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

黃小峰:拯救鄭思肖 ——一位南宋“遺民”的繪畫與個人生活

時間: 2020.9.3

論文摘要:

以墨蘭名世的南宋鄭思肖(1241—1318)離世已過七百年。作為存世繪畫中的唯一真跡,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所藏的《墨蘭圖》起著對鄭思肖的“遺民”身份蓋棺定論的作用。

對鄭思肖《墨蘭圖》進行全面考察,將有助于把他的藝術(shù)從政治性的遺民話語中解放出來,重新置入一個與個人的生活、信仰以及知識體系緊密相關(guān)的新的語境。把鄭思肖的墨蘭解讀為無根蘭,視為一種政治象征主義,來自于元末明初蘇州士人圈的闡釋?!赌m圖》獨特的畫風(fēng)首先應(yīng)該從宋元以來繪畫發(fā)展的角度進行觀察,可以看到它是折枝花卉發(fā)展變遷的結(jié)果,又與禪宗語境中的水墨畫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鄭思肖在畫面中使用了新穎的隸書詞語印、雕版木印等形式,展現(xiàn)出他與佛教寺院的關(guān)系和對佛教教義的理解。他在畫中的題詩則展現(xiàn)出他的儒家知識體系和“易”學(xué)思想。

關(guān)鍵詞:鄭思肖 墨蘭圖 遺民 無根蘭 鄭元祐 韓奕

引言:“無根蘭”傳奇

鄭思肖(1241—1318)離世已過七百年,但他頑強地存在于元末明初人撰寫的幾則傳記、后人所刊刻甚至是重新發(fā)現(xiàn)的若干卷詩文集,以及博物館中收藏的幾件歸在他名下的書畫之中。[1]文本和圖像被勾聯(lián)在一起,講述了一個“完整”的典范“遺民”的故事,他滿腔的痛苦和憤怒直截了當(dāng)?shù)乇砺对谌粘I詈退囆g(shù)之中。

圖1.jpg圖1 鄭思肖《墨蘭圖》卷 紙本水墨 1306年 25.7×42.4厘米 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

作為存世繪畫中的唯一真跡,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所藏的《墨蘭圖》起著對鄭思肖的“遺民”身分蓋棺定論的作用?!緢D1】三則明初人為他寫的傳記,用大同小異的用語揭示出蘭花圖像的秘密:

1、時寫蘭,疏花簡葉,根不著土。人問之,曰:“土為番人奪,忍著耶?”[2]

2、自更祚后,為蘭不畫土根,無所憑籍?;騿柶涔?,則云:“地為番人奪去,世猶不知耶?”[3]

3、不畫土,人詢之,則曰:“一片中國地,為夷狄所得,吾忍畫耶?”[4]

大阪《墨蘭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大面積的空白環(huán)繞著畫紙中央一株煢煢孑立的蘭草,只有若干片葉子和一朵花。強烈的視覺性,很容易使人接受上述文字中的表述。于是,“無根蘭”[5]就成為了鄭思肖的隱語,啟發(fā)和鼓舞著數(shù)百年以來的人們。

但是,為何借鄭思肖之口揭示畫蘭意圖的三則傳記,全都是明代初年的文本?大阪的畫卷后有累累的元人題跋,為何無一提出這樣的闡釋?[6]“無根蘭”是鄭思肖眾所周知的秘密嗎?

一、消失的泥土

如果對比鄭思肖的墨蘭和宋元時代其他畫家的墨蘭【圖2】,我們頃刻之間就會發(fā)現(xiàn)鄭思肖的畫以一種特殊方式凸顯出來:畫面中沒有對空間的表現(xiàn),很難說那株蘭花是立在土地上還是已經(jīng)被拔了出來。

圖2.jpg

圖2 趙孟堅《墨蘭圖》卷 紙本水墨 34.5×90.2厘米 故宮博物院

圖3.JPG

圖3 (傳)玉澗《墨蘭圖》卷 紙本水墨 32.5×57.5厘米 藤田美術(shù)館

然而,這種不見土壤的視覺效果并非鄭思肖的專利。藤田美術(shù)館藏有一件傳為南宋禪僧畫家玉澗的《墨蘭圖》?!緢D3】盡管沒有畫家的款印,卻有著名禪僧偃溪廣聞(1188—1263)的畫贊,證明畫的時間不晚于1263年。在詩的第二聯(lián),偃溪用“筆蘸吳江水,香傳楚地花”來稱贊畫家的技巧。吳江,也稱吳淞江,是發(fā)源于蘇州境內(nèi)的一條河,暗示著這幅墨蘭的畫家很可能與鄭思肖來自同一個城市。

這幅禪僧圈中的墨蘭和鄭思肖的畫有共同之處。二者都只畫一株蘭草,葉并不茂盛,花也很零星,都沒有對地面或土壤的表現(xiàn)。傳玉澗本中,蘭草也是漂浮在空白之中,既無土也無根,如果一定要說有,只能是蘭株根部的墨點,略微給觀者一些空間想象。在這里,沒有土壤的蘭與政治表達毫無干涉。

圖4 佚名《百花圖》卷 局部 絹本設(shè)色 24×324厘米(全幅) 吉林省博物館

圖5 南宋吉州窯褐彩開光折枝花卉紋梅瓶 高16.5厘米,口徑3.5厘米,底徑5.5厘米 馬鞍山市博物館

縱覽宋元以來的花卉繪畫,會看到這兩幅墨蘭圖實是從折枝花卉演化而來。折枝花卉有兩種典型畫法,一是字面意義的折枝,即畫出植物被折斷后靜態(tài)擺在眼前的狀態(tài)。二是取植物頂梢的特寫,往往畫成植物從畫外伸展到畫面里的樣子。當(dāng)兩種折枝畫法相中和,空間感就變得模糊。為慶祝宋理宗謝皇后生日所畫的《百花圖》(吉林省博物館)中就可以看到這種空間模糊的折枝花。[7]【圖4】其中一段恰是一株設(shè)色的蘭花,同樣沒有畫出根或地面。宋元時代民間陶瓷上的裝飾圖像中,也可以看到大量的折枝花卉。其中有一些萱草紋樣,比如吉州窯褐彩開光折枝花卉紋梅瓶(馬鞍山市博物館)開光中的花草【圖5】、吉州窯褐彩海濤萱草紋枕(江西省博物館)枕側(cè)的花草,其簡率的筆法和模糊的空間感,都與鄭思肖的墨蘭有相似之處。  

相對而言,鄭思肖的《墨蘭圖》和傳為玉澗的《墨蘭圖》無論在構(gòu)圖還是畫法上都最為接近。這透露出什么信息?

二、重讀印章

圖6 “所南翁”朱文印

圖7 “浙翁”朱文印

圖8 “直翁”朱文印

圖9 “簡翁”朱文印

鄭思肖號“所南”,被時人所熟知為“所南翁”。在大阪墨蘭卷中,“所南翁”之名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是手跡,一次是印跡。畫面左邊,兩枚鮮紅的印章鈐蓋在蘭葉的上下。小的是朱文“所南翁”?!緢D6】三個字并排在方形的印面。從印文字體來看,與活動在南宋和元代前期的一些禪僧所用的印章相似。在存世的宋元禪宗水墨畫上,我們可以搜集到屬于著名禪僧的以下印章,有“浙翁”【圖7】“直翁”【圖8】“簡翁”【圖9】,甚至還有一位日本僧人“可翁”。[8]置鄭思肖的“所南翁”于其間,可以看到都是朱文印,字并排布置,每個字都占據(jù)印面上下的整個空間。篆法風(fēng)格相似,都拉長了每個字的筆劃以占滿下部空間?!八衔獭庇绕渑c“浙翁”印相近。

圖10.jpg圖10 “求則不得”十六字白文印

相比形式上的特點,鄭思肖的另一個印章以古怪的內(nèi)容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這是一方白文大印,用隸書刻了四行共十六個字,讀為:求則不得/不求或與/老眼空闊/清風(fēng)今古。【圖10】高居翰認(rèn)為,這是因為“人們索畫時或是對鄭思肖說之以理,或是誘之以利,這枚印章便是用來事先知會他們”。[9]換句話說,這個十六字印章起著告白書的作用,勸告那些妄想通過金錢或關(guān)系而得到自己繪畫的人打消念頭。這種理解可以溯源至元末明初。在兩則明初人為鄭思肖所作的傳記中,可以發(fā)現(xiàn)幾乎同樣的十六個字,但并非是以印文的形式出現(xiàn)的。

一種形式是口語。蘇州人韓奕(1334—1406)是鄭思肖的早期崇拜者之一。見過大阪《墨蘭圖》之后,他在畫后題詩一首。此后收入其文集時,又附上了一篇為鄭思肖所寫的傳記,講了一個鄭思肖嚴(yán)辭拒絕官員索畫的故事:

嘉定某官脅以他事求畫蘭,曰:“手可斷,蘭不可得也?!庇衷唬骸扒髣t不得,不求或與。老眼空闊,清風(fēng)萬古。”[10]

同樣的十六字的另一次露面是在據(jù)說由王達(1343-1407)撰寫的另一篇傳記中,這一次采取的是題畫詩的形式:

又善畫蘭,蘭成則毀之,人求之,甚靳?!F要者求其蘭,尤靳弗與。庸人孺子頗契其意者,則反與弗計?!纛}其畫蘭曰:求則不得,不求或與。老眼空闊,清風(fēng)萬古。譏一世之士,無足當(dāng)其意也。[11]

兩則傳記中的十六字完全相同,與《墨蘭圖》十六字印只有一字之差,“今”古改成了“萬”古。很清楚,明代初年的傳記編寫者們分享著同樣的知識,那就是鄭思肖有一個十六個字的“宣言”。這個知識的來源可能正是鄭思肖的這個十六字印章。

比韓奕更早的鄭思肖傳記作者有王逢(1319—1388)和陶宗儀(1320—約1410)。二人的文句大量雷同,且王逢的更為詳盡,可推知陶宗儀來自王逢。鄭思肖拒絕官員索畫的故事已被王逢提及: 

邑宰素聞(鄭思肖)精墨蘭,不妄與人,因給以賦役取之。公怒曰:“頭可得,蘭不可得?!痹灼娑屩12]

陶宗儀微作修改:

工畫墨蘭,不妄與人。邑宰求之不得?!蛎{以賦役取。先生怒曰:“頭可砟,蘭不可畫?!盵13]

地方官以權(quán)勢索取卻依然“求之不得”,正與十六字宣言中的“求則不得”相同。這個故事在盧熊所編《蘇州府志》中被改編為:“不欲與,雖迫以權(quán)勢,不可得也?!盵14]當(dāng)然也出現(xiàn)在記錄了十六字宣言的韓奕和王達的文本中。王逢和陶宗儀所說的“邑宰”是對縣令的虛指,但韓奕坐實為“嘉定某官”,即蘇州府嘉定縣的官員。王達更發(fā)揮想象,把這個故事與十六字宣言相互對照。除了把這個故事總結(jié)為“貴要者求其蘭,尤靳弗與”,以對應(yīng)“求則不得”。更加上“庸人孺子頗契其意者,則反與弗計”,以對應(yīng)“不求或與”。[15]王逢的故事里,還渲染了地方官得不到鄭思肖畫蘭后的報復(fù)措施,以突出鄭思肖的激烈回應(yīng)“頭可得,蘭不可得”。韓奕也接受了這個表述,轉(zhuǎn)換成“手可斷,蘭不可得也”。一個性情剛烈的形象呼之欲出。

與文學(xué)傳記的寫作模式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墨蘭圖》后時代更早的一位題跋者也注意到了這個印章。蘇州北禪講寺的住持余澤天泉(1277—1350后)[16]是一位著名的天臺宗高僧。他在畫后的題詩中特意提到了這個十六字印章:“南子毫端有古香,不求或與意尤長。”余澤雖沒有給我們答案,但他絕非從字面意思上來理解這方印。他的眼光沒有落在第一句“求則不得”上,而是被第二句“不求或與”所吸引。作為一位曾應(yīng)召到大都的皇宮中講經(jīng)的博學(xué)高僧,他可能會從這十六個字的印文中參悟出哪些綿長的意義呢?

在佛教的教義中,對“四諦”的闡釋占據(jù)著核心的位置,也即苦、集、滅、道四種真理。在佛陀的教誨中,人世間有若干種“苦”。[17]其中一種正是“求不得”之苦,是欲望得不到滿足的苦,這才應(yīng)是鄭思肖的印章要傳達的含義。[18]更進一步來說,鄭思肖的十六字印章以類似“佛偈”的形式為受到這種苦難煎熬的人們做出了解脫的示范:

“求則不得”——希望越多,失望越大。

“不求或與”——無欲無求,反而會不經(jīng)意中得來。

“老眼空闊”——我的老眼中空空蕩蕩,不牽掛任何事物。

“清風(fēng)今古”——只有古往今來的清風(fēng)。

三、鄭思肖的田產(chǎn)

盡管《墨蘭圖》中逐漸浮現(xiàn)出一位深研佛教義理的老年文士的身影,但遺民話語至晚已從元末開始支配了我們對于他的生活和藝術(shù)的理解。

王逢和陶宗儀的鄭思肖傳記都闡發(fā)了“思肖”和“所南”這一名一號的政治含義?!八夹ぁ奔此肌摆w”,意為紀(jì)念宋代皇帝的統(tǒng)治。而“所南”意為面朝南方,即永不朝拜北方的元朝皇帝。為了揭示出鄭思肖反對蒙古統(tǒng)治者的強烈政治態(tài)度,王逢講述了一個特殊的行為方式來闡明“所南”之意:

所居蕭然,坐必南向。遇歲時伏臘,輒野哭,南向拜而返,人莫測焉。[19]

在王逢的敘述中,在“歲時伏臘”等一年的重要節(jié)日時都要莫名其妙地“野哭”和“南向拜”是忠于南宋朝廷的表示,凸顯出一個日常生活完全被政治理念所支配的怪異人物。

但鄭思肖的傳記者中,時代最早的,并非王逢,而是與王逢相識、但年紀(jì)長一輩的鄭元祐(1292—1364)。他的記述讓我們明白了鄭思肖哭的原因和場合,其實是祭祀先祖: 

宋亡,(鄭思肖)遂客吳下。聞其有田數(shù)十畝,寄之城南報國寺,以田歲入寺為祠其祖禰,遇諱日必大慟祠下,而先生并館谷于寺焉。[20]

鄭元祐是大阪墨蘭卷中的題跋者之一。他在泰定年間(1324—1327年)移居到了蘇州并且在此過完一生。雖然他沒有機會見到鄭思肖,但應(yīng)該有機會從熟識這位著名人物的人那里蒐集到很多信息。

鄭思肖擁有田產(chǎn),具體數(shù)字不詳。但在王逢的文本中,這個數(shù)字被坐實為三十畝。這不是個大數(shù)目,但足以確定他可以依靠田產(chǎn)為生。田產(chǎn)帶來的賦稅問題,才會引出王逢所說的縣令以增加“賦役”為要挾逼迫鄭思肖畫蘭。這些記載透露出的事實是,鄭思肖的確對自己的田產(chǎn)做出了精心安排——他把田產(chǎn)掛靠在了寺院名下,租種的事務(wù)交由寺院來打理。

根據(jù)對元代寺廟經(jīng)濟的相關(guān)研究,在江南地區(qū),鄭思肖生活的時代,租種寺廟田地的佃農(nóng)每年上交給寺廟的租米約為每畝7斗。鄭思肖的田地,假設(shè)按照三十畝計算,每年將會為他帶來210斗稻米的純收入,大約為2079公升,約1559公斤。[21]收入有限的話,如何理財就變得很重要。我們應(yīng)該在佛教寺院經(jīng)濟的語境中來理解鄭思肖的田產(chǎn)。在宋元時代,佛教寺院所掌握的土地中,一個很重要的部分來自于信徒們的施舍和捐獻。施舍的行為象征著施主們的善行和功德,同時也是減免賦稅的精明方法。人們可以直接向寺廟捐贈一定數(shù)目的田地,也可以只捐贈田租,也就是田地的租種權(quán),而繼續(xù)持有田地的產(chǎn)權(quán)。作為受贈方,寺院將會為施主們做一些事情以表示感謝或作為回報,比如為施主祈福,或者為施主去世的家庭成員舉行祭祀和祈福儀式。   

鄭思肖捐獻的是其田地的全部田租,即鄭元祐所說的“田歲”。鄭元祐文本中“寄”這個字,意為掛靠、寄托。當(dāng)時有很多人“托名詭寄”,把自己的田產(chǎn)掛靠在寺院名下以逃避賦役。[22]鄭思肖必定與報國寺有非常好的關(guān)系,因為把田地托寄在寺院財產(chǎn)之中存在著一定的風(fēng)險。作為宗教機構(gòu),佛教寺院擁有官方許可的減免賦稅的特權(quán),所以“托名詭寄”的現(xiàn)象隨處可見。

鄭思肖沒有結(jié)婚,沒有后代。他捐獻給寺院的每年約1.559噸大米或折算的等值貨幣,應(yīng)該被分成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用于在寺院中為鄭思肖的祖父和父親建立祠堂,并在紀(jì)念日舉行宗教儀式。用田租在寺觀立祠祭祖是元代流行的做法,某種意義上而言,報國寺就相當(dāng)于鄭氏家族的“功德寺”。[23]第二部分是用于他本人住在寺院中的食宿開銷。當(dāng)把前兩部分扣除之后,剩余的田租就全部歸寺廟來支配。

和很多偶爾拜訪寺院并短暫留宿的人不同,鄭思肖把寺院作為了他的第二個家,或者說養(yǎng)老院。報國寺在蘇州城西南,挨著府學(xué)、文廟和滄浪亭,離盤門也很近,地段優(yōu)越。而他自己的家在城北樂橋東邊的條坊巷。二者相距只有2.5公里左右。[24]鄭思肖是在什么時候把田產(chǎn)掛靠在報國寺名下,并住到寺院里的呢?資料的缺乏使我們只能作推測。鄭思肖在世時,大約在1301年六十一歲左右編輯了自況式的詩集《錦錢余笑》,其中一首詩有“晚年闔閭國,僑居陋巷屋”一句??梢酝茰y此時還沒有搬到寺廟中居住。在約作于1304年的《我家清風(fēng)樓記》中則說:“吾無家,焉有樓?”[25]此時應(yīng)該已離開舊居,搬到寺廟中居住。如果這個推測可以被接受,那么《墨蘭圖》就是他在報國寺中所作的繪畫。

圖11.jpg圖11鄭思肖《跋葉鼎隸書鈔本金剛經(jīng)冊》 臺北故宮博物院

鄭思肖對于佛教教義的深刻理解以及與佛教寺院的親密關(guān)系還有另外兩個證據(jù),都是佛經(jīng)后的題跋。其一是他為友人葉鼎(1235—?)在1299年抄寫的一部《金剛經(jīng)》所寫的簡短題跋。[26]【圖11】其二是他為報國寺秋谷禪師于1316年主持刻印的新版《壇經(jīng)》所寫的跋語。[27]現(xiàn)在,我們可以把大阪的《墨蘭圖》也加入其中。這件作品之后有10段元代后期的題跋,其中有2段是佛教僧侶所寫。在祝允明1511年的題跋中,我們又得知這幅畫在十六世紀(jì)以前長期在蘇州的佛教寺院中保存。[28]

四、為什么用木?。?/strong>

高居翰注意到,大阪《墨蘭圖》中,鄭思肖的兩則題款文字是用不同的方式制作的。右邊是手寫的一首詩,左邊有一則年款,卻是用木版印制的:丙午正月十五/日作此壹卷。仔細看,這則年款是木版印制和手書的混合體。十一個字中,表示月日的“正”“十五”三字是手寫后添的。[29]【圖12】高居翰就此猜測:“節(jié)約了時間,也省去了為那一年所作的大量畫作一一落款的麻煩?!盵30]似乎鄭思肖在1306年批量生產(chǎn)了很多“墨蘭圖”,所以想出一招,木版刻制一個年款印章,就像郵戳一樣,簡便易行。倘若是這樣,鄭思肖就變成了一位頗具商業(yè)頭腦的畫家,忙碌于制作“大量并且無疑是重復(fù)的產(chǎn)品”。[31]

圖12.JPG

圖12 《墨蘭圖》中的木印

果真如此嗎?假設(shè)他真的想節(jié)省時間和工作量,更有效的方式應(yīng)該是挑字?jǐn)?shù)更多的文字,比如那首七言詩,用木版刻印出來,印在每一幅墨蘭上??墒钱嬌蠋в兴拿畹脑妳s是用頗為自由的楷書書寫的。木版的年款印章所具有的功能和作用,還值得更多的考察。

大阪卷中,鄭思肖似乎有意在木版印制和手書之間創(chuàng)造出戲劇性的張力。木版的年代印其實尺寸不大,大約4.5厘米高,2厘米寬,恰如一個印章大小。使用的文字是典型的印刷體楷書,與南宋、元代版刻中帶有歐體特征的字體,即后世說的“宋體”字相似,與鄭思肖略帶隸意筆法的楷書有很大差別。[32]顯然并非為了模擬鄭思肖的手跡。它在畫面中的作用,在文字內(nèi)容上強調(diào)的是作畫的時間,在字體風(fēng)格上則突出了和版刻的關(guān)系。作為木版雕印的木印,它與宋元時代版刻中盛行的“牌記”相似。“牌記”又稱“木記”,是版刻中對雕印信息的說明,常印在刻書或刻經(jīng)的首尾,說明刊刻時間、刊刻者等信息。相對而言,鄭思肖的木版年代印沒有邊框,接近無邊框的牌記。不過,和一般的牌記不同的是,鄭思肖的木印是需要手寫具體時期的。這又會讓我們想起雕版印制的文書。在這種文書中,表示具體時期的數(shù)字處都是空白的,需要手工填寫。

這個木印還有一個值得注意之處,鄭思肖用了“壹”字來表示數(shù)量,這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數(shù)字的大寫形式。雖然這個木印極有可能是出自于版刻工匠之手,為何鄭思肖要用復(fù)雜的字體“壹”而不是簡單的“一”呢?為何在木印的手寫部分,“十五”二字又并不使用大寫字體呢?數(shù)字的大寫形式當(dāng)然要比簡寫形式正式得多。它們多用于官方文書,也用于貨幣。[33]還有另一種正式的場合值得我們注意。在捐獻財物給佛教寺院作為供養(yǎng)品的時候,常會需要把所獻物品的名稱和數(shù)量一一列出,為表示尊重,往往就會使用大寫的數(shù)字。比如:“畫藥師佛壹軀永充供養(yǎng)”(法國吉美博物館藏《藥師如來接引圖》)、“造五色綿繡經(jīng)巾壹條、雜彩幡額壹條、銀泥幡施入法門寺,永充供養(yǎng)”(敦煌寫本S.3565《潯陽郡夫人布施疏》)、“鑄造釋迦如來真身舍利寶塔壹所”(蘇州瑞光寺塔出土955年造金涂塔)等等。

在正月十五,鄭思肖“作此壹卷”。誰是這幅畫的接受者?是否是鄭思肖捐獻給寺院的供養(yǎng)之物?無論如何,使用一個具有牌記性質(zhì)的木印蓋在畫面上,將會用印刷體的方式強化這幅繪畫的特殊性。

五、元宵節(jié)

元宵節(jié)是植根于宗教信仰的節(jié)日,佛教稱燈節(jié),道教稱上元節(jié)。中國的不少節(jié)日都和宗教意識形態(tài)有密切的關(guān)系。對普通民眾來說,每個節(jié)日都是祈福生者、祭祀死者的特殊日子。而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這“三元”占據(jù)著特殊的地位。對佛教徒來說,燈節(jié)是用千萬盞的燈和光線來禮拜佛陀的場合,也可以從燈光中得到佛法的啟蒙。對道教徒來說,上元節(jié)是天官從天而降,賜福凡人的日子。無論寺院還是道觀,往往都會舉行盛大法會來祈福和超度。在鄭思肖生活多年的南宋杭州,元宵節(jié)時官府會設(shè)立“上元醮”,連監(jiān)獄也都會舉辦“凈獄道場”。[34]             

無論是公是私,是佛教還是道教,法會中都需要熟悉儀式的專家。鄭思肖對于佛道二教的救贖和超度理論都很熟悉。他的興趣并不局限于佛教。在三十歲的時候,基于他對佛教和道教的研究,他就寫出了兩篇關(guān)于如何在地獄中施食餓鬼、拯救靈魂的文章。一篇為《釋氏施食心法》,已經(jīng)失傳,另一篇名為《太極祭煉內(nèi)法》,出版刻印了多次,在明代前期被收錄于《道藏》之中。在鄭思肖活著的時候,他因為精于超度亡靈和鬼魂而頗有聲名,甚至于為他帶來了追隨者和門徒。[35]在《太極祭煉內(nèi)法》中,鄭思肖告誡人們救贖的儀式應(yīng)該在每一個重要節(jié)日都進行,其中最重要的是“三元”“五臘”“八節(jié)”,此外還有每年的庚申日和甲子日,都是道教經(jīng)典中所載適合舉行法會的重要日期。[36]“三元”日,天、地、水三官來賜予人們福報,審判人間的罪惡?!拔迮D”日“宜修齋并祭祀先祖”?!鞍斯?jié)”日則有八位神靈來記錄人們的善惡。[37]佛教也是一樣。“燃燈節(jié)”對應(yīng)道教的“上元節(jié)”,“盂蘭盆會”對應(yīng)道教的“中元節(jié)”。雖沒有專門名詞對應(yīng)“下元”,但十月十五也是重要節(jié)日。此外還有二月十五佛涅槃日、四月初八佛誕日、十二月初八釋迦成道日等等。南宋的杭州,每個月的庚申日和第八日,各個大小寺廟也會開展大大小小的法會,誦經(jīng)設(shè)齋,追薦祈福??傊?,各種世俗節(jié)日和宗教節(jié)日都在佛教和道教的儀式中被融為一體。[38]

在這些重要的宗教節(jié)日中,世俗人士和宗教信徒常常會有物質(zhì)和藝術(shù)品的捐獻。大英博物館所藏947年雕印的《大圣毗沙門天王》版畫,是敦煌統(tǒng)治者曹元忠施舍的供養(yǎng)品,雕印時間就是七月十五日。日本清涼寺藏高文進款的《彌勒菩薩像》版畫是天臺宗僧人知禮(960—1028)于“甲申歲十月丁丑朔十五日辛卯雕印普施,永充供養(yǎng)”,也即宋太宗雍熙元年(984)十月十五日。雕版的復(fù)制性,使得施舍和捐獻的行為得到最大程度的強化。

讓我們回到大阪畫卷上的木版年代印章。月與日的部分原本是空白,而后用筆添寫上“正”和“十五”。這應(yīng)該說明的是一種復(fù)數(shù)的性質(zhì)。我們有理由猜測,在每一個主要的節(jié)日,都會有類似的繪畫。在每一個節(jié)日,畫家可能都會畫有復(fù)本。以贈送給寺院及其相關(guān)的人士,既是禮物,也是供養(yǎng)品。畫中的蘭草并非宗教神像,在題材上與毗沙門天王或彌勒菩薩顯然是不同的,但蘭草作為一種具有豐富含義的植物,屬于香花瑞草,是可以作為禮佛物品的。南宋畫家陸信忠《十六羅漢圖》(京都相國寺)中,就有一位身披槲樹葉的山野仙人,正向羅漢獻上一盤山果,同時在他手臂上掛著一個正待進獻的花瓶,瓶中是若干長條狀的葉脈,雖未見花朵,但應(yīng)該就是一叢深山中采折的蘭草?!緢D13】

圖13.jpg

圖13 陸信忠《十六羅漢圖》軸 局部 絹本設(shè)色 96.4×50.9厘米(全幅) 京都相國寺

鄭思肖《墨蘭圖》的形式感也可以由此而作進一步觀察。與宋元時代畫蘭草的其他圖像最明顯的不同,是對稱得有些呆板的畫面,兩片向上豎起的葉子,弧度相對,形成一個橢圓形的相對獨立的半封閉空間,一朵蘭花就出現(xiàn)在其中。同時,左右兩邊各有一條長長的蘭葉向兩邊伸展。這四條蘭葉,奠定了畫面的主要結(jié)構(gòu)。對稱的圖形使人產(chǎn)生不同的聯(lián)想??雌饋砗芟褚欢浯T大的花——橢圓形的半封閉空間是花苞,兩旁伸展的蘭葉是花萼;也很像一個對稱的花籃——向上伸展的兩條蘭葉是花籃提手;甚至也像一盞油燈——橢圓形的半封閉空間是光焰,中間的蘭花是燈芯??傊?,對稱的蘭草體現(xiàn)出的圖案式的莊嚴(yán)感,與正月十五宗教節(jié)日的時空是契合的。

圖14.JPG

圖14《墨蘭圖》中的鄭思肖題詩

在簡潔的畫面中,木印、鈐印和手寫的題詩是否也有形式上的意義?木印的印刷宋體和牌記的形式用于繪畫是極為罕見的。同樣,多達十六個字的隸書印在宋元時代也是新鮮事物。宋元時代普通民眾的姓名印和吉語印中,隸書印和楷書印雖然并不少見,但像這個十六字印章一樣字?jǐn)?shù)很多的“詞語印”卻相當(dāng)罕見。從效果上看,十六字印和碑刻拓片頗為相似,體現(xiàn)出說法的莊重之感。規(guī)矩的隸書和印刷宋體一樣,都是通俗字體。畫上鄭思肖的題詩雖然是手寫,但也使用了比較規(guī)整的楷書,與他為葉鼎手抄《金剛經(jīng)》所寫的題跋很不一樣。【圖14】《金剛經(jīng)》的題跋寫于1299年臘月初八以后,落款也是“所南翁”,時間上應(yīng)和《墨蘭圖》題詩相去不遠。行書的筆法與宋元時期的禪僧書風(fēng)有近似之處。[39]而《墨蘭圖》的題詩則顯得莊重嚴(yán)謹(jǐn),與木印、十六字隸書印,乃至對稱的蘭草一道,共同烘托出莊嚴(yán)禮佛的氣氛。

 六、詩歌

“圖成綴數(shù)語,語怪誰能通”。早在韓奕眼里,大阪畫卷上的題詩就是個大大的謎團:         

向來俯首問羲皇,  

汝是何人到此鄉(xiāng)?

未有畫前開鼻孔,

滿天浮動古馨香。

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中,對這首詩有不同的讀法。以何惠鑒(Wai-kam Ho)的英譯影響最大:

I have been asking Hsi-huang [the ancient hermit], with my head bowed:

Who were you—and why did you come to this land?

I opened my nostrils before making the painting,

And there, floating everywhere in the sky, is the antique fragrance undying. [40]

我希望提供另一種理解。詩的關(guān)鍵詞,是第一行的“羲皇”和第三行的“未有畫前”?!棒嘶省笔沁h古時代的圣王伏羲,是傳說中的始祖神,古史中的第一位帝王,也是“八卦”的創(chuàng)始者。詩的首聯(lián)“問羲皇”一語,顯示伏羲這位上古傳說的圣王,正被某個人物詢問。此人詢問的是伏羲的身分:“汝是何人到此鄉(xiāng)?”暗示出這個人的年代至少與伏羲相仿,甚至更為久遠。這位問詢者是誰?雖然有很多可能,但最直接、不用二次引申的回答就是詩的作者鄭思肖自己。因為這首詩是在詠蘭,所以“此鄉(xiāng)”就是畫中蘭草所生長之地。意指這是一株上古的蘭草,至少和伏羲一樣久遠,甚至比他更久遠。這種意義,恰恰喚起的是文學(xué)典故“羲皇上人”的意象。這個詞來源于陶淵明。在寫給兒子的一封信中,陶淵明稱呼自己為“羲皇上人”,烘托出特別的隱士形象。根據(jù)對“上”理解的不同,這個詞具有兩層含義,一是指伏羲以前的人,一是指伏羲那個時代的人。雖有不同,但總歸是指極為久遠的、理想的太古時代。[41]

通過喚起“羲皇上人”的文學(xué)意象,鄭思肖把自己想象成太古之人,見到了伏羲,并且進行了一場對話。伏羲的時代,或者說比伏羲更早的時代,意味著文字和圖畫被創(chuàng)造以前的時代,因為正是伏羲創(chuàng)造的“八卦”標(biāo)志著文字和圖畫的萌芽。如此來看,詩的第二聯(lián)就可以有新的解讀。

“未有畫前”一般被解釋為在繪畫被畫出來之前。“畫”指這幅《墨蘭圖》。但是如果我們想到上面提到的伏羲所處的太古時代的語境,“畫”就可以解釋為“畫卦”,即制造“八卦”,或者更具體的說,是卦象的一劃。[42]在這個意義上,“未有畫前”就是“八卦”創(chuàng)造之前的時代,暗示著宋元時代易學(xué)研究的一個核心理論。《周易》或者稱《易經(jīng)》, 很早就被列為每一個儒家學(xué)士都必須研讀的最重要的儒家經(jīng)典之一。北宋時,邵雍(1011-1077)是這個領(lǐng)域首屈一指的學(xué)者。在他的理論中,“畫前元有易”是一個被廣泛討論的命題。[43]“易”指的是宇宙的形成和變化的根本原理?!爱嫛本褪秦韵蟮囊粍?,也稱作“爻”。通過“八卦”所體現(xiàn)出來的宇宙原理“易”,在“八卦”被伏羲創(chuàng)造出來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那么,我們?nèi)绾沃浪_實存在?這就出現(xiàn)了“先天之易”和“后天之易”,也就形成了“先天學(xué)”和“后天學(xué)”。[44]

楊時、朱熹等宋代哲學(xué)家用“未有畫前”或“未有畫時”來總結(jié)邵雍的先天之學(xué)理論。這正是鄭思肖詩中所用的詞。在詩中,他以一種幽默的方式討論了這個問題。在宇宙形成之初,在伏羲出世從而畫出“八卦”之前,什么東西存在?是一株太古時代的蘭草,和它散發(fā)的無以倫比的馨香。

這樣一來,鄭思肖這首詩的意義就清楚了。詩的上聯(lián),與陶淵明同屬于羲皇上人的鄭思肖對伏羲進行提問,下聯(lián)是伏羲的回答:

先前,(我)俯首作揖,詢問伏羲:

“你是誰?到這里做什么?”

(伏羲回答說):“在還沒有畫出八卦前的宇宙初創(chuàng)時代,我張開鼻孔,

聞到了漫天浮動著的上古蘭花的馨香。(所以我找到了這里。)”

這首詩體現(xiàn)出的對易學(xué)的深刻理解,在鄭思肖留下來的可靠的詩文中可以進一步觀察。他在《我家清風(fēng)樓記》中就闡述了“先天學(xué)”的思想:“先天之乾,初爻始動曰巽。六子首出,莫先于風(fēng)?!盵45]因為在先天八卦的方位中,“乾”和“巽”是緊挨著的,所以代表風(fēng)的“巽”就在鄭思肖的易學(xué)思想中具有了重要的地位,是宇宙萬物最先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也是催生其他事物的動力。鄭思肖進一步對“清風(fēng)”進行了闡釋,他認(rèn)為有三種“清風(fēng)”。第一種是自然界中作為物理現(xiàn)象的風(fēng),即“天地一時之清風(fēng)”。第二種是“古今不息之清風(fēng)”,是“道德超邁之清風(fēng)”,也就是古代隱士許由、伯夷、叔齊、屈原、嚴(yán)子陵等的道德風(fēng)范。這種帶有儒家道德色彩的清風(fēng)比自然界中的“清風(fēng)”要高級很多,體現(xiàn)為驅(qū)除一切渾濁氣味的香氣:“超萬濁以立命,永吹此香,浮動終古,其清又至矣?!比欢嵥夹ぷ钔瞥绲氖堑谌N“清風(fēng)”,是禪宗世界觀中的“清風(fēng)”:“非清之清,風(fēng)而無風(fēng)。非風(fēng)之風(fēng),清而無清。”這種“清風(fēng)”體現(xiàn)出宇宙最根本的原理,也就是先天之易中的風(fēng)。[46]

這篇《我家清風(fēng)樓記》可以解釋《墨蘭圖》題詩中“未有畫前”的先天之易的思想。為何在描繪蘭花的畫上題跋這樣的詩句?正是因為蘭花恰是以清香為世人稱道的,被稱作“國香”。而“香”又是與道德上的“清風(fēng)”和禪宗世界觀中的“清風(fēng)”有關(guān)的,并進而與先天之易中代表風(fēng)的“巽”聯(lián)系在一起。他在《我家清風(fēng)樓記》中說道德的“清風(fēng)”能夠“永吹此香,浮動終古”,禪宗的清風(fēng)更是能讓人“滿鼻生香”,不恰恰就是《墨蘭圖》題詩中的最后一句“滿天浮動古馨香”嗎?同時,鄭思肖那個十六字印章也可以得到進一步的解釋。如果說“求則不得,不求或與”體現(xiàn)了對佛教教義中“求不得苦”的闡發(fā),那么“老眼空闊,清風(fēng)今古”則正對應(yīng)了鄭思肖《我家清風(fēng)樓記》中把易學(xué)思想和禪宗思想相結(jié)合之后對于“清風(fēng)”的闡釋,也即一種大徹大悟的狀態(tài)。

值得注意的是,在王逢和陶宗儀的鄭思肖傳中,都說到他“晚年益究天人性命之學(xué)”?!疤烊诵悦畬W(xué)”指的就是儒學(xué),尤其是和易學(xué)有緊密的關(guān)系。[47]畫《墨蘭圖》時的鄭思肖正是66歲時的晚年。我們會看到,盡管畫面十分簡單,但鄭思肖卻用印文、詩文與圖像一起,構(gòu)建出了一個屬于他的完整的思想體系。

結(jié)語:遺民之路

1648年夏天,“金陵八家”之一的胡慥贈送了一柄畫扇給蕭云從(1593-1673)。扇面上,他想象性地畫了一幅《鄭憶翁畫蘭圖》(私人藏)【圖15】。花園的一角,鄭思肖坐在一個石桌旁邊,剛剛畫完墨蘭的最后一筆,周圍環(huán)繞著芭蕉、梧桐和兩位侍從??雌饋硭嫵隽颂m花的根部,仿佛蘭花被連根拔起。1638年,據(jù)說被鄭思肖藏在深井中的《心史》奇跡般地被重新發(fā)現(xiàn)。[48]這之后,鄭思肖就在成為一位典范遺民或者是一位“民族英雄”[49]的路上絕塵而去。

圖15.jpg

圖15胡慥《鄭憶翁畫蘭圖》扇面 局部 設(shè)色金箋 16×52厘米 私人藏

作為一位前朝舊民,鄭思肖被元代后期的文人學(xué)者視為周朝的“頑民”,過著隱居生活,對新的王朝不抱好感。[50]但是一位政治遺民的清晰形象是在元末明初的時代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最終又在清代初年被明朝的政治遺民所放大。在這個過程中,他的繪畫被剝離出原來的語境,變成了政治變遷的象征物。大阪的《墨蘭圖》作為一件物質(zhì)文化遺存,在遺民話語的形成過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典范遺民的形象集中體現(xiàn)在詭異的姓名字號上。從文本的角度來看,鄭元祐首次提出,南宋滅亡后,鄭思肖開始仇視所有北方人:“自宋亡,不與北人交接”。而王逢首次提出“思肖”和“所南”的意義,并且提出他“坐必南向”。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中的鄭思肖傳記則融合了二者。到盧熊于明初編纂《蘇州府志》時,又提出“憶翁”也有類似政治寓意,從此關(guān)于鄭思肖的姓名字號的強烈政治含義就變成公共的知識。其實,名“思肖”,字“憶翁”,完全可以有更直接的解釋?!拔獭敝复母赣H,“肖”意為相似,即“不肖之子”中“肖”的用法,意為以乃父為楷模。[51]“不與北人交接”和“坐必南向”,都應(yīng)該是從“所南”這個號所引發(fā)的猜想。其實如果按照“思肖”和“憶翁”所體現(xiàn)的對父親的紀(jì)念,“所南”的“南”就可以解釋為原籍福建所在的方向。

典范遺民鄭思肖的另一個標(biāo)志,就是“無根蘭”。不過,正如本文試圖證明的那樣,大阪的《墨蘭圖》有可能是在宗教節(jié)日之時奉獻給宗教社團的供養(yǎng)品。他在繪畫中貫注的并非政治理念,而是對于佛教核心教義以及儒家的宇宙生成理論“易”學(xué)的理解和闡發(fā)。他通過繪畫、詩歌、朱印、木記種種方式,在這幅小小的畫中凝聚了十分廣闊且非常個人化的思想,呈現(xiàn)出種種創(chuàng)新,也給脫離當(dāng)時語境的觀者提供了重新闡釋的機會。

鄭思肖的傳記作者中,鄭元祐和韓奕都見到了這件《墨蘭圖》。鄭元祐的題跋中,用了“孤芳愁絕”來描繪畫面給人的感覺。在他所寫的傳記中,則說鄭思肖的蘭花繪畫:“疏花簡葉,不求甚工。其所自賦詩以題蘭,皆險異詭特。”雖然沒有說明是針對具體畫作,但卻極為妥帖的傳達了大阪《墨蘭圖》的風(fēng)格特點,甚至也總結(jié)了鄭思肖題畫詩的晦澀風(fēng)格。真正發(fā)展出“無根蘭”理論的是韓奕。雖然他并未直接在《墨蘭圖》的題跋中言明這一點,而是寫在文集中附于題畫詩后的鄭思肖傳記里,但題畫詩中對畫面的描述“幽花間踈葉,孤生不成叢”可以看到鄭元祐的啟發(fā)。而在他后來寫的傳記里,更是直接引用了鄭元祐“疏花簡葉”一詞:“時寫蘭,疏花簡葉,根不著土。人問之,曰:“土為番人奪,忍著耶?”顯然,大阪的《墨蘭圖》在他從畫面的視覺特點引申出“無根蘭”理論的過程中發(fā)揮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更不用說他還在傳記里準(zhǔn)確引用了“求則不得”那個十六字的印文,從而以鄭思肖的不畏強權(quán)烘托了遺民形象。

作為由宋入元的人,鄭思肖當(dāng)然是一位前朝“遺民”。但人們?yōu)椤斑z民”概念所填充的政治思想并沒有支配他的藝術(shù),更無法適用于他個人的宗教生活和經(jīng)濟生活。但我們可以說,鄭思肖成為典范遺民的過程,反映出在這個過程被卷入其中的人的情況。鄭元祐、王逢、陶宗儀、盧熊、韓奕、王達等等這些將鄭思肖塑造成典范遺民的文士,幾乎都是在1350年代至1370年代為鄭思肖撰寫了傳記,而且全都與蘇州有密切的關(guān)系。這個時間段,正是從元代后期的軍閥混戰(zhàn)過渡到明朝立國的關(guān)鍵時期。從1356年到1367年,蘇州處于張士誠政權(quán)統(tǒng)治之下。1368年明朝建立后,蘇州又面臨新的情況。錯綜復(fù)雜的形勢使得人們的生活也變得空前的錯綜復(fù)雜。鄭思肖的典范遺民之路,正是藝術(shù)史對于這段錯綜復(fù)雜的歷史的最好的紀(jì)念。


* 本文初稿曾在“第七屆全國高校美術(shù)史學(xué)年會”(西安,2013年)、美國亞洲研究協(xié)會年會(芝加哥,2015年)中宣講,收獲很多寶貴建議,特致謝忱。

[1] 高居翰著,宋偉航等譯:《隔江山色:元代繪畫》,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09年,第193頁注4。James Cahill, Index of Early Chinese Painters & Paintings: T'ang, Sung, Yuan,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p.263. 衣若芬:《鄭思肖墨蘭圖調(diào)查研究及其文圖學(xué)內(nèi)涵》,森橋なつみ編:《阿部コレクションの諸相―文化的意義とその未來》,大阪: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2019年,頁81-96。

[2] 韓奕(1334—1406)《鄭所南畫蘭》,《韓山人詩集》,《四庫存目叢書?集部》第23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363頁。韓奕此文無年款,但文末有“皆宋末元初人”一語,且言文中記載的鄭思肖故事“聞之先人復(fù)齋”。韓奕為蘇州名醫(yī)韓凝(1318-1371)長子,可知韓奕此文必定作于1371年其父去世以后。

[3] 盧熊(1331—1380)纂修:《中國方志叢刊?蘇州府志》,卷四十,洪武十二年(1379年)鈔本,臺北成文出版社影印,1983年,第1643頁。

[4] 王達(1343—1407)《宋鄭所南先生傳》,程敏政:《宋遺民錄》卷十三,嘉靖二年至四年程威刻本,第1頁b。這篇傳記中有“元氏位中國”“譏宋之臣子復(fù)仕于元”等語,應(yīng)作于入明后。

[5] 何惠鑒《元代文人畫序說》中將大阪的鄭思肖畫卷命名為《無根蘭》,見洪再辛選編:《海外中國畫研究文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2年,248頁。

[6] 卷后題跋者依次為:1、蘇州人王育。2、西域人烈哲。3、蘇州僧人余澤天泉(1277-1350后)。4、蘇州人魏俊民(1354年進士,卒于1373年后)。5、蘇州人陳昱。6、僑居蘇州的鄭元祐(1292-1364)。7、僧人德欽。8、浙江會稽人王冕(約1287-1359)。9、胡熙。10、河南開封人段天祐(1324年進士)。11、蘇州人韓奕(1334-1406)。12、蘇州人祝允明(1461-1527)1511年跋。元人題跋均無年款,有不少想象著所畫的是春蘭或秋蘭。如烈哲視為春意(雨過春山曉,云歸空谷香),陳昱視為秋意(紫莖綠葉留殘墨,更覺秋光分外妍)。

[7] 徐邦達:《百花圖卷》,《古書畫偽訛考辨(下卷?文字部分)》,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1-23頁。

[8] “浙翁”為浙翁如琰(1151-1225),“直翁”為宋末元初禪僧畫家,“簡翁”為簡翁居敬,也擅長繪畫。“可翁”為可翁宗然(?—1345),乃擅長繪畫的入元日僧。見勞悟達(Uta Lauer)著、畢斐等譯:《禪師中峰明本的書法》,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出版社,2006年,第93-94頁。這些禪僧大都與杭州徑山寺、寧波天童寺等著名的五山禪寺有關(guān)。以“某翁”為號的禪僧,還有長翁如凈(1163—1228)、笑翁妙堪(1177—1248)、滅翁文禮(1167—1250)等,參見王仲堯:《南宋佛教制度文化研究》上,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第340-343頁。

[9] 高居翰:《隔江山色:元代繪畫》,第9頁。

[10] 韓奕《鄭所南畫蘭》,第363頁。

[11] 王達(1343—1407)《宋鄭所南先生傳》,程敏政:《宋遺民錄》卷十三,第1頁b。

[12] 王逢《題宋太學(xué)鄭上舍墨蘭有序》,《梧溪集》卷一,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85年,第30頁。

[13] 陶宗儀:《南村輟耕錄?狷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26頁。

[14] 盧熊纂修:《蘇州府志》,第1643頁。

[15] 《鐵網(wǎng)珊瑚》著錄有一件《鄭所南推蓬竹卷》,后有蘇州人周壽孫至元五年(1339)跋,也提到了“求則不與,不求或與”,并進行了闡發(fā):“所南鄭翁……善畫蘭竹,求則不與,不求或與。一枝半朵,片言只字,乘興而作,興盡則止。流布人間多矣,然大概用意可測。舉其始而不肯要其終,談其粗而不肯言其精。將由賢者不足以語之邪?或知者不言,而言者不知邪?雖畫亦然,將由求者不足以與之而吝與之耶?不求者或可以與之而固與之?”朱存理集錄,韓進、朱春峰校證:《鐵網(wǎng)珊瑚校證》(下),廣陵書社,2012年,第724頁。

[16] 北京故宮藏《番王禮佛圖》后有余澤至正十年(1350)題跋,落款“沙門余澤七十四歲”。

[17] 陳兵:《佛教苦樂觀》,《法音》2007年第2期,第5-11頁。佛經(jīng)中列有“七苦”或“八苦”,分別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或憂悲惱苦)。

[18] 《大般涅槃經(jīng)》卷十二(《磧砂大藏經(jīng)》第25冊,線裝書局,2005年,第535頁):“何等名為求不得苦?求不得苦,復(fù)有二種:一者所希望處,求不能得。二者多役功力,不得果報。如是則名求不得苦?!贬尩朗乐?,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中華書局,2003年,第1983頁:“何謂所求不得苦?家內(nèi)錢財,散用追求。大官吏民,望得富貴,勤苦求之不止。會遇得之,而作邊境令長。未經(jīng)幾時,貪取民物,為人告言。一朝有事,檻車載去,欲殺之時,憂苦無量,不知死活何日。此是苦不?答言:實是大苦?!?/span>

[19] 王逢《題宋太學(xué)鄭上舍墨蘭有序》,《梧溪集》卷一,第30頁。

[20] 鄭元祐:《遂昌山人雜錄》,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91年,第9頁。

[21] 翟國強:《元代江南寺田的租佃關(guān)系》,《內(nèi)蒙古大學(xué)學(xué)報》1989年第1期。一斗十升,元代一升合0.99公升,一公升大米按照0.75公斤計算。吳慧:《新編簡明中國度量衡通史》,中國計量出版社,2006年,第135頁。

[22] 鄭介中大德七年(1303)奏議:“僧道全免繇稅,愚民多以財產(chǎn)托名詭寄,或全舍入常住,以求蔽役?!崩罡伞⒅莒碚鳎骸对略航?jīng)濟初探》,《思想戰(zhàn)線》1986年第5期,見第87頁。

[23] 馮爾康等著:《中國宗族社會》,浙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78-181頁。汪圣鐸:《佛、道為孝道服務(wù)的體現(xiàn)——功德寺觀》,《宋史研究論叢》第十輯(2009年)。鐘強:《宋代功德寺研究》,浙江大學(xué)2018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

[24] 報國寺是一所禪寺。根據(jù)祝允明《敕賜蘇州府報國禪寺記》可知,報國禪寺建于至元二十二年(1285),為當(dāng)時某位嶺北湖廣道肅政亷訪使捐資購地所建。位于蘇州府城西南的楊家巷,由于與開元寺距離很近,所以入明后隸屬于開元寺。祝允明看到了泰定丁卯(1327)報國禪寺的寺基圖簿,寺院南北七百尺,東西四百尺,所轄山林和田地很多,另有下院七所。祝允明還提到:“又傳亡宋遺老鄭君所南久居其中,所南狷獨少合,寺多佳僧亦可知矣?!弊T拭鳎骸稇研翘眉?,卷30,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第637頁。報國寺在蘇州府學(xué)的西邊,今日的植園,即屬報國寺遺址。見郁永龍編著:《蘇州百座寺觀教堂》,宗教文化出版社,2014年,第30頁。鄭思肖住宅地址,見盧熊纂修:《蘇州府志》,第1642頁:“侍父來吳,寓條坊巷”;以及王鏊等修纂:《姑蘇志》卷三一:“鄭所南宅,在樂橋東條坊巷?!薄皸l坊巷”即今日的“調(diào)豐巷”。見柯繼承等編纂:《蘇州老街志》,廣陵書社,2011年,第80頁。

[25] 《錦錢余笑》另一首詩有“二十余年來”一句,應(yīng)是自1276年元軍攻占臨安,南宋滅亡算起。亦可從鄭思肖寫于1307年的《十方佛剎僧堂記》推知,記中有“我三十年來”句。對相關(guān)鄭思肖詩文年代的考證,參見陳??担骸毒衅鏁肌?,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82-84、86頁。

[26] 張光賓:《鄭思肖墨跡孤本:跋葉鼎隸書金剛經(jīng)冊》,《故宮文物月刊》1983年第4期。

[27] 周春生、韋光燕:《休休庵本壇經(jīng)版本考》,《世界宗教研究》2004年第4期。

[28] 祝允明跋:“此紙先藏于衲子,今歸吾子魚?!?/span>

[29] 也有看法認(rèn)為是木活字印制的,見板倉圣哲為此畫所撰寫的著錄說明,大和文華館:《元時代の繪畫》,大和文華館,1998年,第144頁。但細看“作此”二字和“壹卷”二字之間俱有細微的線條相連,雕版的可能性更大。

[30] James Cahill, “Continuations of Ch’an Ink Painting into Ming-Ch’ing and the Prevalence of Type Images”, Archives of Asian Art, vol. 50(1997/1998), p.21.

[31] 同上。

[32] 對元代版刻書體的介紹,參見羅樹寶編著:《中國古代印刷史》,印刷工業(yè)出版社,1993年,第255-259頁。有不少學(xué)者認(rèn)為這方木印是印刷上去的。衣若芬更提出有可能是委托印刷作坊提前印刷在畫紙上??紤]到刷印是木版在下,紙張在上,而這方木印尺寸不大,采取刷印的方式并不方便。細看字體筆畫的邊緣很不平整,有比較明顯的墨色侵潤,因此用簡便的鈐蓋方式而不是刷印的可能性更大。

[33] 對漢字大寫數(shù)字起源的討論,參見張涌泉:《漢語俗字研究》,岳麓書社,1995年,第363-368頁。

[34] 吳自牧:《夢粱錄》,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頁。周密:《武林舊事》,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1頁。

[35] 方強:《鄭所南<太極祭煉內(nèi)法>研究》,華東師范大學(xué)2010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

[36] 《太極祭煉內(nèi)法》卷上:“每年三元(正月十五日上元,七月十五日中元,十月十五下元)、五臘(正月初一日天臘,五月五日地臘,七月七日道德臘,十月初一日民歲臘,十二月臘日王侯臘之日)謂之八解脫日,八節(jié)(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庚申、甲子一年之間共二十八會,祭煉幽冥所不可缺,但欲實濟鬼神不可虛加文飾,須常行內(nèi)煉法,內(nèi)養(yǎng)精神,外守戒行。”《道藏》第10冊,上海書店出版社、文物出版社、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42頁。

[37] 方強:《鄭所南<太極祭煉內(nèi)法>研究》,第16頁。

[38] 吳自牧:《夢粱錄》,卷十九“社會”,第182頁。

[39] 石守謙:《沖突與交融:蒙元多族士人圈中的書畫藝術(shù)》,《大汗的世紀(jì):蒙元時代的多元文化與藝術(shù)》,臺北故宮博物院,2001年,第203頁。

[40] Sherman E. Lee and Wai-kam Ho ed., Chinese art under the Mongols: the Yüan dynasty, 1279-1368. Cleveland Museum of Art,1968, p.306.

[41] 劉雁翔:《從<全唐詩>看唐代詩人的羲皇情結(jié)》,《天水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5年第12期。劉雁翔:《正史“羲皇上人”辨義》,《蘭州學(xué)刊》2006年第11期。

[42] 衣若芬:《鄭思肖墨蘭圖調(diào)查研究及其文圖學(xué)內(nèi)涵》一文也提出“畫”可以理解為畫卦。

[43] 楊時《龜山集》卷十一,“語錄”二:“問:邵堯夫云:“誰信畫前元有易,自從刪后更無詩。畫前有易何以見?”曰:“畫前有易,其理甚微,然即用孔子之已發(fā)明者言之,未有畫前蓋可見也。如云:神農(nóng)氏之耒耜蓋取諸《益》,日中為市蓋取諸《噬嗑》,黃帝、堯、舜之舟楫蓋取諸《渙》,服牛乘馬蓋取諸《隨》,《益》《噬嗑》《渙》《隨》重卦也。當(dāng)神農(nóng)、黃帝、堯、舜之時,重卦未畫,此理真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故通變以宜民,而《易》之道得矣。然則非畫前元有《易》乎?”萬里等輯校:《炎帝歷史文獻選編》,湖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414頁。

[44] 余敦康:《論邵雍的先天之學(xué)與后天之學(xué)》,《象數(shù)易學(xué)研究》第一輯,齊魯書社,1996年。

[45] 《鄭思肖集》,第236頁。

[46] 《鄭思肖集》,第237-238頁。

[47] 張其成:《邵雍:從物理之學(xué)到性命之學(xué)》,《孔子研究》2001年第3期。李丕洋:《略論儒家天人性命之學(xué)與釋、道思想的歷史關(guān)聯(lián)》,《江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第45卷第3期(2012年6月)。

[48] 《心史》的真?zhèn)巫郧宄詠硪恢贝嬖跔幾h,相關(guān)爭論參見陳??怠毒衅鏁肌罚约癝tephen G. Haw, “The History of a Loyal Heart (Xin shi): a late-Ming forgery”.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Volume 25, Issue 02(April 2015), pp 317-325.

[49] 高居翰:《隔江山色:元代繪畫》,第8頁。

[50] 鄭元祐:《遂昌山人雜錄》,第9頁。

[51] 張煥玲:《鄭思肖姓字寓意考》,《商洛學(xué)院學(xué)報》27卷第3期(2013年6月)。

(全文原刊載于《美術(shù)研究》2020年第4期)

作者:黃小峰

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副教授、人文學(xué)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