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中央美術學院本科生專業(yè)考試中有一則考題，要求考生根據(jù)第58屆威尼斯藝術雙年展的展覽主題“May You Live in Interesting Time”（愿你生活在有趣的時代），不限方案表現(xiàn)形式和繪制材料，設計一件作品方案。2019年3月26日，第58屆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中國國家館召開新聞發(fā)布會，發(fā)布會正式公布本屆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展覽主題為“Re-?！?，并詳細展示了四位藝術家的參展方案。我們無從得知這些未來的藝術學子給出的答案，但是卻可以一覽本屆雙年展中國館策展人吳洪亮和藝術家們對這一主題的回應。

早在去年7月，“May You Live in Interesting Times”作為第58屆威尼斯雙年展主題，在官方召開的新聞發(fā)布會上揭曉時，便引起過一些爭議，圍繞該主題的來源及闡釋掀起了一股中西文化之辯?！?】“在這個有趣的時代，我們可以做點兒什么？什么才是正確的處理未來問題的方法和手段？”面對媒體采訪，吳洪亮對這個問題給出了自己的思考。他直言，自己習慣在遇到問題時，先尋找問題的生存系統(tǒng)在哪里，然后再確定未來怎么做。【2】這個時候就需要回望，也就是Re。這個西方世界常用的單詞前綴，也是英文課老師教給我們的單詞詞根記憶法中，最常用的詞根之一，后面一般接動詞，有“回”“向后”“重復”等意。基于這樣的思考邏輯，吳洪亮又從中國的文字中找到了一個發(fā)聲相似且概念相連的字“睿”，意即“智慧”。他認為，面對今天的新問題，回眺或許能獲得由“Re”及“?！钡亩床?。

（一）

2018年，為了尋找策展的靈感，吳洪亮親身前往威尼斯考察展場。在這座水城，他找到了“一種水波蕩漾的感覺”。他認為，“re”能帶給我們回到原初思想的地方，讓思想有所波瀾。藝術不能解決實用的問題，作為無用之物，它可以幫助我們思考，甚至帶我們進入一個不一樣的境界。所以，對吳洪亮而言，他要選擇具有啟發(fā)性的作品，而不是帶結論性的。這也是對本屆威尼斯雙年展策展人拉爾夫?魯戈夫（Ralph Rugoff）的一次回應，他說：“展覽最重要的不是它展示的內(nèi)容，而是觀眾在參觀展覽之后會以新的視角和能量面對他的現(xiàn)實生活。展覽將使人們以從未思考過的方式重新審視自己，從而改變他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p>

基于這樣的思考，策展人吳洪亮選擇了陳琦、費俊、耿雪、何翔宇四位藝術家。

水城威尼斯以多橋著稱于世，徒步或乘舟都無可避免的要通行數(shù)座橋梁。以藝術家、設計師和教育者的多重身份致力于藝術與科技研究的費俊，他的藝術實踐關注由虛擬和實體共同構建的混合空間。在此次威尼斯雙年展中，他用虛擬的方式在威尼斯實體橋梁上“植入”形態(tài)相似的25座中國橋梁，觀眾通過下載藝術家設計的手機應用程序，可以搜尋兩個文明之間建立起來橋梁在形態(tài)上的相似性，同時也能體驗到兩個地域之間微妙的差異性。不僅如此，這件作品還承擔了指引觀眾到達軍械庫（Arsenale）展區(qū)深處中國館的“任務”。

進入中國館，有兩條參觀路線：第一條路線中，觀眾首先要穿過一條狹長的通道；第二條路線，是從花園進入。第一條路線的通道左側(cè)，費俊為觀者建立了可以互動的虛擬世界——“有趣的世界”，藝術家將這件作品作為一個呈現(xiàn)平臺，希望觀眾可以自由地表達他們對于這個有趣世界的理解，實現(xiàn)資源共享或建造協(xié)作。

通道過后，觀眾來到一片開闊的廣場，在廣場一側(cè)的圓拱形小橋上，目之所及的是藝術家耿雪用泥塑創(chuàng)作的定幀動畫影片《金色之名》，整個影片主體在絕對的黑白世界中呈現(xiàn)出這位女性藝術家對生命初始與輪回的關照。金色會偶爾出現(xiàn)在黑白的世界，正所謂以“金色之名”。地面有四個視頻裝置，展示的是與黑白世界相對的金色世界，五個影像由聲音和音樂串聯(lián)起來。手作泥土人物強烈的粗糲感，與金色帶來的對未來的期待，形成強烈的對比敘事。同時回應了威尼斯雙年展總的主題“Re-?！?，映射了我們現(xiàn)實中面對的種種不確定。

與此同時，水構成這一區(qū)域的主題，無論觀者在橋上還是橋下，都會透過漏窗，看到藝術家陳琦巨大的、超寫實的、源自中國傳統(tǒng)的黑白水印木刻作品《2012生成與彌散》。

穿過橋梁，沿著窄窄的夾道進入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粉紅色空間，在這個空間中展出的是藝術家何翔宇創(chuàng)作達六年之久的一件由雕塑和空間裝置組成的作品——《我們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都不是我們自己》。作為一位常年生活在國外的中國藝術家，何翔宇將此次展覽的主題“Re-睿”理解為一種回歸內(nèi)心的景觀。作者在聽和說異國語言時，身體獲得了茫然的感知，雕塑成為他記錄這一特殊感知的實體，在展廳中觸摸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和探尋人類不同但又相似的感知經(jīng)歷。

觀眾或穿過粉紅色空間回到耿雪作品的小廣場，或折返到橋下的出口，右拐到達一片投射了斑駁光影的曲折洞隙，這是陳琦的空間裝置《別處》。這些光影的形態(tài)像極了古書被書蟲咬噬的蟲洞，人類因為文明發(fā)展開始出現(xiàn)文字，后有了書籍，蟲子把書當成食物給吃了，形成了這些蟲洞。這件作品用樸素又簡單的表現(xiàn)形式映射出文明原初的形象，深刻地寓意著人類文明與自然力量的沖突與和諧。走出這條光線幽暗的巷子，隨即進入了中國國家館的室外展場，花園的草坪上一只淡粉色的巨大盒子內(nèi)部投影出由陽光穿過“蟲洞”的虛靜空間。

在策展人打造的這個空間中，并沒有選用具有典型中國符號的作品，但四位藝術家各盡其能，觀眾移步換景，仿若置身一個中式園林景觀之中，可游又可居。

（二）

這屆備受期待的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的策展方案和參展作品，還未正式以具體可視的方式呈現(xiàn)，但是從發(fā)布會現(xiàn)場來看，展覽中科技手段的介入，影像以及裝置的呈現(xiàn)方式都表明這是一場“當代感”十足的展覽。翻看吳洪亮的履歷，最為人熟悉的便是他作為北京畫院美術館館長，長期從事20世紀中國美術史的研究，也因此他受到這樣的質(zhì)疑：“研究20世紀藝術的人怎么去策展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回顧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的歷任策展人，這樣的質(zhì)疑并不是空穴來風。

誕生于1894年的威尼斯雙年展，1993年開始接納中國藝術家的進入，2003年設立雙年展中國館?；乜赐崴闺p年展中國的參加歷史，不難發(fā)現(xiàn)從1993年到2003年，以及2003年至今的兩個階段中，中國藝術家的參展作品開始發(fā)生較大變化。前一個階段中，歐美策展人主導的雙年展更多的是選擇以繪畫為主的中國藝術作品，中國館設立后，開始通過中國人自己的評審機制，選擇能代表國家和自身立場的策展人，帶領中國藝術家在國際舞臺上亮相中國當代藝術面貌?！?】盡管如此，對于中國館策展人和參展藝家的選擇仍不免陷入中國藝術界的各方批評之中，例如，先有批評2009年中國館策展人盧昊的策展經(jīng)歷和國際影響力都顯不足，后又有2017年中國館策展人邱志杰邀請非遺傳承人進入展覽，都在一定程度上引出過爭議。

選擇是一件難兩全的事，我們既要在國際話語權中表現(xiàn)出“中國”的意象和氣派，又要在思想內(nèi)容上兼顧“當代”的語言形態(tài)和表述方法。這種來自自己系統(tǒng)內(nèi)的矛盾，首先是參照系出了問題，以他人的標準來衡量自身的方式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如何打破悖論，似乎又陷入了一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循環(huán)邏輯之中。跳出這個框架，我們看到了另外一個最深刻的問題，即“什么是當代藝術？”先鋒的？觀念化的？在當代創(chuàng)作的？對這個問題的探討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也出現(xiàn)了不少質(zhì)量上參差不齊的，被稱之為“當代藝術”的作品。在當下這個快速發(fā)展的全球化語境中，或許只有對中國當代藝術進行深刻反思，才能尋得出路。

話題回到吳洪亮身上，主要從事20世紀中國藝術研究的他，其實早在自己的研究實踐和策展經(jīng)歷中關注并涉足當代。在發(fā)布會上，面對記者提問“這次園林式展覽的策展思路來源”時，他直言自己在2018年策劃的“自?滄浪亭——當代藝術展”中開始探索以園林為原點，將空間與展覽主題，講述了古典園林和人文精神與藝術創(chuàng)作之間的當代價值。吳洪亮也曾花費很長甚至是等量的時間研究前85的狀態(tài)，研究那個時期的學者和藝術家。他認為研究20世紀就是研究中國的當代藝術的前史。他說：“中國的當代藝術不是瞬間、無來由就產(chǎn)生的?！?/p>

“May You Live in Interesting Time”是一則由英語世界發(fā)明的習語，曾被誤認為是一則取自古老中國的詛咒。事實上，這句話是奧斯丁?張伯倫從一位英國外交官那里道聽途說而來，意指不確定、危機和動亂的時期。雙年展策展人拉爾夫?魯戈夫認為，“有意思的時代”正是我們?nèi)缃裆畹臅r代。在本屆中國館策展人吳洪亮看來，“愿你生活在有趣的時代”放在21世紀上半葉的今天，的確是有所指的，“從媒體的信息到我們的日常生活，每一個‘我’的確都或多或少感受到人類仿佛開始面臨‘所謂’的新問題?！币虼?，基于對本屆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主題的再思考，吳洪亮提出“Re-?！边@個主題來回應。

近期持續(xù)發(fā)酵的“葉永青事件”將中國當代藝術面臨的問題推向頂峰，面對兩位策展人提及的當下這個“有趣的”的危機時代，或許確如吳洪亮所言：“應該用一種聰明、智慧的方式去面對?！?nbsp;

文/楊鐘慧
現(xiàn)場圖/胡思辰

【1】李棋、翁家若，“被恭維或被誤解的‘中國智慧’？威尼斯雙年展的‘偽中國咒語’引發(fā)中西文化之辯”，發(fā)表于《藝術新聞中文版》，2018年7月26日。
【2】詳見楊曉萌、劉倩，“吳洪亮談2019威雙中國館：用‘Re-?！伎歼@個有趣的時代”，發(fā)表于雅昌藝術網(wǎng)，2019年3月26日。
【3】盛葳，“對‘中國當代藝術’的期待——以威尼斯雙年展的中國參展歷史為例”，載《雕塑》，2010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