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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圖像的寓言

文:陳丹青    圖:陳丹青    時間: 2013.10.18

徐累的畫在他周圍不知能否獲得常識的回應。幾年前在南京邂逅他畫的那匹紙上白馬,我就被引見了一位游蕩在中國式“純繪畫”之外的浪子。他的思路與歐洲質(zhì)疑“純繪畫”的人物(例如杜尚、基里柯,尤其是瑪格麗特)是否有所接洽,我也不確知,因為不好意思問他。他給我的禮物是當時新出的文學譯本:普魯斯特、博爾赫斯、昆德拉。與他相對,可以不涉繪畫術語而縱意談論繪畫。

他的心思常在畫外。在“國畫”的表象背后,徐累分明于當代知識環(huán)境頗為熟悉,不然,他對唯物論美學遺患(積重難返)的“免疫力”,自覺遠離反映論(“表現(xiàn)生活”)模式的創(chuàng)作意識,就無從談起了?;钤?!不用他說,我就知道這些玩意兒不易得識,我也一知半解。我愿認真閱讀,藉以窺探“純繪畫”不認識的領域。我常忘了他是“畫家”,可是每見他的畫,卻實在畫得好,那作者,似乎并不是徐累。

這組紙本作品嫻雅僻靜,若有所思。那些詭譎的圖像初看之下可能會引起輕微的尷尬,隨即漠然。其中的“意義”既然一時難以辨讀,觀者也就懶得尋思:白馬站在水中央,鸚鵡停在明椅上,被帷幔遮掩透露的角角落落像是有位佳人釋繩離去,自會令人勾引出“夢幻”“虛無”“感時傷逝”等等形容詞,只是畫中那些公然的暗示也就被過于抒情的解讀輕率地打發(fā)了。

不過,畫中若有暗示,恐怕即指向“暗示”自身。

假如我們略為留心過瑪格麗特的畫,這位比利時人的不少命題——且不管那是些什么命題——盡已含括在徐累畫中。即使瑪格麗特本人恐怕也得費心解讀:他將難以辨認他的命題在今天,在另一種繪畫傳統(tǒng)中以怎樣的方式蔓延滋長。

瑪格麗特的大部分意象是組構命題的符號:著火的喇叭,帶有腳趾的鞋,單瓣的葉子里藏著一整棵樹,石膏像流出血來,總之,匪夷所思。

徐累不是這么玩法。他精心描繪的形象都是“合理”的,可作“符號”解但并非杜撰,毫不“怪異”,其性質(zhì)是土相的“現(xiàn)成品”。惟當這些“現(xiàn)成圖像”各自安放在異樣的環(huán)境中,彼此成為另一現(xiàn)成圖像的“現(xiàn)成道具”,這才開始扮演曖昧的角色:明椅不再是家具,禮帽頂在鹿角上,鳥兒站在籠外,馬兒卻安詳?shù)恼驹诨\子里,而那位作勢讀書的男子,則分明是作者讓他坐在那里,在另一相似的局面,他又失蹤了。

瑪格麗特要是將原本“可信”的形象一件件來弄得它可疑,他的畫面往往既是謎面又是謎底;徐累那些“可信”的形象卻使畫面自行可疑——他沒有給我們猜“謎”的意思,只是將畫面布置成“謎”的樣子。在訪談中他曾“招供”道:水面代表時間的侵噬,讀書人呢的二郎腿是對環(huán)境的“無力的抗拒”,青花馬則可與紋身聯(lián)想,具有“墮落之美”。

他是在運用隱喻。超現(xiàn)實主義繪畫也用隱喻,前提是篡改形象,以便重新解讀視覺經(jīng)驗的“表象現(xiàn)實”;徐累只是調(diào)換形象的關系和處境,為的是窺探視覺經(jīng)驗的“心里現(xiàn)實”:那匹青花馬不也可以解作“時間”(白馬過隙)的隱喻么?現(xiàn)在徐累用畫筆制服白馬,讓它別跑,站住,給我們好好瞧仔細了;他從瓷面揭離了青花,裹在馬背上(真是好主意),而“時間”的隱喻則轉(zhuǎn)嫁給“水面”了。

這就是徐累的“謎”的“樣子”,不必猜。即便將他的前述“招供”比作“鑰匙”,我們也未必用得上,他的畫面其實并沒有上鎖——那兒根本沒有“鎖”。

基里柯和瑪格麗特那代人拆卸視覺騙局的苦心和哲學情結,是在同一個龐大的美學傳統(tǒng)對話,在透露著追問者的所謂的“焦慮”感。他們辭風冷僻,也是出于高度“緊張”的另一番智力狀態(tài) ,出于純?nèi)晃鞣降摹F(xiàn)代主義的文化性格。

徐累的畫蘊藉斯文,幾分慵懶氣。借用貝爾特魯奇描述一位中國演員的形容詞,他的畫境頗顯得“高貴而消極”,此所以超現(xiàn)實主義長于宣言,論辯的作風更與他無關。在他這兒,超現(xiàn)實理念至多作為一組“現(xiàn)成”的“游戲規(guī)則”:他調(diào)遣符號,并不一定確有“所指”,他布置懸疑,只為渲染懸疑的氣氛。自然,他善于玩弄“悖論”,但不像超現(xiàn)實前輩那樣用來攪拌命題,而是在調(diào)理構成命題的諸般元素,因他順手假借游戲規(guī)則,也并非對游戲感興趣——在中國,他沒有超現(xiàn)實主義那代人的游戲?qū)κ趾陀螒驁鏊?,他所“游戲”的可能只是“假借”本身?/P>

徐累精于假借:他的造境出于詩詩的修辭:他的圖像“故事”調(diào)弄小說的“誤導”或“伏筆”,意象的跌宕跳動則像是散文片段;他偏愛采用舞臺布景式的人工化空間,故意畫出老式攝影那種道具擺設的呆相,畫中時間因素的的支配方式類似電影剪輯。他對設計原理頗有心得,極善落幅、剪裁,他運用的裝飾效果來路高明,兼蓄水印木板的潔凈、日本屏風的端然、波斯插花的繁華。他的圖式來源更旁及民間繡片、院體工筆畫、古版地圖、園林景致,這些圖像片段多為當今“新文人畫”采作風格的調(diào)料,但在徐累手中是作為形式取樣:他行使假借的動機和方式均帶有觀念的性質(zhì)。

在徐累左右逢源的創(chuàng)作籌碼中,“繪畫”只是操作的一環(huán),這倒與超現(xiàn)實主義先師聲氣相通,看穿了所謂“繪畫語言”的無謂和虛妄,這自然難以為國中目下的繪畫風習所認同。其實,在后現(xiàn)代文化中,繪畫早已和人文學科所有門類相通融,不再畫地為牢自設藩籬,這在西方本是常識、常態(tài),徐累倒在這層意思里可謂是一介貨真價實的“新文人畫家”,可是這稱謂偏偏專屬“國畫家”。然而審查徐累的所謂“國畫”,也即行使假借的“主體”,則他在主體之內(nèi)還是在行使“假借”的勾當。

這批紙本“國畫”的自我設限僅止于國畫工具,余皆外求西畫規(guī)則:陰陽相背,三度空間,造型排除任何形變夸張,雙勾部分(例如帷幔上的工筆圖案)在性質(zhì)上是排除表現(xiàn)意圖的臨摹。但徐累同所謂“國畫創(chuàng)新”和“民族風格”這類空泛的概念了無瓜葛,他的旨趣無所謂“國畫”“西畫”,要說醉翁之意,是在畫作的年齡,他要讓作品既經(jīng)畫成即有陳舊隔世之感。

徐累矚目的是老照片。準確地說,是上一世代無主無名的老照片。

為了模擬老照片的“真實感”,他須得借助“西畫”手段,而宣紙水墨天然的工具性能“渲染、浸潤、腐蝕),適可“做舊”每一幅畫。但這“做舊”效果和老照片的“內(nèi)容”也了無瓜葛,觸動徐累的是所有無主無名的老照片在穿越韶光后自行具備的性格(假如可以稱作“性格”的話):是這“性格”——被公開的私人性,有情歸于無情,生命凝結為無生命——賦予徐累的畫面不屬于繪畫的神態(tài),在那神態(tài)背后坐著一具幽靈,若隱若現(xiàn),那幽靈就是老照片。

羅蘭?巴特爾因喪母之痛,逐一檢視母親的舊照,寫成《明室》,窮究攝影的“所思”(noeme)。但在書中,作者僅刊印攝影史經(jīng)典,母親的照片一幅也沒有發(fā)表。

人怎樣維護身后的隱私?在古董地攤上,舊時千家萬戶數(shù)代珍藏的“全家福”流落街頭,任由路人翻著、丟開,或花錢買去。我們都將無名無姓,歸存無主的影像,活像被放逐的鬼魂。誠如徐累所說:“死亡”和“虛無”并非指“被埋藏的事物”,而是“正在我們眼下發(fā)生”。有誰細味其中的殘酷么?這殘酷的方式太平淡。

時間的游戲(換言之,我們都在被時間游戲。徐累也在游戲,他說:“真實的情感是無法表達的”),惟游戲才能與嚴肅的主題安然相處——在畫上。在畫面上畫出的“水”停在指定的位置線上,不再會淹沒青花馬,猶如巴特爾超越追念至親的痛悼之情,轉(zhuǎn)而以文字追問攝影,這追問遂得以在書中留存不去,他寫道:“我要發(fā)表心靈,而不公開隱私?!?/P>

怎樣“發(fā)表”而“不公開”?有如蝴蝶離開了她的蛹,徐累的“心靈劇場”一概去除了老照片的家族隱私,在那里,“角色”身份不明,“道具”張冠李戴,它們神不守舍,踟躕游蕩,仿佛誤入“舞臺”,絕大部分場景“謝絕”人物出場,即便出場,也似乎謹防被人辨認:哪位男子就用書本故意遮沒了五官,幾只再三出現(xiàn)的動物,窈窕乖巧,則涉嫌某人某物的替身。

老照片,泛黃的紙,粘附著化學疑漬,晦氣、憔悴。她早已背棄了影像的“內(nèi)容”(作為隱私),物換星移,轉(zhuǎn)成歲月的替身。自當老照片大量面世,國中即多有畫作直取影像內(nèi)容,刻意模擬舊時的人物,隔代的服飾(作為歷史的表象)。徐累利用的卻是老照片剔盡“內(nèi)容”的影像軀殼,因他洞見這軀殼的“無內(nèi)容”才是老照片的魂靈?,F(xiàn)在,老照片總算假徐累的手擺脫影像的糾纏,投胎轉(zhuǎn)世,移居宣紙,隨即被水墨一道道烘染著,預見補足作品的“年輪”。

如巴特爾所言,所有照片均不具“前瞻性”(protension),徐累的水墨年輪回轉(zhuǎn)逆行,一律指向“過去時”,那些動物、植物也都停在夙昔的光陰里發(fā)呆:過去的馬,過去的鸚鵡,過去的花枝。

這不像是“歷史”,除非取巴特爾給予“歷史”的樸素定義,意指我們“尚未出生的年代”。徐累執(zhí)迷于無名圖像,乃因他與一整代人初入人世即被取締了歷史的記憶。

因此也不像是“記憶”。普魯斯特或曹雪芹式的文字記憶,是對自己青春少艾的歷歷回顧,巴特爾心存亡母的影像記憶中也處處有他自己在。徐累畫出的一切蒙著“記憶的假面”,但與他本人毫無牽連。倘若九十年代種種遲來的回憶錄和老照片的“出土”面世,確乎直接間接導引出他的圖像系列,則其中的“過去時態(tài)”或可勉強而詩意地稱之為“前世的記憶”。

唯物論的“歷史主義”者認定過去的真相不會失去,本杰明卻洞察過去的真相轉(zhuǎn)瞬即逝,并永不再現(xiàn),除非我們持續(xù)對抗遺忘。憑什么對抗?巴特爾斷言攝影的誕生乃參與了人類歷史。從此,照片使“往昔與現(xiàn)今一樣肯定”。他無條件相信每張照片的指稱功能,痛陳“此曾在”(Ca a ete)才是攝影雄辯的本質(zhì)。

是的,我們不得不相信攝影。但那就是“過去的真相”么?巴特爾僅在一張亡母幼年的照片中意外“核實”了記憶中母親的容顏,但他隨即寫道:那照片與母親其實“一點兒也不像”,只是一位“不認識的小女孩”。
有誰認得老照片的主人?老照片更不認得我們是誰。巴特爾認為攝影無情乃因照片“并不追念往昔”,而是在證實“確曾存在”者的同時,證實存在者已經(jīng)被歲月一筆勾銷——此即“歷史記憶”的啟示么?如果是,那么徐累的“畫”可能正在圖解本杰明的警告:“前世”的圖像提醒我們的不是“記憶”,而是遺忘。

飽經(jīng)世亂流離,更兼史科的反復涂改與長期禁忌,歷史的表述、記憶的愿望、過去的影像一朝銜接相遇,結果是形同陌路,難以核實。既然巴特爾在他至親的照片中也會儼然迷失,我們何以辨識“過去”,確認并確信那就是“真相”?即以“老上?!薄袄夏暇庇凹癁槔谄渲袠嗣鹘謪^(qū)的照片上,即便按圖索驥,我們亦很難在今日滬寧市景中尋獲昔年的景觀。圖像解禁原是為了消除歷史盲點,填補記憶的空白,然而輪到我們手中,老照片與今天的關系,圖像同觀看者的關系,其實均告失憶,近乎失實了。

我們,觀看者,面對徐累的畫也同畫中的“角色”一樣,總像是誤入他人的私密空間。在那里,“主人“都不在場,物件分明錯置,彼此錯認,無人糾正,無須糾正,他們一律失去了物主,猶如文物古董被任意布列,但求出售而不是有待認領。徐累那些莫名其妙的“劇情”,語焉不詳?shù)摹罢戮洹?,也根本不是在期待解讀,而是無法解讀,無需解讀。

徐累畫的是遺物。遺物,記憶的證據(jù),然而證據(jù)一旦失去線索,豈非宣布記憶的貶值?而徐累畫出的正是貶值的記憶——他的畫處處流露出記憶的神色,連這“神色”也形同無主的遺物,無端落入我們的視線,祈求記憶,當我們竭力搜索記憶,卻發(fā)現(xiàn)無從追究,無需追究。那是不屬于我們的記憶。

攝影的確證性,巴特爾寫道,使每幅照片成為一份“歷史”的“出席證明”(僅止作為遺物),而繪畫的“虛構性”既不必確證“指稱對象”,也不必為“時態(tài)”負責(僅指作為圖像)。似乎為了安撫歷史、記憶的“失憶癥”,緩和繪畫、攝影的“綜合癥”。徐累的畫筆遂暗中與老照片相勾結而相拮抗:惟在繪畫中,他婉轉(zhuǎn)說出了對于觀看經(jīng)驗的將信將疑。

“攝影以其霸權鎮(zhèn)壓了其他類型的圖像”,巴特爾說,“從此只有一種以攝影為模式的具象繪畫,因受迷惑而順從攝影”。他接著說:“而這順從方式也令人迷惑?!?/P>

徐累的作品成功地“令人迷惑”,不單以圖像,兼及他的“順從方式”——寫實畫家被動模擬照片的表象細節(jié),徐累則主動為繪畫注入照片的本質(zhì)。這本質(zhì)在繪畫中必然變質(zhì),因為他偷換了繪畫與攝影的關系,在不得不然的偷換行為中,當代攝影、繪畫相互混淆的視覺困境,歷史、記憶因老照片而彼此反諷的心理困境,似乎均告“軟化”,彼此“異化”,甚至趨于“合法化”了。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在畫家的畫眼看來,無主的老照片(失效的歷史證據(jù)):在審視老照片與繪畫之間的往返過程中,徐累漸由“辨認”轉(zhuǎn)成“凝視”,由“感觸”進入“想象”,由“冥想”繼而“出神”。在出神的凝視中,青花圖案徐徐出現(xiàn)在馬背上,而水面悄悄淹沒了馬膝——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老照片,他“看見了”老照片上看不見的幻想。

這幻象不是夢境,相反,在視覺夢囈般的當代圖像中他努力將自己喚醒。巴特爾一再夢見母親,他立刻追問:在夢中,我們是“看見”還是“知道”?那夢中母親,他寫道:“總不完全是她?!倍谛炖鄣漠嬛校覀兎置骺匆?,竟或“認識”她,但根本不記得“她”是“誰”,那是遠比夢境更“令人迷惑”的眼前幻覺。
這幻象也不是超現(xiàn)實主義過時理念的延伸,徐累無意玩弄歐洲人的老把戲揭穿視覺騙局,相反,他做舊宣紙,不為制造贗品,而是認真布置新的視覺騙局,轉(zhuǎn)擬復現(xiàn)老照片引發(fā)的眼前幻象,藉以通知超現(xiàn)實主義先師:“超現(xiàn)實”的境遇就在現(xiàn)實之中。

倒是所謂“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書面幻象差可與徐累的畫面幻象遙相呼應,但前者的手法是鋪張的、重彩的,由可疑的“現(xiàn)實”指向可疑的“現(xiàn)實”,同徐累的“國畫”美學背景相對應,他的敘述密碼其實脫胎于斷根已久的漢文化神秘主義傳統(tǒng),這古老的傳統(tǒng)從來無所謂“現(xiàn)實”或“超現(xiàn)實”,從他的畫境深處,我居然想起魏晉志怪小說和唐宋傳奇:在那里,一切被說得煞有介事,哀而不傷,“往生來世”了無間隔,“奇談”與“真實”了無芥蒂。

莫非老照片與徐累畫作交相揭示的人世無常,竟是當今的“圖像傳奇”——“誰”是白馬?誰家的青花?在“搜神記”的大量意象中,動物、植物也每扮演著性靈叵測的角色。

失傳了。引徐累矚目低回的總是失傳的事物?!笆鳌辈⒎侵浮笆ァ?,而是“失效”。古書古畫即便再版,也無非和老照片一般類同文物,無復構成當今活的文化景觀,正像是徐累筆下的呆呆的“遺物”,聊供擺設,無所事事。憑那幾件可數(shù)的意向,徐累不是在影射我們究竟失去了什么,而是截取失而復得的事物旋即“歸復失去”的過程,置于無時態(tài)的繪畫,與“將要失去,已經(jīng)失去”的攝影時態(tài)相呼應。

此所以徐累的畫境封閉、幽邃、茫然。他設在“臺前”的形象亦等同背景,到此為止;畫面的空間是沒有出路的,截止的,在一片深藍中翕然隱沒。凡圖像,皆迎對視線,奪取目光,徐累的圖像卻仿佛正在當面淡出、熄滅,像是電影臨近終場,舞臺將要收攏幕布,或可比作在顯影藥水的相反程序中,影像漸次消殞。

連他作畫的過程也布滿“抑制”“消除”的用心。若說這批畫是他內(nèi)心視像的自傳,其中非私人的符號已足夠抹去作品的“私人性”,而圖像的“游戲性”又規(guī)避了傷感情調(diào),雖款款用情而能心思淵靜,近于無情。這些紙本作品的智慧也是內(nèi)斂的、隱匿的,他的參考架構豐富博雜,卻始終審慎而謙抑,機心用過,均以“國畫”的表現(xiàn)力似乎因此被賦予新的(但“令人迷惑”的)可能性,這“可能性”與“國畫傳統(tǒng)”關系曖昧,貌合神離,貌離神合,好比我們與無主的老照片,相見而不相識。那匹沉思的白馬顯然不知道背上長滿青花,青花也早忘了原先依附的古瓷。

徐累自己知道嗎?幾番改頭換面,諱莫如深,他從老照片那兒沒收的斑斑“隱私”又被他還給了自己的圖像。

青花馬,徐累圖像系列中一再出現(xiàn)的“警局”。它兼蓄單純的唐馬造型和文藝復興與繪畫綿密俊秀的筆致,但毫不涉染仿古之嫌,因與所有繪畫中的“馬”性質(zhì)殊異,既非馬的“肖像”,更與馬在人類生活中的角色無關:這是一匹喪失屬性的“馬”,魂靈出竅,僅存皮相,兀自站著,呆板、柔順、乖謬而優(yōu)美。那來歷不明的青花既經(jīng)纏繞馬背,從此難解難分,儼然前世姻緣,要來說那青花與馬的會合是為裝飾或象征,二者又作成何種隱喻云云,都嫌不相宜,亦難覓確當?shù)男稳菰~??傊?,已不容別樣的詮釋附會,它只是它自己,單獨成篇,忽然停止了圖像“敘述”,譬如古早哲學的傳說“白馬非馬”在汗漫歲月里卸脫了“命題”的拘絆,歸結為“一句話”——那匹白馬站在深藍色的宣紙上,無可置疑,有如標本,那根本不是馬,而是一則過目不忘的圖像的寓言。

一九九九年六月寫在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