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高考30年了，真是彈指一揮間。1977年整個湖南省的藝術考生大約兩萬，音樂美術各一半。當時說起來也是很壯觀的，但考生的水平相差很大，很多考生不知道什么是美術，以為就是中小學圖畫課上的那些東西，我記得還有考生帶著三角板、圓規(guī)進了考場，以為素描是畫幾何圖形。那個考生我還認識，事后她對我們說，有什么可笑的，正是不會畫才來考的，會畫了還考干什么。她當然是沒戲了，但回想起來她說得還是有道理。我們怎么就知道她不能學藝術呢？我們當時考了三門專業(yè)課，素描、色彩和創(chuàng)作。素描是畫的一個老頭，色彩是靜物。創(chuàng)作是命題創(chuàng)作，什么題目記不起了，我是畫的“戰(zhàn)船臺”，因為我對湖區(qū)比較熟悉，就畫了幾個工人在船塢干活的場面。我的畫畫基礎不好，主要靠創(chuàng)作拿分，色彩差一點不及格。
其實，從學院出來的人，深知學院這一套于藝術沒什么意義。當年我考大學的時候，和現(xiàn)在的考生有相似之處。1977年6年，從廣播中知道要恢復高考，非常激動，我首先想到的是文學和哲學，這是我喜愛的專業(yè)，但是報考這兩個專業(yè)都要考數(shù)學，我只有初中文化，還是文革中畢業(yè)的，其實沒學什么數(shù)理化。雖然硬著頭皮借來高中的數(shù)學書惡補，還有一個也在復習的同學指點我，卻是一點也搞不懂，表面似乎能看懂，但一道題也做不出來。我覺得很失望，這大學是別指望了。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媽媽卻鼓勵我一定要考，我說考什么呀，數(shù)理化一點也不懂。媽媽說考美術，你不是會畫畫嗎？我說我只會畫連環(huán)畫，沒有素描色彩基礎。媽媽說那也得考，總不能在鄉(xiāng)下待一輩子吧。于是我又開始惡補素描和色彩。那時沒有寫生的條件，都是臨摩。素描主要是臨摩《收租院》的畫冊，色彩就是臨摩自己收集剪貼的畫片，主要是俄羅斯的風景畫，從一些舊雜志上剪下來的，厚厚地貼了一大本?？荚嚨臅r候色彩是靜物，我從來沒畫過，當時就懵了，硬著頭皮交了卷，差一點沒及格。進校以后分專業(yè)，老師說我的基礎不好，要分在國畫班，我苦苦哀求老師，一再聲明國畫更沒畫過，基礎更差，還不如學油畫。我還說，我的外語比較好，將來還可以研究西方美術史。不幸而言中，后來真的搞西方美術史了。有意思的是，班上基礎不好的，都是幾個大同學?；A好的，都是美術中專畢業(yè)的小同學。大同學大多是知青出身，業(yè)余學畫，自學成才，沒有科班的訓練，進校后自然是基礎不好的。但他們創(chuàng)作能力較強，能參加各級美展，這些同學畢業(yè)后也仍然是創(chuàng)作骨干，后來不搞創(chuàng)作了，在其他方面也顯示出才能。我是基礎差的，在班上總是被作為“反面教材”，老師對我說得很形象，說我就好像一頭稀亂的頭發(fā)，進校后就要把這些頭發(fā)全剃掉，然后再長出整齊的頭發(fā)。第一個暑假就被老師抓著在學校補課，天天在教室里畫石膏。湖南的夏天可是四十度的高溫，還沒有電扇。畫了一個暑假，老師還是不太滿意，可能覺得我實在是太笨了。我現(xiàn)在想不起進校時畫得什么樣子了，因為沒留下那時的作業(yè)。出去畫風景我挨的批評也是最多的，后來我都不敢把畫給老師看了，只要老師走過來，我趕緊起身假裝看其他同學的畫。老師說我的色彩沒有調(diào)子，沒有空間。有一天是大霧，老師把我們趕到漓江邊上畫霧景，太陽在霧中變成一個白色的圓球，為了拉開距離，我特地在前景上畫了一棵樹，遮擋太陽。這張畫被作為了反面教材，老師說我怎么把太陽掛上樹枝上去了。我當時很郁悶，想不出怎樣才能拉開距離。等到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全班同學的風景幾乎都畫成了一個模式，就是一點灰調(diào)子抹來抹去?，F(xiàn)在想起來，那些沒調(diào)子的畫應該是很有意思的，每個人的色彩感覺和方式都不相同，都包含了他的個性和經(jīng)驗，把這些獨特的感覺抹殺了，變成了一個模式，藝術也就沒了。尤其是我能夠把太陽畫得掛在樹上，應該是一種能力，得不到鼓勵反而成了取笑的對象。
其實學院的所有訓練就是一個目的，全國美展。從大二開始，每次下鄉(xiāng)都是為創(chuàng)作收集素材，白天拿著速寫本去畫農(nóng)民的勞動場面，晚上就找?guī)讉€老農(nóng)民畫頭像，然后根據(jù)素材畫幾張創(chuàng)作草稿，老師認可后就回學校再畫成正式的素描稿。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也有個有趣的現(xiàn)象，凡是基礎好的同學，都不關心題材，只要畫一個形象或者一個場面就行了，比如畫個農(nóng)民在犁田，或一個村姑在挑水。基礎不好的同學，就拼命在題材上下功夫，我就是拼命在題目上動腦筋，什么“三月春潮”、“洞庭湖一個黎明的回憶”、“蘆蕩月色”等，只想通過這種文學性的取巧獲得老師的青睞。等到要畢業(yè)的時候，我的畫還是畫不好，創(chuàng)作選不上，基礎也不好，盡管我很熱愛畫畫，但沒有一門畫畫的成績上過五分，實在是對自己的能力產(chǎn)生了懷疑，同時也感到，即使按照學校的標準把畫畫好了，有什么用呢？不能總是想著參加全國美展呀。畢業(yè)分配的時候，我原本被分配到黔陽師專，就是現(xiàn)在的懷化學院，算是回了老家。當時我就想，到那兒能干什么呢，又把學校這一套去教那兒的學生，教了他們干什么呢，又去參加全國美展，那更渺茫了。為了自己的前途還是考研吧。我對自己的外語比較自信，很多人不敢考研不是因為畫得不好，而是怵怕外語。同學也鼓勵我考，別把外語浪費了，再說不考的話就真得回黔陽了。我查閱了當時的考研材料，有四川美院、廣州美院、南藝等招收油畫研究生，同學紛紛給我出主意，考這兒，考那兒，我真是拿不定主意，只想找一個不要求基礎太好的學校就行。直到報名前還在猶豫，到底考哪兒呢？想了一晚，報名的時候報了中央美院的西方美術史，因為我想就算考了油畫的研究生，還要去為全國美展奮斗，實在是太無聊了。
人生有很多偶然的機遇，考上中央美院可能是一種偶然，但促使我去考美術史的卻是那種陳腐的美術教育。我跟學生說，不管藝術的前途如何，最美麗的是美術史。當然，如果我是一個有天才的畫家，可能會說，最美麗的是印象派，因為正是印象派才告別了陳腐的學院主義。
作者：易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