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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圣母到惡靈:如何理解歷史上被塑造的女性?

時間: 2022.8.30

在古老的神話、宗教以及民間傳說中,作為他者的女性,常被塑造為神圣、欲望或恐懼的客體。她們既是擁有無上權力的女神,也是背負怪物、蕩婦的名聲的惡靈。目前,正在大英博物館(The British Museum)展出的展覽“女性力量——神圣的到邪惡的”(feminine power — the divine to the demonic),以創(chuàng)造與自然(creation & nature)、愛與欲望(love&desire)、魔力與邪惡(magic&malice)、正義與防御(justice&defence),以及慈悲與救贖(compassion&salvation)五個部分,展示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與女性神靈相關神圣物和藝術品,將關注點聚焦于歷史上被塑造的女性神靈。

龐大的、無限的,令人敬畏、恐懼,或感到安慰的精神力量在此匯集。然而,問題的關鍵是,當我們感受到這些力量的同時,能否將女性作為主體理解?如何觀看這些女性神靈?我們又該如何理解歷史上被塑造的女性?女性力量如何在當下發(fā)生作用?

圖2 朱迪·芝加哥, 《創(chuàng)造》(系列作品《誕生計劃》的一部分),印刷,1985.jpg

朱迪·芝加哥, 《創(chuàng)造》(系列作品《誕生計劃》的一部分),印刷,1985

生命起源與自然力量

展覽第一單元“創(chuàng)造和自然”首先探索了女性與生命起源的緊密連結,以及女性身體中蘊藏的自然力量。在女性主義藝術家朱迪·芝加哥(Judy Chicago)的作品《創(chuàng)造》(The Creation)中,一位女性躺在大地上,右手抓住太陽,原始生命從她的陰道流出,她的乳房火山似的源源不斷地噴發(fā)著能量。這件作品重新詮釋了基督教的人類起源傳統(tǒng)——創(chuàng)世紀,對上帝在沒有女性參與的情況下創(chuàng)造出亞當,即僅憑男性創(chuàng)造生命提出質疑。該作品是芝加哥創(chuàng)作于1980-1985年之間的系列作品《誕生計劃》(The Birth Project)的一部分,藝術家認為這一系列作品揭示了隱藏在自己靈魂深處的原始自我。此外,芝加哥在該系列作品中嘗試與女性織繡工作者合作,因此,在她的作品中,女性不僅是創(chuàng)造者,同樣也是日常中的勞動者。

圖4 愛爾蘭希拉納吉雕像,雕像背面有矩形凹槽,12世紀,20 x 14 x 47 cm .jpeg

愛爾蘭希拉納吉雕像,雕像背面有矩形凹槽,12世紀,20 x 14 x 47 cm?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歷史上有不少女性生殖崇拜的神靈,如中世紀大量存在于不列顛群島的女性神靈希拉納吉(Sheela-na-gig)。展廳中一尊來自愛爾蘭的希拉納吉雕像,赤裸地展示著她的身體,展示著真正的生命起源之處。幾個世紀以來,希拉納吉雕像一直安靜地高懸于不列顛群島各地的教堂外。后來人們因為無法接受其在宗教場合的裸露,對她進行遮蔽或破壞?!?】有學者推測希拉納吉可能是中世紀的民間神靈、異教崇拜的遺跡,或生育的守護神,她同樣擁有對欲望的恐嚇和警告的能力。

圖5 湯姆·皮科,《大溪地梔子花女士》, 桃金娘木,2001年.jpeg湯姆·皮科,《大溪地梔子花女士》, 桃金娘木,2001年,?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女性的身體天然地貼近自然,而自然不僅是豐富和肥沃的,也是危險的。在夏威夷神話中,火山之女神貝利(Pele)無條件地執(zhí)行大自然律令,兼具慈愛、美麗與危險的形象。貝利的信眾認為只要呼喚貝利的名字,她就會來到身邊,并帶來危險。藝術家湯姆·皮科(Tom Pico)也因此避開使用女神的名諱,而以“大溪地梔子花女士”來命名作品。作品取材自夏威夷的桃金娘木(ohi’a wood),作為最早在熔巖流上生長的植物之一,桃金娘木具有修復和再生的能力,藝術家在雕塑中留下了木材的天然粗糙紋理未雕刻,象征貝利的原始力量。


愛與欲望,悲痛與仇恨

在男權社會中,女性通常作為欲望的客體出現(xiàn)。而試圖抵抗這一主流敘事的女性,無論在精神上、智力上、情感上,都需要更多的付出,甚至生出悲痛與仇恨。展覽的后兩個單元“愛與欲望”、“魔力與邪惡”,提供了觀察這一視角的古老案例。

圖7 古羅馬時期的維納斯雕像,約公元前200年 .jpeg
古羅馬時期的維納斯雕像,約公元前200年,?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圖8 伊什塔爾雕像,伊拉克,約1750年 .jpeg伊什塔爾雕像,伊拉克,約1750年,?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維納斯是典型的男性凝視下的產物,此次展出了一尊古羅馬時期的維納斯雕像,維納斯赤身裸體,僅用手部微微遮掩了女性私處,這樣的動態(tài)并沒有遮住男性欲望的焦點,甚至像在邀請這種不平等的凝視,顯示出女性身體的性感與誘惑力。

美索不達米亞神話中的伊什塔爾(Ishtar)是愛、性與戰(zhàn)爭的神靈,她為人民帶來美麗與性,但也會肆意報復,發(fā)動戰(zhàn)爭,給整個國家?guī)矶蜻\。在每次參加戰(zhàn)斗或者與情人相見之前,伊什塔爾都會認真打扮自己,通過裝扮,主動把自己作為凝視的客體,同時邀請和拒絕別人的目光,相應的,也在某種程度上彰顯對性和權力的掌控。然而,展廳中的伊什塔爾卻幾乎完全赤裸,這是她穿過冥界后的形態(tài),在死亡這一更高的秩序面前,伊什塔爾的武裝全部失效,還原出女性身體的本來面貌。

圖9 老盧卡斯·克拉納赫(Lucas Cranach the Elder),《人類的墮落》,約1500-1515年.png老盧卡斯·克拉納赫(Lucas Cranach the Elder),《人類的墮落》,約1500-1515年

圖10 奇奇·史密斯,《莉莉絲》,1994.jpeg
奇奇·史密斯,《莉莉絲》,1994,?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photo by Hyla Skopitz.

在基督教“人類的墮落”這個主題中,重點從來都是欲望的罪惡,以及人類所繼承的罪惡的譜系。在老盧卡斯·克拉納赫(Lucas Cranach the Elder)的版畫中,夏娃正聽從蛇的引誘,將禁果分給亞當,從而被驅逐出伊甸園。在猶太教傳統(tǒng)中,第一位女性莉莉絲(Lilith)則主動從伊甸園中逃離。不同于夏娃,她和亞當一樣,都由上帝用泥土創(chuàng)造。她拒絕在與亞當發(fā)生性行為時屈從,最終放棄了伊甸園的人間天堂,與撒旦結盟。長期以來,人們因為莉莉絲強大的反抗力量而對她有所畏懼,并將其塑造為會命令她的孩子來到人間偷走亞當和夏娃后代的邪惡角色。藝術家奇奇·史密斯(Kiki Smith)創(chuàng)作的莉莉絲雕塑,漆黑、粗糙,但有著銳利的藍色眼睛,她正對抗著重力,以逃跑的姿態(tài)高懸在墻面上,傳達出強烈的、令人不安的能量。

圖11 瓦泰泰奧石雕,約1400–1521年.jpg西瓦泰泰奧石雕,約1400–1521年

 “生活在被傷害、被褫奪的情緒中,我們發(fā)現(xiàn),悲痛不過是仇恨或者權力欲望的延宕情態(tài),它們之間沒有多大區(qū)別?!薄?】不付諸暴力,不采取報復,那女性就只能忍受沒完沒了的痛苦、一波接一波的悲傷。正因如此,復仇女神的形象,比起帶來恐懼,反而提供了一個情緒的出口。重新理解和挪用被塑造為負面角色的女性,成為反思女性形象被誰、出于何種目的所塑造的關鍵。阿茲特克(14至16世紀存在于墨西哥的民族)神話塑造了經歷喪失后,變得瘋狂的女性西瓦泰泰奧(Cihuateteo)。西瓦泰泰奧曾是美麗的女人,但她死于分娩,后成為會偷走別人的孩子,隨意對人施以瘋狂行為的惡靈。展廳中的石雕描繪了西瓦泰泰奧瞪著雙眼,張大嘴巴的可怕形象,只有她的耳環(huán)和裸露的胸膛尚存她從前的美貌。女性死于分娩像是一個隱喻,即無論如何,生育都會侵占、殺死女性個體生命的一部分。對于真實生活中的女性來說,更多的時候是被無聲的、小型的褫奪包圍,不存在仇恨,有的只是無法找到外界出口的情緒。

圖12 約翰·沃特豪斯,《喀耳刻向尤利西斯遞杯子》,1891 .jpeg
約翰·沃特豪斯,《喀耳刻向尤利西斯遞杯子》,1891  ?Gallery Oldhams

圖13 伊麗莎白·西拉尼(Elisabetta Sirani),《尤利西斯和喀耳刻》,1650.jpeg

伊麗莎白·西拉尼(Elisabetta Sirani),《尤利西斯和喀耳刻》,1650

圖14 安杰莉卡·考夫曼(Angelica Kauffmann),《尤利西斯和喀耳刻》,1789 .jpeg

安杰莉卡·考夫曼(Angelica Kauffmann),《尤利西斯和喀耳刻》,1789 

在《奧德賽》中,奧德修斯從特洛伊戰(zhàn)爭返回家鄉(xiāng)的路上,經過喀耳刻女神(Circe)的島嶼,喀耳刻邀請奧德修斯和他的船員進食盛宴,在宴會上用魔法把他們都變成了豬。在歷代藝術創(chuàng)作中,喀耳刻都是欲望的對象,是會實施暴力、帶來危險的“蛇蝎美人”(femme fatale),她的情感被徹底忽視。而在英國女性詩人卡羅爾·安·達菲(Carol Ann Duffy)的筆下,喀耳刻娓娓道來“可以而且應該”烹飪豬的各種方法。這不僅是報復,更是她被壓抑的欲望的表征,是弗洛伊德所謂的“憂郁食人傾向”(melancholy cannibalism)——通過把他者擊碎、扯爛、割裂、吞噬、消化,把難以忍受的他者控制在嘴中的強烈欲望。19世紀英國畫家約翰·沃特豪斯(John Waterhouse)在其作品《喀耳刻向尤利西斯遞杯子》中描繪了喀耳刻發(fā)出誘惑和邀請的場景,顯露出其被壓抑的欲望。

圖15 漢斯·鮑登,《女巫的安息日》,1510年.jpeg

漢斯·鮑登,《女巫的安息日》,1510年

“女巫的安息日”是魔鬼與女巫們的狂歡節(jié),這是基督教彌撒的“倒置”,相比接受基督的身體和血液,安息日的參與者選擇將人肉獻給撒旦,以換取狂歡時的性歡愉。女巫的身體并不像神靈一樣具有飛翔的能力,但她們會在安息日前集體制作一種飛行藥水,在安息日丈夫睡著后服下藥水,奔赴狂歡。德國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漢斯·鮑登(Hans Baldung Grien)的明暗木刻版畫《女巫的安息日》中描繪了女巫制作藥水的場面,在暗示殺戮的尸骨的包圍下,一群女巫在空中翱翔,為更瘋狂的安息日準備藥水和食物。她們赤身裸體地狂歡,以性欲的本質褻瀆大眾的道德標準。她們即將前往那個更大的聚會。


尋求秩序和救贖

女性常被指認作混亂的制造者,同時,也承擔從混亂中建構秩序和慈愛的責任。展覽的最后兩個單元“正義與防御”、“慈悲與拯救”將視線轉向使世界恢復平靜的女性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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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赫邁特雕像,花崗閃長巖,埃及第十八王朝

展覽展出的一件古埃及掌管戰(zhàn)爭女神塞赫麥特(Sekhmet)的雕像,被描繪成母獅的形態(tài),造型威嚴而端莊,手持紙的莎草紙杖象征埃及北部,頭部象征炎熱沙漠和她的父親太陽神的太陽圓盤已經遺失,還有意思為“生命”的象形文字 “ankh”。作品來自埃及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約公元前 1391-53 年在位)的收藏。據傳,這位法老擁有數百尊塞赫麥特雕像,他希望塞赫麥特的力量能為混亂的戰(zhàn)爭和殺戮帶來平靜與生機。

圖17 考希克·高希,《卡利》,印度,2022.jpg
考??恕じ呦?,《卡利》,印度,2022,?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加爾各答藝術家考??恕じ呦#↘aushik Ghosh)為展覽創(chuàng)作了一件印度女神卡利(Kali Murti)的雕像:她兇猛而花哨,耷拉著猩紅色的舌頭,舉起的劍上殘存血跡,脖子上掛著由被砍掉的人頭構成的項鏈。然而她的信徒非但不恐懼她,反而尊她為偉大的母親。因為她的信眾認為她有能力讓他們超越時間和死亡,擺脫世俗的憂慮,摧毀無知,從惡業(yè)中解脫——而這是多么誘人的能力。

圖18 圣母子,俄羅斯,16世紀.jpeg
圣母子,俄羅斯,16世紀,?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圖19 瓜達盧佩圣母,1980年代.png瓜達盧佩圣母,1980年代,?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圖20 觀音像,瓷塑,18世紀.jpeg觀音像,瓷塑,18世紀,?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圖21 二十一度母,唐卡,19世紀.jpeg二十一度母,唐卡,19世紀,?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最后一個單元回到宗教傳統(tǒng)中。展覽在講述女性的反叛力量后,以宗教結尾,反叛中的現(xiàn)代性被壓縮其中,無可釋放。然而,比起展覽的前半部分,最后一個展廳中對女性形象的設定似乎更迎合大眾心理,也更為人所熟知——懷抱圣嬰的瑪利亞(Mary);包裹在耀眼的猩紅色光環(huán)、綠色披風和稻草中的瓜達盧佩圣母(Lady of Guadalupe);每一根瓷塑的手指都纖細到近乎透明,象征能無限接觸到所有需要幫助的人的觀音;藏傳佛教中一只腳觸地而坐,準備好采取行動,引人從痛苦中涅槃的綠度母……

比起承擔復仇的暴力和傷害,為痛苦找到解釋和出口是更容易也更可行的選擇,宗教中的女性神靈通常提供了這樣的出口。而在漫長的歷史中,承受更多精神和生活痛苦的正是女性。事實上,已經有宗教社會史研究者發(fā)現(xiàn),女性在新興宗教的發(fā)展和傳播階段十分活躍,比如,基督教能夠成為在西方具有支配地位的世界性宗教,女性發(fā)揮了極為重要卻被歷史忽略的作用。【4】宗教為在性別結構中處于劣勢的女性提供了突破原有的社會活動網絡的可能性,而這一突破帶來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同時宗教也提供了某種解釋,“讓她明白,她遭受和見證的這么多苦難并非因為她做錯了什么,而有著超越當前時間和空間的、深遠且神秘的理由。”【5】

圖23 數字屏幕上展示了觀眾對“女性力量”的理解。Photo- Olivia Ciaccia.jpeg
數字屏幕上展示了觀眾對“女性力量”的理解。Photo: Olivia Ciaccia

在展覽的結束處,一塊大型的數字屏幕展示了參觀者對“女性力量”的理解。正如策展人露西·達爾森(Lucy Dahlsen)所說,這些評論也是展覽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它讓我們看到女性力量如何在當下發(fā)生作用。為神話和宗教中的女性力量賦予生命,唯一的途徑就是當下的行動,是不斷的書寫和實踐。畢竟,女性還沒有自己的傳統(tǒng)。

編譯 / 徐子俊

編輯 / 楊鐘慧

注釋:

【1】Barbara Freitag, Sheela-na-gigs — Unravelling an enigma, Routledge, 2004

【2】[德] 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沖白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452頁,引自《論愛欲》,第7頁

【3】[法] 朱莉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心理分析:消除抑郁的方法》,楊國靜 譯,引自《生產》第8輯

【4】Rodney Stark, The Rise of Christianity: How the Obscure, Marginal Jesus Movement Became the Dominant Religious Force in the Western World in a Few Centuries, HarperCollins, 1997, pp. 95-128. 轉引自羅新,《漫長的余生——一個北魏宮女和她的時代》,北京日報出版社,2022年7月,第191頁

【5】同上,第179頁

相關閱讀資料:

https://wwd.com/eye/lifestyle/british-museum-to-explore-feminine-power-deities-demons-in-new-show-1235145547/

https://blog.britishmuseum.org/an-introduction-to-feminine-power/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jX8BZmXxws

https://www.theguardian.com/culture/2022/may/16/goddesses-marina-warner-volcanic-power-of-witches-she-devils-divinities-british-museum

https://www.ft.com/content/2dc4c16e-a341-4f28-bf29-45a442734b08

https://www.artfund.org/whats-on/exhibitions/2022/05/19/feminine-power-the-divine-to-the-demonic-exhibition

https://wwd.com/eye/lifestyle/british-museum-to-explore-feminine-power-deities-demons-in-new-show-1235145547/

展覽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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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力量——神圣的到邪惡的

Feminine Power -- the divine to the demonic

2022年5月19日 – 2022年9月25日

Exhibition / 19 May 2022 - 25 Sep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