當時繪畫主流的主題性創(chuàng)作方式,回歸到找尋內心感動的藝術之路。這時,即使仍然取材于江南鄉(xiāng)村生活和帶有某些情節(jié)因素的作品,如《秋晴》、《春暖》、《鄉(xiāng)鄰》等,在表現(xiàn)平凡生活的人間溫情時,更多地強調寫意性和形式感,使畫面色彩和形體、肌理與筆觸等形式元素自身的情感表現(xiàn)力得到充分的發(fā)揮。他擺脫如實再現(xiàn)的束縛,更自由、隨意地運用色彩,并通過對于形體平面化的處理,使畫面色塊并置以增強色彩的表現(xiàn)力。他認為:“充分利用色彩的純度、色相和冷暖這些因素的對比,而不是僅僅依仗于色彩的明度對比,顯然是達至畫面色彩相映生輝的有效途徑?!?/P>

與此同時,他在風景和靜物畫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獲得了新的感悟,那就是他可以更加自由、隨意地處理畫面的圖式,可以更充分地表現(xiàn)自己的審美情趣。90年代初的《古鎮(zhèn)南潯》、《皖南山村》、《藍色的遠山》、《郊外清風》、《黃色調的靜物》等作品,則代表他新的審美追求和新的繪畫作風:主要選用風景和靜物的題材,通過色彩的語言,抒發(fā)自己的內心感情。在這一時期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畫家對江南充滿了詩性的愛。無論是遠處的山坡、河流,或是近處的房屋、村莊,通過畫家匠心獨運的提煉和概括,這些富于江南美感的元素和諧地融合在畫面里;他重視寫生,珍惜在寫生中獲得的新鮮感受,他的寫生含有明顯的創(chuàng)作元素。他的風景畫有的是根據(jù)寫生加以提煉的,有的則是根據(jù)自己長期積累的綜合形象創(chuàng)作的,他敢于自由地配置色彩和在圖式上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沈行工的作品越來越簡潔、明快和有整體感。他勤于實踐,更勤于思考;他的古今中外藝術修養(yǎng),決定了他思考的深度,也引領著他的探索方向:他虔誠地向大自然學習,又堅定地認為,繪畫是高于客觀自然的主觀創(chuàng)造。他的作品有來自客觀自然的生氣與新鮮,又有強烈的個性。沈行工是一位有獨立見解的藝術家,比如,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江南的景色是婉約細膩的,他卻認為,江南的小橋流水、粉墻黛瓦別有一股氣質,也有一種開闊的感覺;四季的輪回中,丘陵、河流同樣盡顯造化的不同……這些主觀的記憶、印象都融化到一幅幅畫面中,從《藍色的遠山》、《郊外即景》到《四月》、《雪后江南》等等,能清晰地看到畫家的繪畫語言愈加意象化,愈加純粹化,愈加個性化。由此,沈行工確立了自己獨特的風格——詩意性油畫。

佛經中說,斷除雜念,才能明心見性。沈行工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一直在做減法。閱讀他的畫作,我們可以清晰的看到,畫家去除了人物形象,去除了故事情節(jié),去除了繁瑣的細節(jié)……只剩下色、韻、情、境。在色、韻、情、境中,只有“色”是技術性的,韻、情、境則都是畫家的自我觀照。然而,缺少了“色”的如詩如歌的表達,后三個精神層面的升華也就無法產生,因此,色彩就成了沈行工繪畫最具個人魅力的標志。從《渡口細雨》明亮的黃,到《藍色的江南風景》里的藍,到《五月》、《錦繡江南之一》的綠,沈行工鬼斧神工地駕馭著自己的調色板,在他的畫面里彌漫著淡淡的江南的閑適氣息,仿佛看到薄霧細雨,草長鶯飛,綠波樹影,都罩上了一層嫩綠清新又柔和的春光。在《錦繡江南之一》中,層層疊疊的綠,深深淺淺,充斥著整個畫面,微妙的變幻著,相互依傍著,田壟的紅色更是襯得一塊塊綠田青青如滴,遠處點點白屋,隱在這飽滿充盈的綠海中,可謂“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滿庭芳·周邦彥)。《藍色的江南風景》是畫家主觀印象中的景色,帶有明顯的夢幻意識,他把虛構和象征的造型放入畫里。構圖上吸收了中國畫的表現(xiàn)方法,近處虛實相間的樹木、散落的農舍和屋頂、穿插重疊的菜田,遠處橫陳的山巒,中間一池吹不皺的秋水……在這里群青、淺藍、粉藍、深藍、湛藍,搭配得那樣明亮、清晰,統(tǒng)一的色彩風格很自然地覆蓋整個畫面。遠景和近景,天空和湖水,陽光和樹木,組成和諧寧靜的一派景象。近景的村落在正午的陽光的照射下,仿佛凝固了,樹不動,風不吹,灰白的房子映襯著泛著藍光的樹木,遠山的藍和湖水的蔚藍色交織在一起,湖面平靜如鏡。

沈行工的歐洲寫生如《歐洲鄉(xiāng)鎮(zhèn)教堂》、《希臘圣托里尼島風景》等作品,面對迥異于江南景色的歐洲風光,他的畫面一如既往的淡定,純凈,從中能感受到他特有的夢幻般潤澤的藍色,優(yōu)雅、靜謐,猶如有一只手在《冬日池塘》的漣漪中撥出了柴可夫斯基膾炙人口的《如歌的行板》。

近幾年來,沈行工進一步深入追求藝術語言的精煉與豐富,不論是寫江南景致,還是畫歐洲風光,畫法更率意、更自由放松,在平中求奇,色彩更為大膽,薄敷、重彩靈活運用,更注重在整體氣勢中講究層次的豐富和色調的微妙變化。他采用筆到意到甚至筆不到意到的意象手法,強化意境的表達,不少作品達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顯示出大家風范。

讀他近期的作品,我還有一個突出的感覺,那就是他對當今畫界討論的熱門話題“意象油畫”有明確的態(tài)度。他從民族傳統(tǒng)繪畫中吸收營養(yǎng),但不是簡單地把國畫的造型用于油畫創(chuàng)作,而是著眼于領會其寫意精神,即在保持油畫藝術特質的情況下,強化其意象性。也就是說,他不是弱化或放棄塊面造型,沒有使油畫技巧纖細化,而是在塊面中穿挿或長或短、或明或暗的線,賦予更強烈的藝術意味和由筆觸、肌理和色彩構成的情趣,從而大大增強了繪畫語言的感情因素,使畫面更具藝術感染力,更耐人尋味。

沈行工受惠于江南這塊土地滋養(yǎng)出來的藝術感悟,在他的油畫中流淌著江南的濕潤、清麗,他同時擴大視野, 開闊胸襟,廣泛運用各方面的藝術資源,培育真情至性,創(chuàng)建了超越江南地域、具有鮮明個性的獨特風格。他的藝術創(chuàng)造尤其得益于民族傳統(tǒng)寫意性繪畫和歐洲表現(xiàn)性繪畫的熏陶與啟發(fā),得益于他對藝術規(guī)律與創(chuàng)造原理的認識與理解,得益于他對人生的感悟。

沈行工,一位不斷在行進中的碩果累累的杰出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