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到，塞尚試圖探索出紙、水彩和鉛筆這些材料間的邏輯性，轉換方式與手段，將其強有力地融于藝術創(chuàng)作中?！?nbsp;
——埃米爾·伯納德 （émile Bernard）
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的“塞尚繪畫”（Cézanne Drawing）展作為全美首個回顧塞尚藝術生涯中紙上創(chuàng)作的大型展覽，展覽聚焦于藝術家在素描、水彩等紙上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新性實踐，以此追溯這位藝術家原創(chuàng)性的來源與發(fā)展過程。本次展覽展出超過250件紙上作品，包括素描、寫生、水彩以及相關油畫作品，“紙上作品如何塑造塞尚變革性的現(xiàn)代視野”作為本次展覽的主線，試圖引領觀眾重新審視這批作品，展品的梳理圍繞創(chuàng)作方法、媒介、形式等不同方面，幫助人們理解紙上作品與塞尚藝術觀念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塞尚繪畫”展覽現(xiàn)場?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據(jù)悉，除MoMA館藏之外，作品來源于世界各地的公共和私人收藏。本次展覽由高級策展人喬迪·豪普特曼（Jodi Hauptman）和策展助理薩曼莎·弗里德（Samantha Friedman）等策劃組織。正如展覽題目“塞尚繪畫”所示，本次展覽關注的重點在于塞尚的紙上作品。這批紙上創(chuàng)作以不同的比例、風格、方向與視角呈現(xiàn)一系列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主題，觀眾從中可以更為直觀地感受到塞尚在材料、形式和概念上富有原創(chuàng)性的追求。
“塞尚繪畫”展覽現(xiàn)場?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塞尚認為，人們對于同一事物的觀看，兩眼得到的畫面實際上有所差異。本著如此觀念，塞尚在創(chuàng)作中逐步放下了古典藝術對單點透視的執(zhí)著，這在當時的學院派看來簡直大逆不道。塞尚如此寫道：“繪畫只是你所見之物的輪廓”，正是繪畫教會了他“好好地去看”。他相信眼睛看到的，恰恰是最直觀的感受。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塞尚繪畫”展覽讓人們擁有一次機會，透過塞尚大量尚不廣為人知的紙上創(chuàng)作，透過這位藝術家的雙眼及其筆下的獨特景物，引發(fā)對于“自然的真實”“藝術的再造”等問題的再次思考。
塞尚的困惑：“自然的真實”與“藝術的再造”
1945年，法國現(xiàn)象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在《塞尚的困惑》一文中，曾分析所謂“塞尚的困惑”，他寫道：
“他的繪畫是自相矛盾的：他追求真實（reality），卻又不放棄感性的表面，除了對自然的第一印象外，他別無依賴，不追隨輪廓，沒有圈住色彩的邊緣線，沒有透視或構圖的安排，這是伯納德所謂的塞尚的自殺——以真實為目標，與此同時，拒絕任何手段?！?br/>
塞尚造就的自相矛盾的“困惑”，只為抵達他所追求的“真實”。藝術家舍棄文藝復興以來西方繪畫積累的經(jīng)驗與技法，筑造出的獨特的結構與畫面，均源自于塞尚對于“真實”擁有的創(chuàng)造性視角。
《自畫像和蘋果》（Self-portrait and An Apple），紙上鉛筆素描，1880-1884?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塞尚對于素描的探索包含了他對點、線、面的理解和不斷嘗試。用素描的光影表現(xiàn)體積，是基于藝術家對于眼中所見的忠實，而線的流暢程度則會影響畫面韻律。從素描《塞尚夫人》的細節(jié)中，可以看到塞尚使用了一種規(guī)則而短促的，或平行或垂直的線條來建構面部的體積感，通過觀察畫面局部，更能看出畫家通過安排線條的節(jié)奏構筑物體體積效果的用心考量。
《塞尚夫人》細節(jié)，紙上鉛筆素描，約1884-1887?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在《沐浴者》中，塞尚勾勒人體和樹葉時均使用了彎曲的、螺旋狀的線條，將人物的動態(tài)與景觀描繪統(tǒng)一在一個整體中。而在《站立的沐浴者》中，塞尚則用零散的筆觸代替了單一的輪廓線。在他的畫面中，邊緣總是模糊的、支離破碎且時刻處于變化中的。古典主義崇尚的對客觀世界可把握、可征服的信念，強力堅定的輪廓線條，在塞尚的藝術世界中消失殆盡。那些短促零散的線條暗示了某種可能性——塞尚想要的是用畫筆捕捉世界自成其象的剎那，這是一種對所見、所感、所繪的忠誠描摹，構成了塞尚具有變革性的“藝術的真實”。
《站立的沐浴者》(A Standing Bather)，紙上鉛筆素描，1879-1882?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沐浴者》（The Bathers），彩色石板畫，1896-1897?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沐浴者》（The Bathers），素描，1899?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除了這些珍貴的素描與鉛筆畫，本次展覽還展出了大量塞尚的水彩畫，人們通過比較可以看到塞尚在鉛筆與水彩之間進行創(chuàng)作轉換時，在兩種媒介間建立的一種互為補充、彼此促進、充滿動態(tài)的關系。
從線條的探索到水彩畫的研究，塞尚幾乎每天都在素描本上作畫，在形式探索之外，塞尚放棄了宏大敘事轉而聚焦生活本身，這也讓他的繪畫內容同樣具有革新性。他的繪畫題材包括餐桌上的物品、他的妻子和兒子、裝點家庭生活的鐘表、圣維克托埃山的景色、一片茂密的森林......當然也包括想象中的故事。在紙上作品中，塞尚更多地呈現(xiàn)了他標志性的圖像——充滿活力的靜物畫、棱鏡般的風景以及畫面中精心編排后呈現(xiàn)出的沐浴者。
《餐后甜點》（Desserts），紙上水彩和鉛筆，約1900-1906?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在那些塞尚聞名遐邇的靜物畫中，畫家并沒有采用西方傳統(tǒng)古典油畫的透視法和“醬油色調”，也沒有將描繪的筆力釋放在生活的奢華與器具的精美上，而是以一種別樣的眼光，樸素的畫筆組織這些生活日常之物。《餐后甜點》這幅畫是一個普通家庭日常生活的縮影：餐桌、水果、飲料、甜點，塞尚在畫面中奏響了一曲結構復雜的交響樂?！渡I景致》則摒棄了西方“英雄式風景畫”傳統(tǒng)，而是以一種貼近生活，甚至是粗糲的方式，展現(xiàn)出塞尚如何丈量藝術與真實世界的距離。
《森林景致》(Forests），水彩，1904-1906?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塞尚享有盛名的油畫《圣維克多山》的水彩版本也出現(xiàn)在本次展覽中。觀眾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在顏料下、中、上層存在的鉛筆稿痕跡。畫面中變換的光彩、明媚的色澤與透著光的生氣，絲毫不遜色于那幅更著名的油畫。畫紙上，石墨線條和水彩筆觸之間的碰撞與融合耐人尋味，人們可以從中辨識出藝術家探索水彩的半透明性與光亮性的努力。
《圣維克多山》（Mont Sainte-Victoire），水彩，1902-1906?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顏料下、中、上層存在的鉛筆稿痕跡清晰可見?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塞尚的工作方法：鉛筆、水彩與紙
1890年末，塞尚在一次采訪中，當記者問及有關“塵世幸福的理想”時，他回答到——“擁有自己的美的公式”或“美的繪畫方式”。塞尚的水彩畫與其說是單純的水彩畫，不如說是橫跨鉛筆與水彩探索技術創(chuàng)新的產(chǎn)物，也是他尋求“美的公式”的絕佳證據(jù)。從1850年的藝術家的學生時代，直至1906年藝術家去世，塞尚一生創(chuàng)作了約有2000幅素描與水彩畫，有幸的是，這批數(shù)量龐大的作品均留存至今，讓我們在今天仍能夠了解這位藝術大師的創(chuàng)作技法與藝術觀念之間緊密的同步關系。
塞尚總是充滿創(chuàng)造力地、隨心所欲地運用他所觸及的材料，包括鉛筆、水彩、速寫本、活頁紙等等，讓藝術家每一步的創(chuàng)作過程如此清晰可見。藝術家很明顯地擁有一套在繪畫中反復使用的工作方法，這種也可以被理解為“視覺語法”的工作邏輯，經(jīng)由本次展覽的作品展示中得到了視覺化的梳理。
“塞尚繪畫”展覽現(xiàn)場?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在水彩畫的創(chuàng)作中，畫的亮度很大程度取決于水彩紙的亮度，取決于顏料與水彩紙之間的平衡。在塞尚最初的水彩實驗中（和他在油畫中的實驗過程近似），他往往先用水彩顏料填滿預先打好的鉛筆稿，再用白粉提亮。隨著他水彩實驗的發(fā)展，塞尚逐漸開始使用更加稀釋的水彩顏料，并開始采用留白法表現(xiàn)亮部。他經(jīng)常在干燥的半吸水紙上作畫，讓質感透明的水彩顏料層層疊加，筆觸輪廓清晰，筆觸邊緣還帶有變化微妙的顏色沉淀。
塞尚對樹葉細節(jié)的描繪，筆觸清晰，層次分明?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有時，塞尚選擇了一種快速、連續(xù)、重疊的筆觸，在一塊顏色上疊加另一種顏色，讓不同的色彩彼此碰撞、滲入，這也使他后期的水彩作品擁有了近似寶石般豐富多變的色調，這種技法被同時代的法國后印象派藝術家埃米爾·亨利·伯納德(émile·Bernard）形容為富有透明感的“屏風”效果。
塞尚繪制樹葉細節(jié)的另一種技巧，以接色法制造色彩漸變?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本次展覽也提醒人們，需要重新審視紙張之于塞尚的意義。無論是作為塞尚水彩創(chuàng)作的不二之選，還是表現(xiàn)作品亮部和畫面表達的重要組成，紙張的選擇在塞尚創(chuàng)作中都顯得尤為重要。
在職業(yè)生涯早期，塞尚有時會在小紙片上作畫，偶爾也會二次利用書籍或雜志等印刷品。隨著技術發(fā)展，塞尚對紙張的選擇愈發(fā)敏感起來，他尤其關注紙張的顏色、質地、厚度和吸水性等等屬性對鉛筆、水彩可能產(chǎn)生的不同效果。塞尚喜愛在擁有肌理各異的素描本和活頁紙上作畫。塞尚創(chuàng)作巔峰期的水彩作品，主要在法國制造商康頌生產(chǎn)的半吸水性水彩紙上完成，出于輕便的考慮，塞尚也經(jīng)常將一整張水彩紙裁成兩份、四份以便隨身攜帶。
《梨》，（a pear），紙上水彩和鉛筆，約1882?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從畫中的造紙商水印，可推斷出藝術家的紙張使用習慣?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對于塞尚而言，紙即是紙，不僅僅是一片有待填滿的空白。例如在《有水瓶、酒瓶和水果的靜物》一畫中，酒瓶上的紙質標簽呈現(xiàn)出裸露的紙的本色，在顏料與鉛筆共同勾勒出的弧線的驅動下，這片“真正的”紙簽，在二維畫面中被牢固地貼在圓形瓶身上。阿姆斯特朗不失鮮明地指出了這幅水彩畫在結構上擁有的迷人之處——也是矛盾之處——這片酒瓶上的標簽，作為畫中物，它處于“表層之表層”，而在畫面的物質材料結構中卻處于“底層之底層”。無疑，在藝術家的靜物畫生涯中，水彩紙肩負起了更多的責任，而塞尚對于“未完成”這一狀態(tài)的挖掘，極大地挑戰(zhàn)了人們對于紙這一材料的單一理解。
《有水瓶、酒瓶和水果的靜物》（La Bouteille de cognac），水彩，1906?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有水瓶、酒瓶和水果的靜物》（細節(jié)）（La Bouteille de cognac），水彩，1906? 2021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塞尚對于材料的創(chuàng)造性理解，最終指向了某種藝術觀念的革新——或許沒有任何一個畫家像塞尚那樣，用虔誠而富有穿透力的想象、發(fā)明新的技法乃至觀看方式來處理日常生活中的平常事物。在有關現(xiàn)實世界物質質地的描繪中，畫家尋找到了一種遠遠超越其日常用途、習俗的現(xiàn)實聯(lián)想的藝術語言。塞尚從日常生活中的千萬種形象中，歸納總結出某種共有的形象與規(guī)律?！耙詧A柱形、球形、圓錐形來處理自然”的藝術主張是塞尚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見，成為美術史上重要的藝術理念之一，也為后繼的藝術家們，提供了一份重新審視物質世界的“指南”。
編譯丨沈超 孟希
責編丨孟希
本文翻譯整理自：
[1]https://www.moma.org/magazine/articles/589
[2]https://www.moma.org/magazine/articles/577
[3] https://art.idai.ly/m/ime/c5dhpjr
[4]MoMA https://mp.weixin.qq.com/s/T1qHFKh3vAix3gSjW7RDeQ
https://mp.weixin.qq.com/s/E5p2KBl8ZCMbtvOWV2Oxqw
[5] https://www.moma.org/calendar/exhibitions/5342
展覽信息
保羅·塞尚作品展：“塞尚繪畫”
展覽時間：2021年6月6日 - 9月25日
展覽地點：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