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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鈞德:現(xiàn)代主義與對世界的愛

時間: 2023.6.1

B40I1024.JPG展覽現(xiàn)場走進陳鈞德“上海的早晨”展廳,迎面的第一印象是這里仿佛在展示一名20世紀初的巴黎畫家:正對入口的是兩幅女性人體像,色彩一藍一粉,藍底那幅的女人擺出極其扭曲的姿勢,使人想起馬蒂斯晚年經(jīng)典的剪紙作品;粉底那幅,女人的形體更為自然,能辨認出些許寫生的空間,而女人身上斑駁的色彩,又使人想起《費加羅報》對第二次印象主義畫展的攻擊:“應該有人提醒雷諾阿先生,女人的軀干不是腐爛的肉塊?!?/p>

陳鈞德,《女人體》,布面油彩,100 × 81cm,1990.jpg《女人體》,布面油彩,100×81cm,1990

陳鈞德,《坐靠著的女人體》,布面油彩,150 × 150 cm,2007.jpg《坐靠著的女人體》,布面油彩,150×150cm,2007

對于陳鈞德來說,“現(xiàn)代”是一個關鍵概念,對此我們可以從多個不同的方面來理解?!艾F(xiàn)代”的第一個直觀意指即“現(xiàn)代主義藝術”,正如其作品給人的第一印象,陳鈞德對西方藝術的主要參照是印象派至表現(xiàn)主義,這很大程度上可以歸功于其“海派”的背景——相對于北方,民國時的上海美術界即對現(xiàn)代主義藝術表現(xiàn)出寬容和偏好。在西方藝術史中,“現(xiàn)代派”是在與“學院派”的區(qū)分中建立起的身份。在中國,這種區(qū)分又影響了“海派”與“京派”,甚至同“南北宗論”的傳統(tǒng)發(fā)生關聯(lián)。在這個意義上,“現(xiàn)代”不僅是一種風格,也是一種身份,一種關乎歷史的身份。同時,陳鈞德這個年代的藝術家面臨一個關鍵的斷裂:“現(xiàn)代主義”作為“寫實主義”的對立面在中國一時受到貶抑。在60年代鉆研西畫的陳鈞德,能依靠的主要是上一代海派名家們的“私授”。在今天的中國現(xiàn)當代藝術史敘事中,陳鈞德往往被置于“現(xiàn)代藝術在中國的傳播”的鏈條中,被視為劉海粟、林風眠、關良、吳大羽等人的后繼者——策展人用“星火”來形容陳鈞德的意義。

陳鈞德,《山野交響》,布面油彩,150 × 112 cm,1985.jpg

《山野交響》,布面油彩,150×112cm,1985

“前衛(wèi)”(avant-garde)這一現(xiàn)代概念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陳鈞德的傳承。伴隨著改革開放帶來的高速發(fā)展,“現(xiàn)代藝術”又作為“現(xiàn)代化”的一部分重回大眾視野。更年輕的后生們開始高舉“前衛(wèi)”的旗幟,帶來了最前沿的行為、裝置等媒介,也在引發(fā)沖突的層面還原了這一術語的軍事起源。同一時期,陳鈞德展現(xiàn)出的姿態(tài)反而顯得溫和。然而,陳鈞德的手法又是典型的前衛(wèi)。作為展覽海報的《山野交響》(1985)表現(xiàn)出了典型的野獸派風格,大塊的純色、率性的筆觸、偶爾可見的裸露畫布,都還原了世紀初安德烈·德蘭(André Derain)和馬蒂斯等人為巴黎人帶來的震撼。野獸派對現(xiàn)代藝術的意義是巨大的,同樣,改革開放后的上海是中國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先鋒(avant-garde),展覽提示我們,此時的上海正成為和巴黎一樣的世界性大都會,而陳鈞德的現(xiàn)代主義藝術被重新接納即是“早晨”和“春天”的一個標志。

陳鈞德,《青島第三海水浴場》,布面油彩,90x120cm,1979.jpg《青島第三海水浴場》,布面油彩,90×120cm,1979陳鈞德,《夢中的海》,布面油彩,102 × 158 cm,1993.jpg《夢中的海》,布面油彩,102×158cm,1993

《青島第三海水浴場》(1979)展現(xiàn)的是印象主義風格,前景中的巖石還能看出書法訓練帶來的線條。大海是一個永恒的風景主題,但海水浴場則是現(xiàn)代城市專有的生活空間,和人造的游樂場類似,是一個為都市人提供短暫逃逸現(xiàn)實的處所。我們很難相信,畫中人類痕跡的缺失會是畫家直接寫生的結果。除了遠處的一帆小船,畫家僅在沙灘上用赭石勾勒出一個人影,根據(jù)體型應該是個孩子。將這種處理視為畫家的設計,則為整幅作品增添了象征主義意味,使其成為其時代的某個注腳。掛在這幅畫一旁的《夢中的?!罚?993)從側面印證了畫家的象征主義手法,同樣是處理相似構圖的海景,畫家的標題和布局都使人聯(lián)想其亨利·盧梭(Henri Rousseau)描繪的那些夢境。占據(jù)沙灘位置的是一個斜躺的裸體女人,在烏云密布的天空下,這個被藍色籠罩的女人突顯出神秘感,使人想起高更筆下的塔西提女性。對于高更來說,裸體女性的形象是對學院傳統(tǒng)和資本主義城市文化的雙重否定,而在陳鈞德的畫中,我們很難說這些裸體的力量源自原始主義。以袁運生70年代末的首都機場壁畫為代表,裸體(尤其是女性裸體)的可見性一直是中國現(xiàn)代性的標志。

陳鈞德,《林蔭大道》,紙本油畫棒,41.5 × 29.5 cm,2013.jpg《林蔭大道》,紙本油畫棒,41.5×29.5cm,2013

“上海的早晨”是一種現(xiàn)代主體的出現(xiàn)時刻,這個主體是現(xiàn)象學式的主體。作為一種哲學,現(xiàn)象學致力于將思想轉向活生生的主體生存本身,而非自上而下的概念推演。這是一種徹底的現(xiàn)代思想,其對具體的、經(jīng)驗中的人的豐富性的強調產(chǎn)生了持久影響?!皞€性”、“格調”、“感受”是人們評價陳鈞德時常提及的詞匯,這種做法不能簡單地歸因于政治上的個人主義——將現(xiàn)代主義風格理解為“個人”與“集體”之爭重復了此前藝術政治化的庸見。現(xiàn)象學為我們理解陳鈞德的藝術實踐中的個性提供了更深刻的視角。在胡塞爾(Edmond Husserl)的觀念中,一切經(jīng)驗都具有“所與性”(givenness)的特征,這意味著主體經(jīng)驗的直觀具有最高種類的明證性。同時,科學或哲學的假設是一種需要被懸置(epoche)的立場。正是基于這些特點,現(xiàn)象學家們對現(xiàn)代藝術情有獨鐘,并將與藝術品的相遇作為理解現(xiàn)象及其所與性的典型,例如海德格爾對梵·高的思考和梅洛-龐蒂對塞尚的討論。

陳鈞德,《海德堡之秋》,布面油彩,70 × 90 cm,2013.jpg《海德堡之秋》,布面油彩,70×90cm,2013陳鈞德,《村舍青幽》,布面油彩,80 × 70 cm,2018.jpg《村舍青幽》,布面油彩,80×70cm,2018 

陳鈞德對所與性的理解體現(xiàn)在他對油畫和文人傳統(tǒng)的應用上,這一運用不是基于身份立場的選擇,而是作為藝術家的生命形式——海德格爾稱之為“此在”(Dasein)——的運動結果。對于海德格爾來說,藝術揭示了此在的真實性。與之相反,我們大部分時間只是在重復習見,以某種模糊的、平均的理解沉浸在日常之中。在陳鈞德的風景寫生中,具體地點的造型特征、光影變化,以及色彩、線條的構成安排,都是以第一人稱的方式被揭示的。我們可以從中識別出某一地點,看到某種獨特的形式構成,甚至讀出“油畫的中國化”的宏大命題——第一點照相機即可完成,第三點則只對藝術界人士有意義。西方表現(xiàn)手法與中國傳統(tǒng)元素,都服務于藝術家存在的“屬我性”(mineness),從而超越主客觀二分的話語。

陳鈞德,《果戈里大教堂》,布面油彩,80 × 70 cm,2009.jpg《果戈里大教堂》,布面油彩,80×70cm,2009

11.JPG展覽現(xiàn)場

使用現(xiàn)象學概念并非要忽視歷史,相反,只有在歷史語境下才能充分理解陳鈞德藝術的現(xiàn)代性問題。和現(xiàn)象學本身一樣,陳鈞德的人生與20世紀動蕩的歷史交織在一起,作為一個1937年出生的上海人,陳鈞德的童年伴隨著淞滬會戰(zhàn)和整個上海抗戰(zhàn)史。而在藝術史中,作為一種風格的“現(xiàn)代主義”在中國藝術界引發(fā)的一個關鍵事件是1929年的“二徐之爭”,其中“現(xiàn)代主義”與“寫實主義”的對立幾乎貫穿了之后的整個20世紀。在這些背景下,我們就不會將陳鈞德的作品簡單地視為對西方藝術的移植。直到80年代,在形式上同西方現(xiàn)代藝術相似的作品出現(xiàn)才成為可能,這同上海這座城市的歷史相一致——對一座飽受殖民壓迫的城市來說,任何現(xiàn)代特征的建立都不能視為“刺激-反應”式的機械行為。正如同梅洛-龐蒂對塞尚、馬蒂斯等人的論述,和藝術殊途同歸,現(xiàn)象學的目的即“顯示世界”。在陳鈞德的寫生作品中,既不試圖生產(chǎn)一種世界的再現(xiàn)(傳統(tǒng)意義上的寫實),也非佐證某種東方或西方的技法(廣義上的形式主義),而是生成一種作為可見物的繪畫,呈現(xiàn)藝術家、世界與我們的真實關系。

12.jpg《荷塘清趣》,布面油彩,80×80cm,2010

13.jpg《木雕鮮花圖》,布面油彩,80×80cm,2016

我們可以從中看到某種“元現(xiàn)代主義”(Meta-modernism)的痕跡,通過這一概念我們可以打開陳鈞德作品的當代維度。當看到他晚年的《木雕鮮花圖》(2016)這樣的作品時,我們可能會懷疑,這種典型的現(xiàn)代主義藝術是否仍然有效?尤其是檸檬和非洲木雕引發(fā)的異域想象可能使我們感到不安。以現(xiàn)代主義的方式創(chuàng)作并非簡單重復現(xiàn)代藝術的歷史,上海不是巴黎的簡單重復,正如上文所述,國家和城市的歷史本身就在否定西方中心的神話。與此同時,在80年代成為先鋒的后現(xiàn)代主義如今也已是明日黃花,反諷本身成為了可以商業(yè)化的方式。在這個意義上,一幅靜物畫或風景畫還能提供什么?元現(xiàn)代主義的特征在于,我們一方面不再相信神話,另一方面也不再滿足于絕望的否定。我們見證了存在主義在80年代中國的流行,以及美學在全球的失落與回歸。如今,“詩與遠方”仍然是個有誘惑力的詞匯。勾勒出檸檬形體的群青色線條和溢出邊緣的明亮黃色,正體現(xiàn)出德勒茲和加塔利強調的“游牧”精神:充滿生機的逃逸線在秩序與反叛之間生成能量,不服從任何一種話語的歸納。

14.jpg《捷克街景》,紙本油畫棒,54×39cm,2004

15.jpg

《機場隨筆》,紙本油畫棒,15×10cm,2008

藝術的這種生成永遠是在地性的。陳鈞德描述了一種樸素的情感:“愛在這個大地上生存、發(fā)展和變化著一切”,這與漢娜·阿倫特的政治現(xiàn)象學相契合,后者強調了一種“對世界的愛”(amor mundi)。陳鈞德的現(xiàn)象學視角,幫助我們在面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創(chuàng)傷時,重拾改變的信心。我們有理由相信,尤其對于生活在中國的人來說,在經(jīng)歷疫情的苦難之后,陳鈞德的藝術具有直觀的情感力量——對于一名海派藝術家來說,這也許是最直接的告慰。

文 / 羅逸飛

圖片資料致謝主辦方

展覽信息

展覽海報.jpg

“陳鈞德:上海的早晨”

展覽時間:2023年5月20日 - 6月25日

展覽地點:勢象空間 北京市朝陽區(qū)吉里國際藝術區(qū)E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