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語世界中，“carpaccio”這個意大利詞并不算太陌生，它是意大利菜中的一道知名的冷盤——將生牛肉切得極薄，淋上檸檬汁和橄欖油，再撒上鹽、胡椒、白松露或帕爾馬干酪碎。一位威尼斯酒吧老板于1963年發(fā)明了這道菜，據說當他在構思名字時，從當時正在城中展出的文藝復興畫作中獲得了靈感，于是使用了作者的名字——而這位作者，就是來自威尼斯的大師維托雷·卡巴喬（Vittore Carpaccio，1465-1526）。
展覽現(xiàn)場 PHOTO: ROBERT SHELLEY/NATIONAL GALLERY OF ART, WASHINGTON
然而，經過了六十年的時間，薄切牛肉冷盤已經可以在世界各地的意大利餐廳里見到，但維托雷·卡巴喬仍然只被很少的藝術史研究者所熟悉，理由也很簡單：卡巴喬是一個以公共創(chuàng)作為主業(yè)的藝術家，他將一生的事業(yè)都獻給了他的故鄉(xiāng)威尼斯，他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也都留在了這里，而它們大多尺寸龐大、難以移動。于是，和喬萬尼·貝利尼、提香、丁托列托這些人們耳熟能詳?shù)耐崴勾髱熛啾?，卡巴喬顯得鮮為人知。近日正在美國國家美術館展出的展覽“維托雷·卡巴喬：文藝復興威尼斯的敘事大師”試圖填補這一空白，這也是卡巴喬的作品首次在意大利之外的地區(qū)集中展出，對許多海外觀眾來說，其中的作品——包括40余件油畫和35件素描——都是首次得見。
《逃往埃及》，木板油畫，1516/1518，華盛頓國家美術館，Andrew W. Mellon Collection, 1937.1.28 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卡巴喬的作品有一種電影化的特征——他偏好用大尺幅的畫面講述故事，同時充滿了喧囂和事件，這些畫面細節(jié)常常比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更吸引人。這些敘事圖像在當時被用在威尼斯重要建筑中主要的象征性構成元素，因此也富于裝飾性。驚人的細節(jié)、華麗的色彩、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為卡巴喬贏得了威尼斯公共機構和組織的青睞，他創(chuàng)作了眾多大體量的敘事畫，包括圣徒生平和公共事件，以及少部分肖像。美國國家美術館此次試圖盡可能完整地呈現(xiàn)卡巴喬的創(chuàng)作，由于他最知名的壁畫無法移動，這些作品只能通過手稿來呈現(xiàn)。
《陽臺上的兩名女子》，木板油畫，約1492/1494，威尼斯科雷爾博物館
在展覽開頭展示的是《陽臺上的兩名女子》，描繪的是一個被精心裝扮過的日常場景，兩位貴婦坐在被稱為altana的威尼斯屋頂露臺上，被各種動物環(huán)繞著。前方的女士明顯是位愛狗人士，她身體前傾，正在和一只吉娃娃玩耍，同時她的右手還拿著棍子逗弄一只獵犬，這只大狗只露出了鋒利的牙齒和前爪。另一名女子似乎對身邊的動物沒有興趣，她直直地看著前方。整個露臺被鳥類環(huán)繞，欄桿上停著鴿子，地上有一只鸚鵡，還有一只雉雞。在左側，一個穿著華麗的小男孩正被雉雞吸引——他與欄桿之間的透視則不免讓我們擔心他的安全。
《瀉湖上的漁獵》，木板油畫，約1492/1494，洛杉磯蓋蒂博物館
連接在這幅畫上面的木板展現(xiàn)的完全是另外一個空間：在鄉(xiāng)間銀白色的水面上，貴族男子們正在用弓箭漁獵。根據研究，兩塊木板原本是一扇活動窄門，大概在18世紀晚期被分開，今天被分別保存在意大利和美國，此次展覽將它們重新組合在一起。如何解釋兩個看起來完全無關的畫面仍然是個問題，今天的研究傾向于認為這種設計展現(xiàn)了當時社會的性別化范疇：男性探索自然，展現(xiàn)勇氣、智慧和技藝；女性則被分配到家庭空間，要求耐心和忠誠。卡巴喬顯然注意到了這種差異帶來的矛盾，在那名興味索然的女子身前放著一雙艷麗的紅色厚底鞋，加上裙子有意勾勒出的雙腳輪廓，似乎在暗示她日常中的乏味和疲憊，以及此刻難得的放松，這些都是19世紀至今的家庭婦女熟悉的境遇。
《圣喬治與龍，以及圣喬治殉難四聯(lián)畫》，布面油畫，約1516，威尼斯圣喬治馬焦雷教堂，
Photo by Matteo De Fina, image ? Courtesy of Abbazia di San Giorgio Maggiore - Benedicti Claustra Onlus
《書房中的圣奧古斯丁》，布面油畫蛋彩，稍晚于1502，Scuola Dalmata dei Santi Giorgio e Trifone，Photo credit: Matteo De Fina
卡巴喬最擅長的是在大型作品展現(xiàn)多樣的空間。在新近修復的大型油畫《圣喬治與龍》中，信仰加持的年輕騎士在與怪物的正面對決中給了它致命一擊，地面上散落著先前受害者的血腥尸骸。在左右兩側的遠景，分別呈現(xiàn)出圣徒隱居與城市慶典的景象?？ò蛦痰凝堬@得很小，看起來更像尋常野獸，考慮到背景空間的設計，他可能有意使這個場景顯得更真實，離他的觀眾們更近——很快，圣徒就會帶著惡龍的尸體凱旋回到后方的城市（事實上可以看作是威尼斯）。在《書房中的圣奧古斯丁》中，我們看到了卡巴喬描繪室內空間的能力。書籍、儀器、主教權杖和法冠都標志著主人的身份和特質。事實上，這些器物都是為我們準備，因為桌前的主人公本人在意的只有窗邊投進的金色光芒。與屠龍場景一樣，這里表現(xiàn)的是一個神圣事件，而畫面左下角那只可愛的小白狗充當了見證。同時，在華麗的室內景觀和圣徒的洞見之間還存在著一條隱秘的線索，即視覺感官，畫面展現(xiàn)了一個關于信仰的戲劇場景，而這正是威尼斯人喜歡的——眼睛可以幫他們將感官世界與精神世界連接在一起。
彭佩奧·莫爾門蒂與古斯塔夫·路德維格（Molmenti and Ludwig），《重建后的圣烏蘇拉學院卡巴喬油畫》，1906
《圣母誕生》，約1502/1503，布面油畫，貝加莫卡拉拉學院
卡巴喬最著名的作品是關于圣烏蘇拉（Saint Ursula）生平的組畫，圣烏蘇拉是一位不列顛的公主，相傳她在11000名童貞侍女的陪伴下前往羅馬朝圣，并最終在德國科隆殉難。這個女性的宏大旅程的故事在文藝復興時期很受歡迎，卡巴喬在一座以她命名的宗教團體建筑中創(chuàng)作了九幅大型油畫。展覽做出了各種努力以彌補這組作品的缺席帶來的遺憾，包括重聚六幅關于圣母生平的組畫，它們長期分散在歐洲的三座博物館中。這些作品展示了卡巴喬如何通過繪畫在威尼斯的公共建筑中上演一出出歷史劇。
《圣殿中的圣母》，約1502/1504，布面油畫，米蘭布雷拉美術館
《圣斯蒂芬的晉鐸禮》，1511，布面油畫，柏林國家博物館，Image ? bpk Bildagentur / Gemaldegalerie / Joerg P. Anders / Art Resource, NY
《圣斯蒂芬的晉鐸禮》描述了圣彼得任命圣斯蒂芬為執(zhí)事的場景，斯蒂芬?guī)ьI著一群虔誠的年輕神職人員，他們都穿著華麗的刺繡絲綢和紅色天鵝絨。前景右側的大理石臺階上，就在主持的圣彼得腳下，坐著一位滿懷渴望的朝圣者，轉過身凝視著畫布內。這個人物發(fā)揮著典型的幾何功能，對角線的傾斜姿勢將視線引向儀式，以及畫面中間的遠景。同前面的《圣喬治屠龍》一樣，卡巴喬在畫面兩側安放了不同風景，右邊是用意大利城市裝扮成的耶路撒冷，左側是奇異的山石下破敗的異教圣地（前方是戴頭巾的外國人）。右前方的墻角放著朝圣者的帽子和手杖，一張白紙卷，上寫有藝術家的簽名。與常見做法不同，這名朝圣者并非作者的自畫像，而是一個用以投射自我的形象，引導人們進入這個異常豐富的畫中世界。
《基督受難的沉思》，約1494-1496，木板油畫，大都會博物館
展覽稱卡巴喬為“講故事的大師”，在他的教堂繪畫中，這一方面體現(xiàn)在他能在表現(xiàn)情節(jié)的同時牢牢把握相反的特征，即這些敘事畫常常也擔負圣像的職能，總是要接受禮拜。另一方面，當時的觀眾本身也在打破崇拜與敘事圖像之間的界線，威尼斯的藝術市場帶來了各種超越傳統(tǒng)功能的新藝術形式的需求，祭壇畫可以用來展示宗教和教會的歷史，而像《基督受難的沉思》這樣的畫作可以同時適應祭壇與私人空間的展示要求。
《青年騎士像》，1510，布面油畫，馬德里蒂森-博納米薩博物館
《青年騎士像》局部
即使拋開故事，卡巴喬的畫面仍然精彩?！肚嗄牝T士像》創(chuàng)作于1510年，當時正處于第三次意大利戰(zhàn)爭（1508-1516）之中。畫中人身著閃閃發(fā)光的盔甲，他的侍從騎在戰(zhàn)馬上，遠處是城墻，周圍環(huán)繞著植物、兔子、鹿、貂、狗和各種飛禽。畫中豐富的形象具有各種各樣的象征含義：頂部纏斗的獵鷹和白鷺代表戰(zhàn)爭；侍從頭頂?shù)目兹敢馕吨恍嗪蜆s耀；高大的橡樹代表著騎士的力量；白貂和百合象征著純潔的道德；左下方的一張紙片寫著拉丁文“MALO MORI QUAM FOEDARI”（若受辱，毋寧死）……主人公的身份仍然不明，有學者認為他是威尼斯的戰(zhàn)爭英雄弗朗西斯科·巴巴羅（Francesco Barbaro），另一種觀點則認為表現(xiàn)的是前一年威尼斯圍攻帕多瓦時的一名陣亡將士。無論如何，一絲不茍的細節(jié)、精心布置的裝飾和明亮的色彩都已經足夠吸引人，例如騎士的鎧甲，胸甲部分映照出一系列復雜的鏡像?！肚嗄牝T士像》是卡巴喬的杰作，同時也反映了這位威尼斯畫家和其他地區(qū)藝術家的交流——畫中豐富的植被形象被認為可能參考了幾年前在威尼斯工作的阿爾布雷特·丟勒（Albrecht Dürer）。
《讀書的圣母》，約1505，木板油畫（轉移到布面上），華盛頓國家美術館，Samuel H. Kress Collection, 1939.1.354
意式薄切牛肉 圖片：iStockPhoto
和他的后輩丁托列托和提香相比，卡巴喬是一個顯得古板的畫家，他的繪畫是各種相似物的視覺列表，從建筑和花園的某個角落里的動植物，各種織物上的圖案，到廚房里的盤子，或學者書房里的書籍和天文設備，他總是呈現(xiàn)豐富的形象供我們觀察。有時，細節(jié)的密度可能會讓人抗拒——這種缺少歸納的特質，部分解釋了為什么他在啟蒙時代不受重視——但更多的時候，細節(jié)的數(shù)量恰到好處，足以讓人們愉快地沉浸在視覺的大觀園中。也許正是這種經驗使人安心，在新近修復的《讀書的圣母》中，我們能看到圣母衣裙上濃郁、冷艷的紅色，可能正是這種顏色讓幾百年后的本地廚師想到了精致的開胃小菜。
編譯 / 羅逸飛
主編 / 朱莉
審校 / 王姝
參考資料：
https://www.theartnewspaper.com/2023/01/13/the-big-review-vittore-carpaccio-at-the-national-gallery-of-art-in-washington-dc-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arts-entertainment/2022/12/09/carpaccio-national-gallery-renaissance-painting/
https://www.wsj.com/articles/vittore-carpaccio-master-storyteller-of-renaissance-venice-review-discovering-and-decoding-11672178469
展覽信息
“Vittore Carpaccio: Master Storyteller of Renaissance Venice”
展覽時間：2022年11月20日——2023年2月12日
展覽地點：美國國家美術館，華盛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