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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小峰:編織家國理想的絲線——《紡車圖》新探

時間: 2021.1.30

圖1 (傳)王居正《紡車圖》卷 絹本設色 261×692厘米 故宮博物院。畫后余有劉繹(道光庚子,1840)、陸心源(光緒十八年,1892)、張大千3跋。.jpg圖1 (傳)王居正《紡車圖》卷 絹本設色 26.1×69.2厘米 故宮博物院。畫后余有劉繹(道光庚子,1840)、陸心源(光緒十八年,1892)、張大千3跋。

傳為北宋畫家王居正的《紡車圖》【圖1】得到了不同領域學者的廣泛關注,但少有專題研討[1]。本文將通過對圖像與文獻資料的重新檢視,提出新的看法。

一、缺席的證人

17世紀前期的某一天,兼收藏家與古玩買賣中間人為一身的吳江人周敏仲帶來一幅畫請友人張丑(1577-1643)鑒定[2]。畫后有趙孟頫的二段跋,指出作者為王居正。遺憾的是,至晚在嘉慶年間,包括趙跋在內的元明人題跋已經遺失,僅存于張丑的著錄之中。晚清收藏者陸心源(1834-1894)已經意識到趙跋可能有的危險:“原有趙文敏兩跋,惟贗鼎甚多,今趙跋已失,更難審定?!辈贿^,我們還是能找到線索來指認這兩段分別寫于延佑四年(1317)與六年(1319)的題跋的問題。

在第一段題跋中,趙孟頫說此畫是南宋末年權臣賈似道(1213-1275)的舊藏:

延佑四年七月,予客燕都,有持此卷相示者,因以五十金購之,乃賈師相故物也,圖雖尺許而氣韻雄壯,命意高古,精采飛動,真可謂神品者矣。

圖2-1 《紡車圖》卷尾的“悅生”葫蘆印與“似道”朱文方印.jpg

圖2-1 《紡車圖》卷尾的“悅生”葫蘆印與“似道”朱文方印圖2-2 黃庭堅《松風閣詩》卷尾中的賈似道鈐印 紙本墨筆 32.8×219厘米(全幅) 臺北故宮博物院(圖片取自臺北故宮博物院編:《公主的雅集:蒙元皇室與書畫鑒藏文化特展》,2016年).jpg

圖2-2 黃庭堅《松風閣詩》卷尾中的賈似道鈐印 紙本墨筆 32.8×219厘米(全幅) 臺北故宮博物院(圖片取自臺北故宮博物院編:《公主的雅集:蒙元皇室與書畫鑒藏文化特展》,2016年)

在畫卷末尾,確實有“悅生”“似道”兩方賈氏印,可對應張丑所說的賈氏“印識具存”。但若與賈氏真印對比,差距十分明顯,如“悅生”葫蘆印的腰部過粗,而“似道”印中“似”字單人旁篆法不同【圖2-1、2-2】。在傳世的賈氏藏品集《悅生所藏書畫別錄》中,確有“王居正紡車圖”,但此書在明末才出現(xiàn)[[3]]。所以賈氏印章應出自后人的作偽,正如陸心源初見此畫時,跋紙上赫然蓋著金章宗的收藏印“明昌預覽”,而張丑只字未提,說明是明末以后加蓋上去的[4]。

疑點二,趙孟頫稱此畫“圖雖尺許”??蔁o論依何標準,《紡車圖》都超過二尺(69.2厘米,陸心源《穰梨館過眼錄》中記為“二尺二寸四分”)。如此小橫卷,何以誤差竟高達百分之五十?

疑點三出自第二段趙跋,是一首題畫詩:

春風楊栁色,麗日何清明。

田家作苦余,軋軋繰車鳴。

趙孟頫認為畫中是“繰車”?!袄R車”即“繅車”,用于絲綢制造中最基本的一道工序“繅絲”。將蠶繭泡在熱水中,然后將蠶絲抽出,制成生絲??墒钱嬛械木跋?,并不是繅車而是紡車。二者的區(qū)分對趙孟頫不應是問題。就在延佑五年(1318),即他在《紡車圖》上寫這首詩的前一年,他奉敕為一套《農桑圖》寫過24首詩,得到皇帝嘉獎,其中“織圖詩”中就有對繅車與紡車的清楚描寫[5]?!傲隆痹娒鑼懙氖怯每壾嚦榻z的場景:

釡下燒桑柴,取繭投釡中。纖纖女兒手,抽絲疾如風。田家五六月,緑樹陰相蒙。但聞繅車響,遠接村西東。

“九月”詩則描寫了一架腳踏紡車:

教女學紡纑,舉足疾且輕。舍南與舍北,嘒嘒聞車聲。

在歷代的《耕織圖》中,紡車與繅車的區(qū)分一目了然。剛剛詳細觀看過《農桑圖》并寫下配詩的趙孟頫,怎么可能會在第二年歌詠另一幅描繪紡車勞作的繪畫時分不清呢?

這三點疑問指向一種可能:張丑曾看到的趙孟頫題跋出自偽托,所謂王居正所畫,不過是以訛傳訛。

二、奇特的紡車

《紡車圖》的畫面可以平分為左右兩半。右邊景物密集,操作紡車的村婦坐在柳樹下,臂彎中的嬰兒正吮吸著母親的乳房。村婦身后的男孩正逗引癩蛤蟆,一只小狗繞到紡車前面,回身盯著那只蟾蜍。左邊相對空曠,只描繪了一位手拿線團的老嫗。老嫗與村婦分居畫面兩端,中間留下大面積空白,只有老嫗手中的線與紡車相連,將畫面連成整體。畫面的描繪細致逼真,譬如老嫗膝蓋上用一塊印有小紅花圖案的布打的補丁都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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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紡車圖》局部圖4 佚名《女孝經圖》卷中的紡車 絹本設色 43.8×823.7厘米(全幅) 故宮博物院。.jpg

圖4 佚名《女孝經圖》卷中的紡車 絹本設色 43.8×823.7厘米(全幅) 故宮博物院。圖5 (傳)馬和之《女孝經圖》卷中的紡車 絹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圖片取自臺北故宮博物院官網Open Data專區(qū)).jpg

圖5 (傳)馬和之《女孝經圖》卷中的紡車 絹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圖片取自臺北故宮博物院官網Open Data專區(qū))

畫中的紡車是一架“立式雙錠手搖紡車”[6]【圖3】。“立式”指雙錠安裝在車架頂端的木槽內,猶如兩根細長的筷子。與之相對,“臥式”則是指紡錠安裝在與紡車輪平行的一側。與《紡車圖》接近的圖像,更早的有敦煌莫高窟第6、98兩窟《華嚴經變》壁畫中的兩架立式紡車,為五代時期的繪畫。同樣可以看到基座、車架、圓形的繩輪,以及車架頂端安放紡錠的錠盤[7]。在卷軸畫中,南宋《女孝經圖》的兩個版本均畫有一段女性紡織場景。北京故宮本畫的是立式紡車【圖4】,臺北故宮博物院本則是臥式手搖紡車,紡錠不再位于車架頂端,而是移至繩輪左側的車架上【圖5】。相似的臥式手搖紡車可見于山西高平開化寺紹圣三年(1096)壁畫之中 [8]。

紡車類似于卷繞加速器。手搖動木柄,帶動紡車輪旋轉;輪子帶動繞在輪上的繩子;繩子又帶動了紡錠;紡錠飛速轉動,帶動纏在紡錠上的絲線或棉麻纖維,從而紡成結實的棉線或麻線,或者對蠶絲加捻、并絲。由于實物和文獻記載的缺少,紡織史學者需要利用繪畫和圖像材料。漢畫像石是常被利用的資源。但畫像石通常并不能清晰地表現(xiàn)出紡車的結構,只是粗具輪廓而已,因此,描繪精細的《紡車圖》便成為紡織史的重要圖像材料。然而,倘若我們仔細琢磨畫中的紡車,會發(fā)現(xiàn)幾個奇特之處。

圖6 (傳)程棨《摹樓璹蠶織圖》中的紡車 紙本設色 32×1232.5厘米(全幅) 弗利爾美.jpg

圖6 (傳)程棨《摹樓璹蠶織圖》中的紡車 紙本設色 32×1232.5厘米(全幅) 弗利爾美術館(圖片取自Roslyn Lee Hammers, Pictures of Tilling and Weaving:Art, Labor, and Technology in Song and Yuan China,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2011.p.92.)

第一個奇特之處是紡車木輪的結構。紡車輪與車輪相似,其基本結構可分為外圍的“輞”、中央的“軸”和“轂”、呈輻射狀的“輻”。畫中紡車的輪子有23根輻條,安裝在中央的圓木做成的轂上,轂中央插著一根軸,但在外圍沒有“輪輞”,仿佛是一個將外圈卸掉的車輪。紡車輪可以沒有“輪輞”嗎?的確可以。一直到現(xiàn)代,鄉(xiāng)村中仍常見一種無輞紡車。不過它們與《紡車圖》中的紡車不同,雖然也沒有實體的輞,卻有虛擬的輞,即用繩弦穿過每一根輻條的末端,把所有輻條連接起來,形成由繩弦構成的“繩網”。為此這種紡車的輻條設計成雙排,而不是單排。有點像系鞋帶一樣,用繩弦以“之”字形交叉連接每根輻條,被紡織科技史學者稱為“無輞繩網式輞輪紡車”[9]。簡單來說,雖然都沒有實體的輪輞,但這類紡車用繩網編織成一個完整的虛擬輞輪,而《紡車圖》雖然也在紡車的輻條外緣有一圈繩弦,但并沒有連接起所有的輻條,是一個不完整的虛擬輞輪。它是否能順利運轉呢?紡織科技史的學者已經注意到了《紡車圖》中這架無輞紡車的特殊性。由于《紡車圖》過去被認定為北宋之作,所以成為最早的“手搖曲柄式無輞紡輪的紡車”[10]出現(xiàn)在北宋的證據(jù)。有學者還注意到,傳為梁楷《織圖》殘卷(克利夫蘭美術館)和傳為元代程棨《摹樓璹蠶織圖》(弗利爾美術館)中的紡車也是無輞紡車[11]。如果這種紡車要想正常轉動,就需要以輻條帶動繩弦,也就需要輻條和繩弦能夠緊密相連。因此,紡織科技史學者“假設”在每根輻條的末端,也即和繩弦接觸的部分,都有凹槽,以卡住或纏繞住繩弦,以便輻條轉動能有效地帶動繩弦運動[12]??墒沁@個假設很難被觀察到?!都徿噲D》中,畫家對輻條和繩弦的描繪均很真實,甚至繩弦的編織結構都畫得很明顯,能感覺到麻繩的質感,但卻沒有在輻條上畫出凹槽或用以固定繩弦的類似結構。這樣一來,繩弦便會松散地圈在輻條的邊緣。輻條只能依靠摩擦力來帶動繩弦,產生不了足夠的動力。值得注意的是,傳為元代程棨《摹樓璹蠶織圖》的畫家修正了這個不足。繩弦不是圈在輻條外緣,而是穿過每根輻條頂端。【圖6】從箭頭標示處可以看到,當每一根輻條都被繩弦穿起來形成一個完整的虛擬輪輞之后,再從輻條上引出繩弦連接紡錠,而不會出現(xiàn)《紡車圖》那樣有若干根輻條無法連接繩弦的情況。這種結構才能符合紡織史學者所推斷的無輞紡車的運轉方式。

第二個奇特之處是紡錠的方向。一般而言,紡織者一手搖動紡車輪,帶動小小的紡錠飛速旋轉,另一手操作纏繞在紡錠上的絲、麻或棉纖維,生產效率較之純手動的紡輪大為提高,因此,紡車的這種基本結構經歷千年而不變,一直保留到現(xiàn)代社會。為了方便操作,紡車的紡錠常常是裝在操作者的同一側??墒恰都徿噲D》中的紡錠是穿過錠盤伸向車架圓木后方,需要紡織的絲或棉麻纖維纏繞在紡錠后部,從車架背面引出。這樣一來,紡車便很難由一個人獨立操作,必須由兩人協(xié)作,于是便會出現(xiàn)畫中老嫗與村婦分列紡車正背面的情形。

圖7 六錠粗毛紡車示意圖,取自陳維稷主編:《中國紡織科學技術史?古代部分》,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179頁。.jpg圖7 六錠粗毛紡車示意圖,取自陳維稷主編:《中國紡織科學技術史?古代部分》,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179頁。

紡織史學者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13]但由于罕有可以相互參照的實物、圖像和文獻,很難判斷這種兩人分列紡車兩側通力合作的紡織場面是否是如實的再現(xiàn)。從機械結構上看,畫中的雙人協(xié)作紡車當然可以完成紡線的任務,但這便與傳世其他紡車圖像發(fā)生齟齬。無論是手搖的立式或臥式紡車,還是元代之后廣泛推行的腳踏紡車,紡錠大都是安放在紡車正面,操作全部是由一人單獨完成,無須雙人合作。不過,紡織史學者曾記載過西北地區(qū)近代以來加工毛織物的一種六錠粗毛紡車,和《紡車圖》中的紡車結構類似,紡錠從紡車輪背后伸出,需要多人合作,一人轉動紡車,另三人手持需要加工的粗毛纖維[14]?!緢D7】但這種粗毛紡車的結構和技術是否能追溯到明清甚至更早的時代,和《紡車圖》中的紡車是否有關,尚需更多考察。

第三個奇特之處是紡車的手搖柄。為提高效率,紡車會裝上手搖柄,一頭連在紡車的輪子上,另一頭由操作者手握。最清晰的是《女孝經圖》(臺北本)中的臥式紡車,手搖曲柄呈“乙”字形,安裝在輪子正中裝輻條的圓木上,末端還套上光滑的木套,便于手握。時代更早的是敦煌第6窟五代壁畫中的紡車圖像,紡車的“乙”形手搖曲柄也可以辨認出來,因此成為手搖曲柄紡車出現(xiàn)在五代的證據(jù)。一般認為,在手搖曲柄紡車出現(xiàn)之前,操作紡車是直接用手轉動紡車的木制輪輞。值得注意的是,盡管臺北故宮本《女孝經圖》中是手搖曲柄紡車,但北京故宮所藏的另一本《女孝經圖》中的紡車并沒有畫出手搖柄。由于兩本《女孝經圖》中紡車形式不同,臺北本是臥式,北京本是立式,而且北京本中在紡車旁的絹面似乎有些破損修補的痕跡,所以不見曲柄的原因,還有討論空間。相比起來,《紡車圖》中是接近北京故宮本的立式紡車。由于描繪得十分細致,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紡車輪的中軸上沒有手搖柄。但是,在兩塊輻條之間可以看到一根細長的棍狀物,這大概是因為無輞的紡車單靠用手轉動輻條比較難操作,所以加上額外的工具,但這里很難準確判斷是固定在輻條上的手搖柄,還是單獨使用的木條狀的撥輪工具[[15]]。在存世的紡車圖像中,類似這樣的特殊手搖柄也極為罕見。

綜合以上三個特點來看,無論是輪輞的有無、紡錠方向還是手搖柄的位置,《紡車圖》都顯得極為特別。它給人們一個突出的印象是,畫中試圖表現(xiàn)的是一架比較原始的、效率低下的紡車。考慮到《紡車圖》是一件年代和主題都不確定的繪畫作品,也許在紡織科技史的角度之外,我們需要更多藝術史的討論。

三、家庭的協(xié)作

畫中的紡車正在紡的是什么?

中國古代的織物主要是絲、棉、麻,形成三種不同的紡織流程,紡車在其中的作用也不盡相同。絲織物主要利用紡車進行卷緯、并絲、加捻,而棉麻織物則需要利用紡車把棉麻纖維紡成棉線或麻線,是棉麻紡織過程中必不可少的工具。傳為元代程棨《摹樓璹蠶織圖》中的那架紡車,由一位丫鬟搖動,正在卷緯。這架車也稱為“緯車”,與“紡車”機械構造相同。二者區(qū)別只在于“緯車”專用于處理蠶絲,而“紡車”用于棉麻織物[16]。卷緯是蠶絲上織機前的一道工序。紡織需要經線和緯線,處理經線的工序叫做“經絲”,即把絲線排列細密進行整理,與之對應的是處理緯線的工序“卷緯”,即利用手搖緯車把蠶絲卷繞在可插在織機梭子中的紆管上。這段場景是樓璹《耕織圖詩》織圖第二十一詩“緯”,詩為:“浸緯供織作,寒女兩髻丫。繾綣一縷絲,成就百種花。弄水春筍寒,卷輪蟾影斜。人間小阿香,晴空轉雷車?!本砭曋埃獙⒕暯z先用水浸濕,也即詩中的“浸緯”,以增加柔韌性,織時不易斷頭。操作緯車的丫鬟背對觀者站立,地上擺放著纏滿絲的絲籰。卷緯的丫鬟右手搖緯車,左手牽住從絲籰上引出的絲。

除了卷緯,紡車還可以用來并絲,也即把數(shù)根生絲合并成一股,增加韌性,《女孝經圖》中的紡車便是如此。臺北本中,一位女性盤腿坐在方墊上,面前擺著一架臥式手搖紡車。紡車左邊有一個十字形的架子,架子頂段的橫木上有一個呈圓形的絲鉤,這是一個用來引絲的架子 [[17]]。引絲架的作用是將多個絲籰中的絲線引到絲鉤中,然后纏在紡車的紡錠上進行合并。我們會看到,地上擺著4個絲籰,4根絲線先引到引絲架上的絲鉤中,然后穿過絲鉤纏繞在紡車的紡錠上,轉動紡車,就能把4根絲合并成1根。漢畫像石中已經有對并絲的描繪,歷代農書中也有圖示。《紡車圖》中的場景,既不是卷緯,也不是并絲,不是蠶絲的紡織。

圖8 (傳)馬和之《豳風七月圖》卷 局部 紙本墨筆 28.7×229厘米(全幅) 弗利爾美術館(圖片由弗利爾美術館授權使用).jpg

圖8 (傳)馬和之《豳風七月圖》卷 局部 紙本墨筆 28.7×229厘米(全幅) 弗利爾美術館(圖片由弗利爾美術館授權使用)圖9 《紡車圖》局部.jpg

圖9 《紡車圖》局部

比起昂貴的絲,民間百姓的衣著大都是麻與棉。宋元以前,麻織物是主流,宋元以后,棉紡織在大江南北流行開來,逐漸成為紡織的主流。棉與麻的紡織都要用到紡車,專用紡棉的稱作“木棉紡車”,紡麻的稱作“麻苧紡車”,由于纖維韌度的不同,為了控制紡錠的轉速,棉紡車的紡車輪要比麻紡車小[[18]]。最遲至元代,腳踏紡車已經相當普及[19]。紡棉紗時,紡織者手握棉絮,在紡錠上拉成棉紗,再把棉紗纏在紡錠上。而紡麻時,是將短小的麻纖維接續(xù)成連綿不斷的麻線,稱作“績麻”,麻線達到一定程度后,就挽成線團。紡好的一端有麻縷團或麻紗球是麻苧紡車和木棉紡車一個明顯的區(qū)別[20]。為提高效率,用先進的腳踏麻苧紡車同時紡多根麻線時,可用到一個導線的架子。弗利爾美術館所藏托名馬和之的《豳風七月圖》中所畫的一架五錠麻苧紡車就是典型的圖例【圖8】?!都徿噲D》中,雙錠紡車上連著兩根線,線的另一頭是老婦手中拿著的兩個線團。這是麻纖維的績接,而不是棉絮的牽拉 [[21]]。老婦的雙手,就好比是導線的裝置【圖9】。

圖10 《農書》明刻本中的“績[筑+蟲]”.jpg

圖10 《農書》明刻本中的“績[筑+蟲]”圖11 (傳)李公麟《豳風七月圖》卷 局部 紙本墨筆 29.2×1398.9厘米(全幅) 大都會美術館(圖片取自翁萬戈編《美國顧洛阜藏中國歷代書畫名跡精選》,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09年。圖34,112頁。).jpg

圖11 (傳)李公麟《豳風七月圖》卷 局部 紙本墨筆 29.2×1398.9厘米(全幅) 大都會美術館(圖片取自翁萬戈編《美國顧洛阜藏中國歷代書畫名跡精選》,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09年。圖34,112頁。)

搖動紡車的村婦,右邊放著一個編織筐。與紡車的緊密關系,說明它是紡織器具。它可能就是元代農學家王禎在《農書》中提到的“績”,是紡麻時用來裝麻纖維的器具,用竹篾或藤條編成,因地制宜,材質與大小并無一定之規(guī)【圖10】?!掇r書》明刻本的插圖中,筐扁而淺,和《紡車圖》中高而深的筐有所不同。和《農書》插圖相似形狀的“績”,還可以在分別藏于大都會美術館和弗利爾美術館的兩件《豳風七月圖》中得見。大都會本中,兩位婦女坐在屋門口手工處理麻纖維,腳下都放著一個扁的竹編筐,麻纖維就在這個“績”中積少成多,之后用紡車把麻纖維紡成麻線【圖11】。弗利爾本中,也有一位背向觀者的女性坐在繡墩上處理麻纖維,腳下放著藤條編的扁筐 [[22]]。作為必不可少的工具,“績”有豐富的象征意義,麻纖維的積少成多,暗示著毫不懈怠的勞動,預示著豐衣足食的生活。畫中人身穿的粗麻衣物,似乎就是對紡麻的圖像暗示。

《紡車圖》的畫家無意于描繪最有效率、最先進的紡織機械。非但如此,畫家筆下的手搖紡車構造粗糙,結構原始。車架是一根略為加工的粗糙圓木,木身還留著樹眼。和農婦身下也留有樹眼的小板凳有著相同的質感,似乎是在說明紡車與板凳一樣,都是貧寒農家自己制作的簡易工具。畫家所表現(xiàn)的,不是高效而規(guī)?;募徔椬鞣唬呛喴椎募彝ゼ徔?,目的不是為了買賣,而是自給自足。既然不用于商業(yè)目的,便用不著追求高效。畫家筆下的這架手搖紡車,本身就不是高效的商業(yè)社會的產物:少了機器的效率,便需人力的彌補。

手搖紡車本不需兩人協(xié)同操作,但畫中這架特殊的紡車把紡錠移到紡車背部,迫使轉動紡車的村婦需要老嫗的幫助。除此之外,畫家還在少婦的臂彎中畫了一個正在吃奶的嬰兒,既然一只手不得不抱著嬰孩,便無法騰出這只手去工作,那么與老嫗的協(xié)作便在情理之中。畫外之意是:畫中的雙人紡績不是陌生人之間的互助,而是家庭成員的協(xié)作[[23]]。因此,吃奶的嬰兒、搖車的媳婦與手拿麻線的婆婆共同組成了子孫三代的家庭關系。這個家庭的男性或許正在田中耕種,或許參軍戍邊,留母子祖孫三人在家中。這個家里還有大一點的小童以及一只小黑犬。因此,這一幕遠離商業(yè)、紡織不輟、婆媳協(xié)作的恬靜的、自給自足的底層農家生活,正是《紡車圖》的要旨所在。

四、權力之絲

圖12 (傳)劉松年《絲綸圖》軸 局部 紙本設色 33.2×98.9厘米(全幅) 臺北故宮博物院(圖片取自臺北故宮博物院官網Open Data專區(qū)).jpg

圖12 (傳)劉松年《絲綸圖》軸 局部 紙本設色 33.2×98.9厘米(全幅) 臺北故宮博物院(圖片取自臺北故宮博物院官網Open Data專區(qū))

傳為劉松年的《絲綸圖》【圖12】上有明末鑒賞家汪珂玉的題跋:

長松覆前,遠山聳后,庭檻綴花石,殊幽曠。檐間一姬拗綸,一嫗治絲,一侍兒捧茶……

圖13 (傳)程棨《摹樓璹蠶織圖》中的經絲工序 紙本設色 32×1232.5厘米(全幅) 弗利爾美術館(圖片取自Roslyn Lee Hammers, Pictures of Tilling and Weaving:Art, Labor, and Technology in Song and Yuan China.p.57.).jpg

圖13 (傳)程棨《摹樓璹蠶織圖》中的經絲工序 紙本設色 32×1232.5厘米(全幅) 弗利爾美術館(圖片取自Roslyn Lee Hammers, Pictures of Tilling and Weaving:Art, Labor, and Technology in Song and Yuan China.p.57.)

一個車架豎立在地上,架子上安有一個輪軸,輪軸上纏滿絲線,像是一個巨大的絲籰。輪軸裝有手搖柄,可以轉動,轉動需要較大的力氣,因此車架基座上壓上大石頭以防抖動。一位女性一手按著車架,一手轉動輪軸,另一位女性在旁邊整理輪軸上的絲線。實際上,畫家畫錯了,他在這里只畫出了蠶絲紡織中“經絲”工序的一半。在上織機前,為了讓縱向的經絲細密整齊,就需要用經架來進行處理,然后卷到經軸上。畫中只畫出了經軸的架子,卻沒有經架,經軸上的絲便不知從何而來。完整的“經絲”場景,可見于傳為元代程棨《摹樓璹蠶織圖》中?!緢D13】[24]

圖14 程大約編《程氏墨苑》中的“世掌絲綸” 程氏滋蘭堂刊本 1605年.jpg

圖14 程大約編《程氏墨苑》中的“世掌絲綸” 程氏滋蘭堂刊本 1605年

不過,盡管《絲綸圖》中的紡織場景錯得離譜,但是這種協(xié)作紡織的場面與《紡車圖》中的家庭協(xié)作卻有相似之處。

《程氏墨苑》中有一幅“世掌絲綸圖”【圖14】,畫面中心的女主人左手舉著絲束,右手捻著絲線,一個幼童站在她對面,手握一個纏繞絲線的絲篗,正在幫助母親整理絲線。在貴婦身邊還有另一個孩子,正撲在她懷中試圖去摸絲線。貴婦身后的桌上還擺著三個絲篗,顯然是表示已經整理好的絲線。在絲綢紡織工序中,這道工序被稱為“絡絲”?!敖j絲”可以在絡車上進行的,但這里全由母親和孩子協(xié)作完成。當絲線全部在絲篗上整理好之后,就可以拿到紡車上進行并絲、卷緯。畫中正有一架紡車,圓形的木輪清晰可辨,不過紡車空著,并沒有人在操作。紡車右邊是一個側面坐著的侍女,她正在織機上紡織絲綢。

根據(jù)解釋此圖的“世掌絲綸頌”,“世掌絲綸”富有吉祥含義?!抖Y記·緇衣》中記載:“王言如絲,其出如綸。王言如綸,其出如綍?!苯z是指較細的線,綸是指比絲粗的帶子,綍則是指更粗的繩索。意思是說皇帝的話只要說出來便意義重大。由于記載、發(fā)布以及代皇帝草擬詔旨均由中書省負責,因此后來將中書省稱作“絲綸閣”,在中書省為官稱之為“掌絲綸”,父子或祖孫相繼在中書省任職的稱為“世掌絲綸”。由此來看,“絲綸圖”便不是表現(xiàn)普通的紡織景象,而是希望子子孫孫都成為掌握權力的朝廷命官。畫中母親與孩子共同整理的那根絲線,寄托的就是人們對家族的權力、富貴與榮耀的期望。

圖15 方于魯編《方氏墨譜》中的“世掌絲綸” 方氏美蔭堂刊本 1588年.jpg

圖15 方于魯編《方氏墨譜》中的“世掌絲綸” 方氏美蔭堂刊本 1588年

《方氏墨譜》中也有“世掌絲綸圖”【圖15】。畫中沒有了華麗的園林,而代之以鄉(xiāng)間簡樸的紡織景象。一位村婦在織機前紡織,身后的老嫗坐在凳子上,在用兩個絲篗整理絲線,二人中間站立著一位尚未束發(fā)的村童,手托一個盤子,盤子內盛放的似乎是紡織所用的梭子。三人身后是一架空的紡車,連著一個絲篗。畫家不但把織機的勞作畫得不那么真實,對紡車具體結構的描繪也不嚴謹,只畫出了圓形的紡車輪,沒有紡錠,絲籰上的絲直接繞在紡車輪上。這種有意或無意的忽略和誤會,與《紡車圖》類似,其目的應是為了描繪一幕老少三人合作的紡織景象,同樣是在強調家族協(xié)作。老嫗手拿的絲篗,與《程氏墨苑》貴婦與孩子合作整理的絲篗一樣,都是傳達“世掌絲綸”含義的關鍵物。

圖16 王紱《湖山書屋圖》卷 局部 紙本墨筆 29×828.2厘米(全幅) 1410年 遼寧省博物館.jpg

圖16 王紱《湖山書屋圖》卷 局部 紙本墨筆 29×828.2厘米(全幅) 1410年 遼寧省博物館

《方氏墨譜》中的圖畫與《紡車圖》有不少相似處。只不過場景由紡車換到織機上。墨譜中是老少三人間合作完成的紡織過程,而《紡車圖》中則是老嫗與村婦合作完成的紡麻過程,倘若加上吮吸乳汁的幼童,也可算三人。與《紡車圖》更接近的是王紱(1362-1416)的《湖山書屋圖》。畫中有一段場景,畫出了江邊一幕一家三口同心協(xié)力操作紡車的景象。一位女性(可從頭頂一對發(fā)髻判斷)跪在一架雙錠立式紡車(未明確畫出手搖柄)的車座架上,正在操作紡車輪轉動。兩根長長的線從2個紡錠后伸出,其末端應是2個線團,正裝在籃子里,由兒童捧著。在中間,一位男性(頭頂有發(fā)髻,嘴部似有胡子)正用雙手捋著線,把2根線拉直。這三人,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家庭【圖16】。畫中的紡車,與《紡車圖》如出一轍,尤其是引出紡線的紡錠和操作者分處于紡車輪的兩邊,因此也需要多人協(xié)作。長卷中畫出了世外桃源般的世界,由漁樵耕讀、男耕女織構成。在紡車圖景上方的水岸邊,有一片田地,田地中有2頭水牛,其中一頭上還騎著牧童。因此,家庭協(xié)作紡線的圖景富有安居樂業(yè)、天下太平的象征意義。

如此看來,傳為王居正的《紡車圖》也是一幅表達吉祥寓意的“絲綸圖”。老嫗與村婦的合作紡線,正體現(xiàn)出世代相傳、綿延不絕之意。通過左右均分的構圖,畫家將村婦與老嫗分置于兩側,她們之間的大面積空間,留給了那兩根橫貫畫面的麻線。老嫗、村婦以及玩癩蛤蟆的村童,三人的視線恰好在線上交匯在一起。無疑,絲線是畫面的主角。這兩根線連著老嫗的雙手,從她的胸前出發(fā),傳遞到紡車的紡錠上。紡車的操作者是年輕的村婦,她通過手搖柄與紡車相連,而她懷中吃奶的孩子正好處于她轉動紡車的右手下方。孩子緊握母親乳房的小手與母親轉動紡車的右手緊緊挨在一起。紡車與紡線所聯(lián)系的,不僅是協(xié)作勞動,更是家族血脈,從年老的奶奶(婆婆)到年輕的母親(媳婦),再到尚未長大的乳嬰,一共三代人,構成完整的家族概念。

圖17 黃慎《人物冊》之一  絹本設色 25×245厘米 1720年 天津博物館.jpg

圖17 黃慎《人物冊》之一  絹本設色 25×24.5厘米 1720年 天津博物館

“世掌絲綸”不僅是家族的榮耀,更是國家的幸事。“絲綸”二字還有另一種表達:經綸。“經綸”的本意是治理絲線,被引申為治理國家大事。樓璹《耕織圖》詩中就如此來描寫“經絲”的工序:“王言正如絲,亦付經綸才?!薄笆勒平z綸”的關鍵在于對絲與線的操控,因此,不同的操控絲線的方式,都可衍生出類似的含義。明代蘇州畫家周官名下有一幅《索绹圖》,畫的是一位鄉(xiāng)村老嫗和一位少女正在同心協(xié)力搓麻線 [[25]]。她們分別位于畫面左右兩端,一端的女童蹲跪在地上,雙手拽著2條麻線。另一端的老嫗坐在板凳上,赤著腳,雙手搓著其中一條麻線,腳趾頭夾著另一根??缭疆嬅嬷醒氲?條線成為畫面的主角,與《紡車圖》異曲同工。老嫗腳邊還放著一個小碗,里面有一個線團。這不禁讓人想起《紡車圖》中老嫗手持的線團。清代揚州畫家黃慎的一幅《絲綸圖》【圖17】與周官的畫十分相似。老嫗與女童替換為老婦與童子,童子手中拿著一個線軸,老婦看著小童,正在膝上搓著從中引出的長線。釣輪、釣絲與漁夫也可衍生出“世掌絲綸”之意。與紡車類似,釣輪也用手柄搖動,而釣絲也是絲綸的一種。清代人郭元釪見過一件所謂劉松年《世掌絲綸圖》,方拱亁也見過類似畫作 [[26]]。

有趣的是,在金農的傳世作品中,也有好幾幅“絲綸圖”,除了加上茅屋背景改裝成立軸之外,完全模仿自傳為王居正的《紡車圖》[[27]]。 無獨有偶,一件托名周官的所謂《巢車圖卷》,是《紡車圖》的艷俗版本。而一套端方舊藏的所謂《宋元名畫集冊》中也有“王居正紡車圖”一開,從松散的筆法來看,也要晚到明末以后。雖然作了不少改動,但構圖模式和人物特征明顯模仿傳王居正的《紡車圖》,只是把老嫗與農婦的方向反過來,此外還把紡車上的手搖曲柄畫完整。這些例子都表明,《紡車圖》所形成的家庭協(xié)作、老少合力進行紡織的“絲綸圖”模式,在清代已經廣泛流行開來。

五、盛世豳風

圖18 謝遂《仿宋院本金陵圖》卷 局部 紙本設色 33.3×937.9厘米(全幅) 1787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圖片由臺北故宮博物院提供).jpg

圖18 謝遂《仿宋院本金陵圖》卷 局部 紙本設色 33.3×937.9厘米(全幅) 1787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圖片由臺北故宮博物院提供)

1787、1791和1794年,宮廷畫家謝遂、楊大章、馮寧先后奉敕臨摹了宮中所藏的被認為是宋人所作的《金陵圖》。畫面受到《清明上河圖》等城市畫卷的影響,描繪了從郊外入城再出城的景象。畫卷起始部分是郊外農村,數(shù)個農家小院,村民們各居其家、各樂其業(yè)。其中有一幕景象,一家人在屋外紡麻線。一位年長的女性坐在一架手搖紡車旁,搖動手柄,身旁放著筐子,里面裝著線團。兩個本子所畫的紡車稍有不同,謝遂本是立式紡車,楊大章本是臥式紡車。無論是哪一種式樣,紡錠后面都引出2根長長的紡線,由另一位年輕的女子手持,她們可能是婆媳。這一幕老少二人合作的景象像極了《紡車圖》。在二人之間,還有一位老年的男性和一個小童,應該是祖孫。男子袒露肩膀坐在地上,端著碗吃飯。他背后的小童一手扶著他的肩膀,另一手伸向手拿紡線的年輕女性,似乎在進行某種交流【圖18】?!都徿噲D》中所著力表現(xiàn)的其樂融融的家庭協(xié)作在這里刻畫得更有戲劇性?!督鹆陥D》中的這個農村家庭是理想的鄉(xiāng)間百姓的縮影,與畫卷后面喧鬧的城市商業(yè)景觀形成互補,共同構成了理想的社會。因此,象征家族希望的“絲綸圖”被改編在這里恰到好處,家的希望與國的理想達到了統(tǒng)一。

《金陵圖》中的理想社會,可能會讓乾隆皇帝想到一個詞:豳風。“豳風”是《詩經》中“國風”的一篇,由于其中描繪了人民的安居樂業(yè),因此成為完美的男耕女織理想社會的縮影。南宋馬和之就有《豳風圖》傳世。但由于《豳風圖》概括表現(xiàn)的是“豳風”一篇的全部章節(jié),因此其中并未能細化到具體的紡織場面?!对娊洝め亠L》中對紡織的描寫出現(xiàn)在“七月”一節(jié)的第三段: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

“豳風·七月”吟詠的是人們一年十二個月的不同活動,開篇便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七月是酷暑漸漸退去,秋意初生的時節(jié),要準備九月冬季到來之時的寒衣。因此八月就是紡織的時節(jié),也即所謂“八月載績”?,F(xiàn)存的圖像中,有一類專門表現(xiàn)“七月”一節(jié)的《豳風七月圖》,其出現(xiàn)要比描繪“豳風”中所有章節(jié)的《豳風圖》晚得多?,F(xiàn)存的三幅長卷,托名李公麟、馬和之、馬遠等宋代畫家,分別藏于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弗利爾美術館、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表現(xiàn)的場景近似,均依次圖寫了“七月”中不同段落的文字。其中,對“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一段的描繪均是以紡織為中心。弗利爾本中引入了一架紡車。這是十分先進的紡車,與元代王禎《農書》中的的麻苧“小紡車”十分相似,都是五錠腳踏麻苧紡車,畫的年代可能與《農書》的時代相近。

《紡車圖》與《豳風七月圖》中的紡織場景有沒有潛在的關系?

《紡車圖》中,畫面最右邊那位坐在地上玩癩蛤蟆的童子的身份顯得有些模糊,他究竟是村婦的大兒子,還是村婦的小弟弟,或者是村里面的一個普通的少年?他的頭發(fā)披散開來,暗示出他未到束發(fā)之年,也即未滿十五歲。蟾蜍可以象征多子,但它更廣為人知的功能是辟邪去惡。從這個角度而言,“戲蟾”暗示出畫面的時間。蟾蜍的繁殖期在春末夏初,其活動可以一直持續(xù)到秋天。傳南宋閻次平《四季牧牛圖》中,秋景一段便描繪了牧童戲蟾,與《紡車圖》中的童子戲蟾相似。因此,《紡車圖》中的戲蟾有可能也暗示著畫面的時間是在夏末秋初,一個開始準備織作寒衣的時候,也即“豳風七月”中的“八月載績”。

“豳風”與“耕織圖”之間也具有緊密的關系。趙孟頫所作的《耕織圖詩》反映了元代耕織圖的新進展,雖然是按照樓璹《耕織圖》的格式,耕織各為12首,但從織圖詩來看,有2個明顯的變化。變化之一,是按照十二個月月令節(jié)序來編排。變化之二,是不再僅是蠶織,而加入了大量苧麻紡織的描述。織圖詩十二首,分別代表一年十二個月。一月至六月,講述的是養(yǎng)蠶采桑蠶織,七、八、九三個月則筆鋒一轉,描述漚麻、紡麻、織布、授衣。完全就是“豳風七月”中“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化用。這似乎說明,《豳風七月圖》與《耕織圖》在元代融合得更加緊密,把《豳風》中的“七月”單獨提取出來繪制成長卷圖畫,很可能也不會早于元代。

不但“七月”被單獨挑出來繪制成圖,甚至于,“七月”中最重要的紡織景象可能也是在元代被單獨挑出來繪成圖畫。元初文人王惲(1228-1304)見過一幅《紡績圖》,畫雖不存,題詩猶見:“三晉遺黎樂士農,绤絺為業(yè)略相同。細思七月豳風詠,不到春坊錦繡工?!盵[28]] 根據(jù)王惲的描寫,畫中是底層民眾紡麻的景象,在他看來描繪的就是《豳風·七月》的詩意。晚一些的張養(yǎng)浩(1270-1329)也有《題田婦紡績圖》一詩:“稼穡艱難近頗知,豈惟田婦獨如斯。披圖不用多題品,只寫豳風七月詩?!盵[29]] 在他眼里,畫中田家婦紡麻的場景正是一首“豳風七月詩”。張養(yǎng)浩的友人貢奎(1269-1329)也吟詠過一幅《紡績圖》:“婦姑紡績夜闌時,月落車寒手轉遲。應愧西鄰歌舞散,酒酣春夢繞深帷。”[[30]]“月落車寒”透露出場景是在秋季,這正是豳風七月中的季節(jié)。“婦姑”意為婆媳,說明紡麻工作是由婆媳二人合作完成的,這正和《紡車圖》相似??雌饋恚@種單獨成幅的“紡績圖”在元代的涌現(xiàn)是一個新的現(xiàn)象。元代文人虞集(1272-1348)在面對一幅《紡績圖》時進行了如下政治聯(lián)想,他從“紡績圖”追溯到“耕織圖”,又提到《豳風》:“昔時守令之門皆畫耕織之事,豈獨勸其人民哉?亦使為吏者出入觀覽而知其本。此卷豈無一二之遺乎!然而徒為篋笥之玩、詠嘆之資,則亦末矣!為豳詩者,可風,可雅,可頌,其推致感動不其廣哉!”[[31]]

在梳理了“耕織圖”“豳風圖”“豳風七月圖”以及它們與“紡績圖”的關系之后,我們有理由猜測,本文的主角可能即屬于元代出現(xiàn)的單獨描繪紡麻景象的“紡績圖”類型,又與同為元代出現(xiàn)的將“豳風七月”詩單獨繪成圖畫的“豳風七月圖”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都徿噲D》不僅是家族繁盛、“世掌絲綸”的理想,同時也是豳風——理想的太平盛世——的象征,家國理想合而為一。當年張丑展卷時發(fā)出“面色如生”的感嘆,的確,今天的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畫中的質樸和純粹,只不過,眼眉欲動的畫中人并非是在展示“真實”的日常生活,而是在塑造一個虛實相生、家國相融的大舞臺。

注釋:

[1] 故宮博物院黃奇南(天秀)認為《紡車圖》是一件托名“王居正”的宋代作品。見天秀:《一幅宋代繪畫——紡車圖》(《文物》1961年第2期)認為。高居翰認為是一幅“不錯的宋畫”,見James Cahill, Index of Early Chinese Painters & Paintings: T'ang, Sung, Yuan,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p.181. 徐邦達認為“非王居正,宋畫”,見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編:《中國古代書畫目錄》,第2冊,文物出版社,1985年,頁3,注2。傅熹年《北宋遼金繪畫藝術》(收入氏著《傅熹年書畫鑒定集》,頁102,河南美術出版社,1999年)認為是北宋后期之作。韓若蘭(Roslyn Lee Hammers)認為是王居正原作的摹本,約作于南宋中期,見Roslyn Lee Hammers, Pictures of Tilling and Weaving:Art, Labor, and Technology in Song and Yuan China,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2011. pp.256-57, note 81. 巫鴻認為是13世紀的南宋作品,見巫鴻:《中國繪畫中的“女性空間”》,三聯(lián)書店,2019年,頁271-277。此外,迪特·庫恩(Dieter Kuhn)轉述古原宏申的觀點,認為是王居正原作的晚明摹本,見Dieter Kuhn,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Volume 5, Chemistry and Chemical Technology: Part 9, Textile Technology: Spinning and Reeling,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213-14. 筆者此前對《紡車圖》的初步研究見:黃小峰:《絲線與家國理想:傳宋人王居正<紡車圖>的考察》,《藝術設計研究》 2013年第4期。

[2] 張丑撰、徐德明校點:《清河書畫舫·附 真跡日錄》,頁663、677,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3] 謝?。骸吨袊媽W著作考錄》,頁204-205,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

[4] 陸心源:《穰梨館過眼錄》卷二,第37冊,頁27,收入徐娟主編:《中國歷代書畫藝術論著叢編》,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

[5] 趙孟頫著、黃天美點校:《松雪齋集·外集·農桑圖序》(西泠印社出版社,頁284—285,2010年):“延佑五年四月廿七日,上御嘉禧殿,集賢大學士臣邦寧、大司徒臣源進呈《農桑圖》,上披覽再三,問:‘作詩者何人?’對曰:‘翰林承旨臣趙孟頫’?!鲌D者何人?’對曰:‘諸色人匠提舉臣楊叔謙’。上嘉賞久之,人賜文綺一段、絹一段,又命臣孟頫敘其端。”

[6] 迪特·庫恩(Dieter Kuhn)最早指出是雙錠紡車,見Dieter Kuhn,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p.213.

[7] 王進玉、趙豐:《敦煌文物中的紡織技藝》,《敦煌研究》1989年第4期。趙豐:《唐代絲綢與絲綢之路》,三秦出版社,1992年,頁125-126。趙豐主編:《中國絲綢通史》,蘇州大學出版社,2005年,頁209-210。

[8] 徐巖紅:《宋代壁畫中的紡車與織機圖像研究——以山西高平開化寺北宋壁畫認定為例》,《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35卷第6期(2012年11月)。

[9] 史曉雷:《再探中國古代手搖紡車的歷史變遷》,《絲綢》2012年第8期,頁68。

[10] 史曉雷前引文,頁69。

[11] 史曉雷前引文,頁68-69。

[12] 李強:《中國古代美術作品中的紡織技術研究》,東華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1年,頁86。史曉雷前引文,頁67。

[13] 如趙豐認為:“(《紡車圖》)這種紡車在操作時需要兩人通力合作,一人在搖手柄的一面負責專司搖輪,另一個主管紗線的供應及變換紗線的位置?!保ㄚw豐:《唐代絲綢與絲綢之路》,頁126。)《中國科學技術史·紡織卷》(趙承澤主編,科學出版社,2002年,頁164-165)中認為:“(《紡車圖》)紡紗時,一人搖動手柄帶動錠子回轉,一人在錠子前方慢慢后退牽引紗線。牽引紗線的人,離錠子距離可近可遠。離錠子稍遠一些時,被加捻牽引的紗線較長,加工后的紗線捻度和牽伸質量自然會比前述手搖紡車要好,所以它特別適合紡質量要求高的強捻紗。西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一直沿用此種紡車迄近代?!?/span>

[14] 王裕中、徐金娣:《中國毛紡織發(fā)展簡史——中國羊毛紡織淵源再探》,中國紡織科學技術史編委會編:《中國紡織科技史資料?第15集》,北京紡織科學研究所,1983年,第34頁。陳維稷主編:《中國紡織科學技術史?古代部分》,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178-179頁。

[15] 有學者認為畫中所繪是一種簡化的手搖曲柄裝置,是在一根輪輻上垂直釘入一根圓木而成,見李強、李斌、楊小明:《中國古代手搖紡車的歷史變遷:基于劉仙洲先生<手搖紡車圖>的考證》,《絲綢》2011年10月,頁43。

[16] 一般認為,紡車的出現(xiàn)正是因為絲織工藝中卷緯工序的需要,紡車就是從緯車發(fā)展而來,見劉興林:《考古學視野下的江南紡織史研究》,廈門大學出版社, 2013年,頁140-145。

[17] Dieter Kuhn,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pp.178-79.李強:《中國古代美術作品中的紡織技術研究》,東華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1年,頁43。

[18] 王楨著、王毓瑚點校:《王楨農書》,中國農業(yè)出版社,1981年。木棉紡車,見頁417。麻苧紡車,見頁424。

[19] 腳踏紡車的發(fā)展史,參見陳維稷主編:《中國紡織科學技術史?古代部分》,頁179-186。

[20] 李強;《中國古代美術作品中的紡織技術研究》,頁92。

[21]陳維稷主編:《中國紡織科學技術史?古代部分》,第177頁已經指出:“加工麻的紡車應以北宋王居正的紡車圖為代表”。庫恩也指出《紡車圖》和托名馬和之《豳風七月圖》中的紡車均是在紡麻,他甚至認為從《紡車圖》中可推知是在對麻紗進行反手拈(Z-twist)的加拈,見Dieter Kuhn,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pp.213-14. 對《豳風七月圖》中是五錠麻紡車的考察,見史曉雷:《中國古代是否存在五錠棉紡車》,《武漢紡織大學學報》第26卷第4期(2013年8月)。

[22]《王楨農書》(頁423—424)中如此描寫:“績,盛麻績器也?!謴闹瘢蛞詶l莖編之,用則一也。大小深淺,隨其所宜制之。麻、苧、蕉、葛等之為絺绤,皆本于此,有日用生財之道也。詩云:績麻如之何?以器為縈蟠。初認飛霰落,次若層云屯。功成在良筌,日新等銘槃。詩人有深刺,勿效南方原?!?。

[23]天秀前揭文已作出這種觀察。韓若蘭也認為被紡車聯(lián)系起來的是一個家庭,見Roslyn Lee Hammers, The Production of Good Government: Images of Agrarian Labor in Southern Song and Yuan China. The Dissertation of University of Michigan,2002,p.37.余輝也注意到畫中三代人之間的關系,認為三位都是女性,暗喻循環(huán)往復無盡,艱辛苦澀交加的勞役將耗盡她們的生命。見余輝主編:《晉唐兩宋繪畫·人物風俗》,頁17,香港商務印書館,2005年。

[24] 趙豐:《<蠶織圖>的版本及所見南宋蠶織技術》,《農業(yè)考古》1986年第1期。

[25] 此畫著錄于汪士元:《麓云樓書畫記略》(1922年自序,收入王燕來編:《歷代書畫錄續(xù)編》,冊19,頁178,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周茂夫索绹圖卷》,紙本墨筆,高九寸余,長約一尺九寸,款在圖右。老姬一,少女一,中橫二線。少女據(jù)地,并執(zhí)一端,老姬屈足欹坐,一線系于足指,一線兩手夾持,作索绹狀。用筆勁細,情態(tài)如生,后紙文彭、周天球題,有戴培之、景劍泉收藏諸印?!?942年日本京都藤井有鄰館出版的《有鄰大觀》第5冊中刊出了此畫黑白圖片。

[26] 厲鶚輯、胡易知點校:《南宋院畫錄》,頁112,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方拱亁:《何陋居集·甦庵集》,《題畫,相傳為世掌絲綸圖》,頁455,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

[27] 金農款《絲綸圖》至少有2件,一件為錢鏡塘舊藏,題為《絲綸圖》,另一件為張學良舊藏,題為《茅舍繅車圖》。

[28] 王惲:《秋澗集》卷三三《偶題紡績圖》,《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文津閣四庫全書》,冊401,頁140,商務印書館影印,2006年。

[29] 薛祥生、孔繁信選注:《張養(yǎng)浩詩文選》,頁114,濟南出版社,2009年。

[30] 貢奎:《云林集》卷六《紡績圖》,明弘治三年范吉刻本,頁19b。

[31]虞集:《道園學古錄》卷十一《紡績圖跋》,《文津閣四庫全書》,冊403,頁330。

本文原刊于《故宮博物院院刊》2020年第11期,經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