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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斌:童貞花卉見端倪

文:梁小斌    圖:梁小斌    時間: 2010.12.1

初識冬青的作品,仿佛感到那些花卉和鳥全都在一張偌大的眠床上睡著了,有一片被蟲咬過的葉子或許集中代表著冬青的心跡,這一片花葉不一定非要等創(chuàng)傷長好之后才允許睡覺,因為花葉已經(jīng)睡著,所以那斑痕才能畫得格外細膩,細膩之處指示著我們,花朵本來就是要帶著一種創(chuàng)傷在睡覺。

這真是一顆完全有別于林黛玉之情的詩人之心。冬青的花卉作品并不急于區(qū)別被摧殘的花朵與綻放的花之間到底哪里不一樣,她的真正使命是童貞和永恒的好奇。

涉及到花卉,一個基本的主題就是它的凋零,為了能夠看清,往往要湊得很近,當我想伸長脖子去觀望的瞬間,忽然想到畢加索曾經(jīng)畫過的伸長脖頸觀看地上食物的那個人,那個人的動作實在難看,這樣我又很難看清冬青在花卉里究竟畫了些什么?

冬青與她的花卉的確有一種大象無形般的迷蒙之約,因為花卉的迷蒙,首先讓我看清的倒是正在花卉頭頂上起飛的小鳥,而鳥兒的翅膀卻畫得那么小,我酷愛從畫家筆下的點滴造型中猜測畫家的童貞本意,為什么翅膀畫得那么?。窟@就在無意間避開了一種世俗的“矯健”的騰飛,同樣,冬青的花卉也正是在避開了“熱烈綻放”后中國畫壇上少有的童貞花卉。

童貞最難保鮮,每一朵花都有一個最佳花期,中國過去的繪花作品大多在荷花綻放的最佳時期,產(chǎn)生了一個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怪念頭,但冬青說,荷花上頂著一塊淤泥出水也許更有意趣和韻味。還有,臘梅出自苦寒來,也完全地把臘梅與苦寒的親密關系搞反了。原來,過去的畫家認為花卉的成長是與周圍環(huán)境抗爭的結果,這聽起來也對,一種最佳花期的花的品質,用不了多久就被畫家占為己有,變成了畫家自己的品質。

人,如果不珍重花卉與周圍土壤的關系,人就不會有品質,冬青難能可貴之處在于:她有意或無意地解讀花卉的全部生長史,但她并無哀傷,并無迸發(fā)多余的感情殘渣,她仍然在研讀著內心里的好奇之心。

譬如說:冬青也喜愛畫凋零之葉,依我看,她對凋零之葉所加上的一些題畫注釋并不重要,她的一些題畫文字均在表達對逝去事物的關心,這些精神母題弄得不好很像是從哪里聽來的,但是,冬青的聰明之處是她千真萬確地畫出了落葉的生機。她愛上了凋零的自然之狀,她小心翼翼地將落葉在半空中的樣子畫了下來。冬青的繪花精神里哪怕是葉片枯萎也非常耐看,就像天鵝無論伸長脖子,或是彎曲脖子也都非常耐看。

我想說,花的枯萎和人的枯骨畢定不同,花的枯萎里永遠沒有丑陋,我們現(xiàn)在沒有能力將枯骨也看得很美,這是一種命定的花卉精神,在花卉的全部生長史里,她只有哀傷,而不存在任何絕望,最終,她有可能將哀傷也完全掃平。

冬青說:“在畫花的時序和碎影漫漫過程中,有時也堅持不住了,凋零會萬物消失,這是誤讀。我們以凋零為借口,而停止了尋覓,這樣也就中止了繪花的本意。一片花瓣在凋零途中的神狀之所以感人至深,因為是花在全心全意迎接著凋零。”

冬青說得真對,中國過去的許多山水畫正是在一種“世事凋零”的借口下,畫成了萬物正在消溶的樣子。我們繼承了消溶的精神,怎么再往下畫呢?憑心而論,冬青畫花,開始是在唱內心歡悅的歌,后來畫著畫著,真帶有一點挽歌的意味。但“挽歌”怎么畫呢?就是種迷蒙之約,就像鹽掉到水里,正處于快要融化得看不到它的境界,鹽快要消失,實際上并不反映水的精神有多么博大,而是,這顆鹽快要“堅持不住了”。冬青繪畫,非常敏銳地說出了這個自省。

按照冬青的這個意思生發(fā)下去,現(xiàn)在,她需要重振童貞,甚至連地下的種子也探頭探腦地冒了出來,正爭先恐后地往枝干上爬,以迎接凋零這盛大的節(jié)目。

這是冬青花的時序系列作品給我的實際印象。在冬青繪花的潛意識里,童貞,令她無法判定活著的花和死去的花的最后界線,實際上它們沒有界線,永無終日。

因此,冬青的繪畫還不能簡單地看成“惜花”情結,“惜花”情結認為是枯萎之狀強行地落在茁壯成長的花朵之上,現(xiàn)在只是沒有辦法將枯萎剔除,因此,人要哀傷。但是,畫家要真實地領悟“惜花”,這個人的最后感情根基有多難,就像人臨終之時沒有辦法不哭。一首葬花詞本來是一首對凋謝之狀的贊歌,不知怎的,在林黛玉那里卻成了悲歌,悲歌極容易演繹成人格精神,演繹成人在抗爭的悲歌殘骸,變成可怖的象征。

深深地埋藏在冬青繪畫心靈中的童貞,目前尚未被人們所發(fā)現(xiàn),童貞源于一種表達自我的害羞,這樣,冬青繪畫完成了對傳統(tǒng)梅蘭竹菊畫法的第一個突破。冬青在西雙版納采風期間,被那里自然之美深深陶醉了,她看見街頭的老板娘將西紅柿和羊肉或者其它什么水果都放到火堆上烤著,但陶醉之余,她沒有忘記在想,冬青說:“隨便什么東西都可以燒烤?!边@個燒烤的擺放,非常不同于文房四寶唯我獨尊式的霸權擺放,在西雙版納,火堆上的擺放是任意的。從繪畫以外的日常生活中感悟到某種“擺放”,并能把它固定下來,隨便什么都能燒烤,這可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譬如,在過去的中國繪畫中就看不到這種自由的精神。冬青能有這段描述反映了她有一顆好奇之心,自由情懷下的好奇之心,就離那個我們所要追求的“大象無形”之境的確也就不遠了,而過去,把花埋在地下看不見它,被粗俗地理解成“大象無形”。

在她幾乎要抵極境的不倦追求之中,我倒想起冬青說過的童年軼事:她小時候躲在屋里畫畫,母親卻走進來將她的畫給撕了,母親走后她又接著畫,這是什么道理呢?因為,畫被撕碎,只會遭遇一次,畫已被撕碎,母親不會再走進來了。于是,冬青又繼續(xù)躲在那里畫了下去,一直畫到了今天。說來發(fā)人深省,她的母親在當時卻又折了回來。冬青回憶說:“當時,我沒有想到母親還會再來?!睋?jù)此,“沒有想到”這是一個詩心畫家的精神起源,我們當全力呵護這個“沒有想到”。

是為解讀冬青作品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