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

與友人談維米爾

時間: 2013.11.6

惠書論及維米爾,甚有同感。藝術史往往需要鉤沉,像維米爾這樣的大師,就曾經被埋沒了一百幾十年之久。我讀佛羅曼丹關于尼德蘭及荷蘭的專著時,發(fā)現只用寥寥數行打發(fā)他,“維米爾在法國實際上是不見知的”。維米爾之重顯光華,還只是近百年的事。這恐怕是由于被17世紀荷蘭整個生動而精到的寫實風氣所掩的緣故。佛羅曼丹說:“除倫勃朗外,所有荷蘭的畫室惟有一種風格與一種方法?!蔽易约旱恼J識也有一個過程。十年前初去看畫時,曾經對他有所失望。當時也許太被倫勃朗的沉雄博大所吸引過去了。以后反復摩挲,才品出維米爾的韻味來,在他僅有的傳世之作三十多件中我只看過大約半數。我的印象是:初年的幾幅顯出烏得勒支(荷蘭南部一地區(qū))的卡拉瓦喬派影響,尚屬平平;晚期作品又略顯鋪張和松弛;中間成熟階段精品迭出,令人愛不釋手。

一般評述指出他的現實主義,這當然對,但不夠。至于有的評述認為維米爾“是一位只停留在描繪物象的視覺效果的畫家”(高階秀爾:《看名畫的眼睛》);“從維米爾看到了逐漸變成自然主義的現實主義,也看到了瀕于抽象的自然主義”(芬克斯坦:《藝術中的現實主義》),則更未敢茍同。17世紀的荷蘭繪畫無疑是傾向于客觀的。巴洛克風格遇到了這個獨立的新教國家上升時期的條件,就更在寫實與世俗化的方向上發(fā)展,新興市民敞開懷來欣賞創(chuàng)業(yè)環(huán)境中的他們自己。維米爾同樣具有這個時代的現實性品格。這位只活了四十三歲、僻居故鄉(xiāng)的小小行會頭兒,惟自小鎮(zhèn)人家取材,反復描畫有教養(yǎng)的中產家庭仕女的室內起居——品茗、作畫、讀信、修妝、談情、弄樂、做學問之類,兼及描寫女工勞作,這種視野應該看作有民主性的進展,與同代人并無二致。但是,如果說那時的特爾伯赫畫的閨閣淑女總是使人看到錦繡嬌柔的富態(tài),荷赫(有譯“德霍”)畫的又多作敘事意味的話,那么,維米爾的價值不在這些。誠如來信所言,他有獨特的魅力。我以為,這魅力就在于,在寫實的基礎上經過精湛的意匠創(chuàng)造了非凡的境界。

“文場筆苑,有術有門”。維米爾把巴洛克的“動態(tài)的體塊”變成了古典風的靜態(tài)。靳尚誼告訴我,他看了美國收藏的多幅維米爾原作,總的印象是從巴洛克又回到古典,嚴整中又見筆意。這很對。維米爾作畫很慢,他精于布局,全用常態(tài)下的平行透視,使一層層的空間深度巧妙地融合于平面圖式,不過于強調視覺幻象,保持以清晰的輪廓和大塊明暗支配畫面。他對所有的形體都經過剪裁、搭配、交錯、避讓,一一“摳”得井井有條、嚴絲合縫,凡是不要的東西都淘汰掉,例為《斟奶婦》一幅的白墻上原有一幅地圖般的東西被刪除了,從愛克斯光研究得知,許多局部也經過微調,足見經營之意。他的構圖,如果撇開具象不看,完全可以——分析出規(guī)整的抽象形式結構來,看來他也啟發(fā)了荷蘭現代的蒙德里安吧。他的塑造有概括力,除傳統的暗部留虛外,在亮部也經過整理,下筆又不露斧鑿痕跡,使形體掌握得柔和又厚實。用色有度,多以溫和的黃、藍為主調。用光之巧更引人注目,巧在側光上做文章,尤其以用高光點為拿手好戲,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精心鑲嵌,用得珍貴。在這里,有趣的是,學者們透出了一個奧秘:維米爾很可能使用過一種器械——毛玻璃取相器?;诤商m光學技術的早期發(fā)展,那時已有利用針孔成像原理納外景入暗室的方法,也已有簡易透鏡相機裝置,讓室內物象經折射投現在毛玻璃上。如此呈現的鏡像透視感大、細節(jié)簡化、出現略有光暈的輝點,而這正是維米爾畫面的效果。以上種種,我以為可以概括為秩序、單純、晶瑩、和潤四點作為他的形式風格特征,很值得靜心揣摩,越看越有滋味。具象的和抽象的形式意匠各有其用,維米爾沒有排斥任何一面。人的感覺不可能把握自然生成的全部和諧秩序,需要理性揭示出來,維米爾在這方面顯然比人高出一籌。

有這樣的憑借,一種境界就燦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了。例如《德爾夫特風景》,天、城、河、岸四層平行構圖,空闊寧靜,雨后的余點還在蕩起漣漪,斜陽卻己從逝去的云影后面把光輝投射在遠遠近近的房頂上。這些房子安排得錯落中有極工巧的節(jié)奏,加上那些“珠光點”橫向散開,我們好像聽見大自然美妙的頌唱,甚至可以說,那上下四層互相映襯的構圖也好像四部和聲的樂譜似的。有人評曰:“這一幅畫足以概括一個時代”,即把小鎮(zhèn)的清明歲月永遠留下來了?!墩迥虌D》比其他的畫用筆痛快一些而處理特別樸素,從上部外輪廓突出在素地前過渡到下半部光點閃爍在暗地之上,深含理致、內秀和一點崇高感,是為體現平民性格的不朽之作。窗前讀信、彈琴諸作,大多隱喻著愛情,但我們看到的不是情欲沖動,而是精神默契的和諧。《畫室》一幅特別些,我沒有見過原作,它滿是寓意,力求把現實場景變成古風,也確實繁而不亂,連每一小塊都有講究。詹遜在《世界美術史》中說得好:“宛若一層紗幕從我們眼前撩起,日常的世界透出寶石般的新鮮感,我們從來未曾見過如此之美?!彼?,說他“停留在視覺效果上”、“自然主義”云云,未免太辜負維米爾的匠心了。與其說具象的生活場景本身給了我們欣賞者什么,不如說他的妙處恰巧在于不讓過多的、表面精謹的描繪停留在這上面打轉,滯住了,而是讓我們的審美感興越過“視覺效果”這個層面而升華到精神境界去。我們面前是一片安寧明凈的和諧,一切都沐浴在清輝(笛卡兒所說的“心靈的自然之光”)里,心曠神怡。我管它叫做“維米爾的澄明”。維米爾把現實描繪轉化為詩,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詩的境界,哪里是什么“變成自然主義”了呢?就“客觀性”而言,維米爾那些“內室畫派”的生活內容,即使加上其他,也比別的許多畫家更加簡單狹小,拘泥于這一點,維米爾不過小畫家而已,難怪被世人遺忘了。但他當別人興奮于市井鬧趣、群像盛況、顯示家珍的時候,卻守神專一地在小幅上努力于創(chuàng)造象外的澄明境界。這種境界的價值,不僅在于反映了17世紀中葉荷蘭那個具體歷史情勢下的時代的光彩,而且具有更普遍的意義,使我們“澄懷味象”,在審美的觀照里獲得更超越的、清明的人生感、宇宙感。當然,這是作為后人的一種解釋,或許由于時間的距離使我們得擺脫畫中當時時興的若干東西,反倒更容易入境些。我還想,正是在這里,我們會發(fā)現中西古代大師在從現實出發(fā)到境界創(chuàng)造方面有可相通之處。雖然文化背景不一樣,藝術上往往有殊途同歸處。例如唐人《搗練》、《紈扇》諸圖,《韓熙載夜宴》的部分,都是可以參看互較的典范之作。同時,維米爾也影響了后來的“內室畫派”。不過這些都是另外的話題了。

文/鐘涵
1990年作

曾發(fā)表于《美術》199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