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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FA展評丨“星星1979”:一次逼近歷史真實的回顧

時間: 2019.12.31

提及“星星”,大多數(shù)藝術圈人士并不陌生,但星星美展的實際展覽情況如何,想必除了當事人和親歷者,很少有人能回答上。在事件過去的40年中,“星星”藝術家個展、聯(lián)展,“星星”的回顧展不間斷地展出,而回顧最為真切的當屬近期于OCAT研究中心開幕展出的“星星1979”。

在OCAT的展覽現(xiàn)場,還原了1979年的“星星露天美展”的展覽形式以及按序展出的一百三十余件作品[1],結(jié)合原始文獻、紀實照片、出版物及影片,為我們帶來了一次逼近歷史真實的回顧。筆者試圖從“星星1979”“《今天》雜志”“大雜院”“露天展覽”四個關鍵點入手走近展覽。

01 “星星1979”

1979年11月,栗憲庭作為星星事件的親歷者,以記者的身份發(fā)表了第一篇有關“星星”的官方報道,文章從展覽的組織形式、社會反響,以及作品的觀念幾大要點出發(fā),以談話綜述的形式記錄了王克平、馬德升、黃銳和曲磊磊等的回答。栗憲庭還細致地記錄了當時美術界的議論:這次展覽對于打破“四人幫”文化專制所造成多年的思想禁錮是有積極意義的。他們敢于用自己的語言把他們的苦悶與思索表達出來,把自己心靈的創(chuàng)傷告訴觀眾,應該說是思想解放的產(chǎn)物。文章最后指出:“不管如何評價這個展覽,它的產(chǎn)生和反響都需要我們進一步研究?!盵2]栗憲庭看到了“星星”的價值,但他描述的對象——1979年末的星星美展,并不構成“星星”研究的起點。

03 《星星》露天美展.jpg

70年代末,中國的政治文化迎來春天,大量非正式地下民間刊物涌現(xiàn),如《今天》《沃土》《北京之春》《四·五論壇》《探索》等。1978年10月的一天,黃銳向來家里的北島和芒克提出創(chuàng)辦詩刊的想法,三人一拍即合,創(chuàng)辦了《今天》雜志。雜志創(chuàng)辦后,芒克成為了核心人物,黃銳主要從事美編工作。在這里,他感覺沒什么事可做,又似乎有一種失落感,他在回憶文章中說:“詩人們出了風頭,可是畫了藍色封面的永遠停留在了藍色封面上?!笔軉l(fā)于畫家薛明德在這年6月舉辦的露天展覽,他開始醞釀新的行動,想要組織一個“可以鎮(zhèn)住全國的展覽”[3]。黃銳與在機械研究所描圖又同時在各民刊上插畫的馬德升提出這個想法,兩人在東四胡同“七十六號”大雜院召開了畫展的成立會后,畫展的籌備工作正式開展起來,曲磊磊、李爽、薄云、王克平、嚴力、毛栗子、楊益平等人陸續(xù)加入。

1979年夏初,展覽籌備就緒,黃銳和馬德升開始向北京市美協(xié)申請展覽場地,美協(xié)負責人劉迅在黃銳家里審看了作品,當即同意安排。但是無奈這一年的展覽已經(jīng)排滿,只能等到第二年?!靶切恰钡某蓡T們商議,最后商議決定在美術館東側(cè)的街邊公園露天展出[4]。1979年9月27日早上七點,一伙人在美術館外緊張地布展,八點二十分布展完成,40多米的柵欄掛滿了150余幅油畫、水墨畫、木刻、木雕,附近的樹上也掛滿了作品[5]。觀眾圍了里三層外三層,超出想象。就這樣,“星星”誕生了[6]。

02 《今天》雜志

“這個封面帶有時代色彩。”黃銳回憶起自己設計的《今天》雜志封面時了然于胸,“當時只要印出來,拿到西單民主墻那邊,馬上一搶而空。就為了這一個藍色。為什么呢?當時看不見一本書的封皮是藍色的,全部是紅色的、白色的,就是沒有藍色的。藍色是什么?藍色是天。天是什么?自由、無限。這是一個小兒科,可是那個時代就是這樣的?!痹谡褂[現(xiàn)場的文獻展區(qū)這期雜志的封面印刷原版得以展出,我們看到藍色背景中,以正負形呈現(xiàn)的男女形象就像是呼吸到了天空中的新鮮空氣。這一板塊為我們呈現(xiàn)的是——“星星”與文學群體“今天”的互動。

07 黑白印刷的《今天》雜志.JPG

北島曾在1992年的一次活動上回憶70年代到80年代初的一些往事,其中談及在當年的《今天》中,“派生出來一個組織,就是‘星星畫展’?!弊鳛椤督裉臁冯s志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黃銳不僅為《今天》設計封面版式,也參與編務寫美術評論。馬德升他的短篇小說《瘦弱的人》及木刻發(fā)表在創(chuàng)刊號上。阿城幾乎從一開始就成了《今天》的主要評論家,什么都評。王克平最初則是以朗誦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1979年春天《今天》舉辦的詩歌朗誦會上。曲磊磊是從第三期起隨著他的線描畫一起進入《今天》的。兼詩人與畫家雙重身份的嚴力,很早就在《今天》發(fā)表詩歌……那時候不分門類,只要氣味相投,就會走到一起。[7]在北島看來,當時的《今天》和“星星”就像孿生兄弟一樣。

在具體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今天》詩人和“星星”畫家在作品意象、元素使用等方面的類同。不同的是,他們賦予了天空不同的感情,黃銳的布面油畫《圓明園-新生》中,廢墟殘垣佇立在一天藍色的天空之中,與他設計的《今天》雜志封面有異曲同工之妙。曲磊磊的馬克筆作品《這兒的黎明靜悄悄》,用點線面的形式刻畫了光芒四射的天空下人們的前赴后繼,洋溢著一片新生的希望。馬德升的木刻版畫《天空啊,多大多美》畫面元素簡練,但是黑白兩色的強烈對比凸顯了抬頭仰面的女子對于“天空”之外景象的憧憬與希冀。江河刊發(fā)在《今天》雜志的詩歌,兼具了黃銳作品中藍色和天空的意象,同時也與曲磊磊作品中的太陽和光芒元素如出一轍:

只要太陽用光牽動荼毒

勞動就會洋溢著愛情

金色的麥芒、飽滿和富足就會接近天空

接近藍色的透明的世界

此外,《今天》與“星星”互動還體現(xiàn)在“大地”“廢墟”等元素和意象的使用之中[8]。如趙大陸油畫作品《路》,北島的詩歌《冷酷的希望》同時描繪了“天空”和“大地”的意象:

天空低矮的屋檐下

織起灰色的籬笆

無數(shù)泡沫的小蘑菇

載滿了路上的坑洼

11 趙大陸,《路》(左下),油畫,約30 x 30cm,1979年,星星藝術基金會惠允.jpg

03 大雜院

“如約在幾天后趕去參加籌備畫展的聚會,地點在東四十四條的一個大雜院兒里,西屋,墻壁斑駁。晚上,燈還沒罩兒,映得人如木板畫,越近燈下,越有木口板的精細。燈左馬德升,燈右黃銳,兩個發(fā)起人,都謙和,熱情,聲音中氣足。屋里坐滿了人,幾乎都抽煙。煙彌滿到屋外,屋外也有人,站著,凡遇到緊要處,就擠到門口。”[9]阿城在回憶文章中描繪的“大雜院兒”,黃銳稱之為“七十六號”,它既是劉念春的家,也是《今天》雜志的會議地點,更是“星星”成員們活動的重要場所,承載著“星星”歷史的發(fā)生。 

類似的場所還有黃銳位于北京市西城區(qū)白塔寺東街64號的家,它不僅是黃銳與北島、芒克商議開辦《今天》雜志的地點,也曾集中了“星星美展”的作品。還有位于東城區(qū)張自忠路4號《今日》成員趙南的家,每月第一個周六晚《今天》作品討論會在這里舉辦,最多的時候能聚齊五六十人。

展覽特辟了這樣一個有著多重功能含義的私密交流場所。在這個空間中,茶桌上擺放的暖瓶和茶盞,書桌上的圖書、詩歌集子,墻體上掛著的抽象繪畫……這些星星成員們的所用之物被一一復現(xiàn)出來,為我們營造了一個深刻的歷史現(xiàn)場。它與這處空間背墻上——策展人用圖釘標注的藝術家的居所形成呼應,一同建構出這群業(yè)余畫家們的精神家園。他們因為文學藝術聚合或散開,構成了當時中國最為真實的人文交往景觀。

04 露天展覽

大雜院為“星星”畫家們提供了偏安一隅的活動場所,但是完整的藝術話語體系還需要公眾的參與。在OCAT 的主展廳,斑駁的樹影,掛滿作品的柵欄將我們帶回1979年的歷史現(xiàn)場。在露天展覽之前,“星星”還名不見經(jīng)傳,“星星”的參與者們也默默無聞,“星星”為什么能夠快速成名?四川大學易丹教授在其2002年出版的著作中將“星星”從私密空間——“大雜院”,到公共空間——“街邊公園”的突入稱為是一種成功。事實確實如此,露天展覽并非“星星”首創(chuàng),1979年3月2日,薛明德在北京西單民主墻就曾舉辦巡回露天油畫展。[10]公園展出“星星”也非首個,1979年 6月,同樣是民間組織的“無名畫會”在北京北海公園畫舫齋舉辦了“第一屆公開畫展”?!靶切恰彼坪跏且赃@些實踐為跳板,完成了自己的豪邁突圍。這也導致了“星星”與這些畫展,以及其后的“85新潮”形成了持續(xù)多年的中國現(xiàn)代藝術“起點”之爭[11]。

在中國美術館外展出第三天,北京市公安局東城分局以“影響群眾的正常生活和社會秩序”為由將星星美展關停。為了獲得展覽的權利,當晚,“星星”和其他一間民間刊物的人商議決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30周年紀念日,舉行一次抗議游行。游行結(jié)束后,扣押的畫作歸還,并允許恢復關停的展覽。當年11月23日至12月2日,星星美展得以在北海公園畫舫齋繼續(xù)展出。1980年夏,星星畫會也正式在美協(xié)注冊成立。1980年8月20日,第二屆星星美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幕,構成了完整的“星星”事件和它的兩屆三次展覽。2007年,在今日美術館開幕的“原點:星星畫會回顧展”聲稱:“‘星星畫會’在1979年和1980年分別舉辦了兩屆畫展,在當時就激起了巨大的社會反響,由此開辟了中國當代藝術的道路,在今天我們對歷史所進行的審視與整理之中,‘星星’當之無愧地被視為是中國現(xiàn)代藝術的原點。”

“星星1979”并不試圖提出并回答這一問題,它以四個板塊——(1)1979年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2)“星星”與文學群體“今天”的互動;(3)首屆“星星美展”的內(nèi)容與形式;(4)觀眾及“星星”成員對該展的反饋——為討論焦點,試圖通過一系列的歷史重構,鼓勵對“星星”以及中國當代藝術早期的發(fā)展做進一步的研究。展覽的四個版塊有機聯(lián)系,無論是從歷史主義的敘述,還是聚焦于藝術本體,均盡可能地還原歷史現(xiàn)場。

20 觀眾正在星星美展上觀看曲磊磊的鋼筆畫作品,1979年9月27日,攝影:李曉斌,星星藝術基金會惠允.jpg

陳丹青在“回顧展的回顧”一文提到,美術館的通常陳列多少有所側(cè)重、缺失,不完整,必須靠某種安排予以平衡,因此訊息和效果難免是局部的、片面的,回顧展的意圖是盡可能減少人為的意圖,淡化既有的宿見,以盡可能完整無缺的面貌,使觀者更自主更真實地面對藝術家[12]?!靶切?979”為我們提供的正是這樣一次直面真實的機會。

“古今中外在事實上幾乎是沒有判斷就沒有歷史了,結(jié)果變?yōu)橹匾氖桥袛啵墒鞘昵澳潜K昏黃的燈哪里去了?斑駁的墻壁哪里去了?”[13]“歷史,對于某個人,某些人,也許是那些不能與他人共享的部分?!卑⒊窃诨仡櫋靶切恰蓖碌倪@句總結(jié),為“星星”的數(shù)次回顧展套上了枷鎖,“星星1979”同樣未能幸免。好在此次回顧為我們貢獻了一次審慎而又客觀的再現(xiàn)過去式的閱讀。

 文丨楊鐘慧

(圖片主辦方提供)

21.jpg


參考文獻:

[1] 1979年的星星美展實際展出了150余件作品,此次展覽策展人榮思玉在展覽現(xiàn)場介紹此次展覽有二十余件作品因為史料缺乏未有列出。

[2] 栗憲庭,“關于‘星星美展’”,載《美術》1980年第03期。

[3] 黃銳訪談集,《今天》總79期,《今天·星星畫會專號》。

[4] 展覽地點最初考慮在西單、西郊圓明園、復興門廣播大樓前,但都不理想,后意外發(fā)現(xiàn)美術館東側(cè)的小公園,才定下來。引自易丹著,《星星歷史》,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2年,頁15。

[5] 23位藝術家的一百五十余件作品,以及不知名人士臨時掛上的作品構成了第一屆星星美展的第一次展覽。展覽因為四月影會的的攝影參與,被生動地記錄了下來,這些照片構成了我們今天回顧星星畫展的主要文獻資料。

[6] 星星在中國美術館外展出的第三天,北京市公安局東城分局以“影響群眾的正常生活和社會秩序”為由將展覽關停,作品被收繳。為了獲得展覽的權利,當晚,“星星”和其他一間民間刊物的人商議決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30周年紀念日——舉行一次抗議游行。最后在美協(xié)的介入下,11月23日至12月2日,星星美展得以在北海公園畫舫齋繼續(xù)展出,參觀人數(shù)眾多,最多的一天賣出了超過 9000 張票。1980年,第二屆星星美展在中國美術館成功展出,構成了星星的兩屆三次展覽。

[7] 北島訪談,《今天》總79期,《今天·星星畫會專號》。

[8] 關于《今天》和“星星”畫會的關系討論可以詳見韋嘉陽,“星星只有在黑暗中閃光”:文藝“星系” 中的“星星美展”(《文學》2018秋冬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年)和趙艷芬, “《今天》(1978-1980):從作品意象到主體形象” (揚州大學2005年碩士學位論文。)

[9] 阿城,“星星點點”,載《傾向》雜志1999年。

[10] 廖亦武主編,《沉淪的圣殿:中國20世紀70年代地下詩歌遺照》 ,烏魯木齊: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頁 464。

[11] 學界關于“星星畫展”意義的討論可以參考,霍少霞著,《星星藝術家:中國當代藝術的先鋒 1979-2000》,臺北:藝術家出版社,2007年,頁7-13。

[12] 陳丹青,“回顧展的回顧”,載《美術研究》1998年02期。

[13] 阿城,“星星點點”,載《傾向》雜志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