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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賽博格:夏娃的選擇

時間: 202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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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與埃庇米修斯兄弟使用泥土創(chuàng)造動物和人類。埃庇米修斯名字的字面義是事后聰明的“短見者”(afterthinker),他將從宙斯處得來的各種能力與美德分配給各種動物之后,發(fā)現(xiàn)已不剩任何可供贈與人類的屬性,也正因如此,普羅米修斯不得不為人類盜取火種,令人類擁有技術與藝術的才能,從而彌補他們的先天不足。在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看來,這隱喻了人類的宿命:缺陷存在,并將棲息于義肢性、技術性的命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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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人類:夏娃的選擇》,展覽現(xiàn)場,圖面由Pills工作室提供

2019年深港雙年展上,在王子耕的這件名為《制造人類:夏娃的選擇》的作品中,我們看到在一個底部為白色燈箱、墻壁通體黑色的半圓形洞穴,觀眾從洞穴上方的通道向下俯瞰:一個做舊的女性人體模型蜷曲側臥于地面,手中握著一個咬過的蘋果,身上被臍帶般粗細不一的線路與管道所纏繞,又由透明的塑膠膜塑封,令人聯(lián)想到子宮中安然沉睡并從母體中獲得養(yǎng)分的嬰兒,卻又因每一種材料之間所共有的工業(yè)化、公共性、標準化的特質而令人感到吊詭。人體模型與商場角落里堆放的服裝模特無異,像是經歷了過度磨皮,一具潔白、光滑而無表情的身體,仿佛一個失憶者;相比之下,管線卻顯得喧賓奪主地生機勃勃,似乎它們才是既能夠安置記憶與思想,又能夠獲取營養(yǎng)與信息以自足的有機體——一個賽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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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人類:夏娃的選擇》,展陳設計分解軸測圖,圖面由Pills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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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人類:夏娃的選擇》,人偶3D打印分割模型 ,圖面由Pills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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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人類:夏娃的選擇》,人偶頭部模型研究 ,圖面由Pills工作室提供

賽博格(Cyborg)是近幾十年間在學界頗為熱門的概念,在科幻小說、動漫和電子游戲中也頻繁可見,由“控制論” (cybernetics)與“有機體”(organism)兩詞拼合而成,源自于上世紀60年代,美國航空航天局(NASA)的兩位科學家曼弗雷德?克林斯(Manfred Clynes)和內森?克蘭(Nathan Kline)試圖利用控制論,通過機械、藥物等技術手段對人體進行拓展與增強以更好適應外太空的嚴酷環(huán)境的大膽創(chuàng)想。賽博格這一概念的提出打破了技術物與有機體的界限,也順勢模糊了任何已知的界限、垮解了男性與女性、人與動物、物質與非物質等重重曾經固若金湯的二元對立體系。雖然狹義的賽博格通常與智能手機、移動網絡、人工心臟等當代電子技術與生物技術相結合,其廣義的概念卻可追溯回人類被普羅米修斯饋贈以火種之時、延展至人類文化賴以存續(xù)的語言、紙張與基礎設施。因而,盡管當我們凝視眼前這個被稱作“夏娃”的賽博格時會首先被其極簡而工業(yè)感的風格所迷惑,容易武斷地將之歸至發(fā)生在未來的、反烏托邦主義的分野中,她講述的卻是一個古老的、代代相傳的寓言,而這個寓言始終由她身上的那些管線所承載、并向遠方與未來傳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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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倫敦當代藝術學院(Institute of Contemporary Arts)所舉辦的“神經機械奇緣”(Cybernetic Serendipity)展海報,此次展覽呈現(xiàn)了在計算機輔助下的各個藝術創(chuàng)作領域,包括視覺藝術、音樂、詩歌、舞蹈、雕塑、動畫等,并研究控制論在當代藝術中的作用.

法國人類學家勒儒瓦高漢(André Leroi-Gourhan)指出,從南方古猿到尼安德特人,古人類掌握了碎石取火、甚至使用月桂葉裝飾燧石等技藝,在這期間,其大腦皮層出現(xiàn)了生物上的差異,出現(xiàn)了皮層皺褶的開放。而從掌握技術的尼安德特人至今日的人類,大腦皮層系統(tǒng)卻幾乎未曾進一步進化,這期間技術卻經歷了持續(xù)且飛速的發(fā)展。因此,勒儒瓦高漢認為人類的進化過程全部是將我們自身外置化的過程,而其他動物則是在內向采取物種適應(species adaption)[1]”。從尼安德特人開始,人在生物屬性上便已經選擇了賽博格的命運,與外置的技術相依為命?,F(xiàn)代人類的進化歷史可視為動物性的退化與外置的技術能力增強的歷史,技術不僅被人生產,亦令人類成為“人類”。

而伴隨技術發(fā)展,體系化的技術構成了大規(guī)模的基礎設施網絡,這令人、物與空間的聯(lián)結與互動成為可能,也改變了人類對于時間與空間的概念以及對于世界的認知。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基礎設施的人類學意義,探討了技術如何將水、能源、人與街道捆綁成一系列的基礎設施網絡,如何因而定義了現(xiàn)代生活、改變了人類的認知,以及默不作聲地承載并聲張了政治話語?;A設施的覆蓋與對接從物理與心理上加速了去疆域化的進程,消解了空間原本的意義。它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概念性的空間,從中我們可以觀察到物質與非物質、人類與非人類之間不斷徘徊變化的邊界[2]。 傳統(tǒng)意義中建筑空間所提供的物理庇護、文化坐標與身份認同變得微不足道,而是成為了基礎設施的一環(huán),成為了龐大體系具體到個人的終端接入口,令全世界的信息被整合、折疊、輸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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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翼殺手2049》劇照

曼紐·卡斯特爾斯(Manuel Castells)的“信息時代三部曲”稱“空間是時間的結晶”,傳統(tǒng)意義上的城市空間是地方的歷史和傳統(tǒng)通過時間形成而沉淀的產物。而隨著信息時代的到來,一個以技術為前提、以高度的資本競爭為目的的 “流動空間”形成,城市的空間與時間逐步脫離了本地的歷史和傳統(tǒng),空間不再是時間的結晶,而是成為“無地方性的空間”,而精英階級得以脫離空間局限,而在全球營造一種共同而均質的空間;流動空間打破了工業(yè)時代線性的時間,而創(chuàng)造了“無時間的時間”。王子耕兩年前的作品《漁村童話》便是對此概念思辨設計性的詮釋:一艘代工廠巨輪能夠在運輸的同時完成生產,通過勞動時間與運輸時間的疊加來提高生產率,而生產、儲藏與運輸的空間也在重重壓縮之下顯得不堪重負。在數字資本主義社會背景下的人類,如同遭遇水土流失的荒原,其時間與記憶常年經受著后工業(yè)體系的侵蝕與剝削。如今的人類習慣于瀏覽聊天記錄與圖片庫了解自己曾有過的想法、曾經的模樣,已經難以想象在偌大的城市中離開手機導航軟件該如何找到一個加油站,更遑論去設想沒有污水處理、暖氣與電力的生活。近百年前,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文明與缺憾》一書中稱“人類使用的每一種工具都是對其運動器官或是感官的完善,這一完善進程甚至時以取代器官原有功能的方式完成。發(fā)動機的巨大推力就像是增強版的肌肉,令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前往任何地方;輪船與飛機令人自在暢行于水面與空中;望遠鏡讓人們看得比童話里全知全能的上帝還要遠。當人類擁有了所有這些輔助器官,他們便真的無所不能?!盵3] 人類似已比弗洛伊德筆下的“無所不能”更為全知全能,容易忽視的是,這種生活是人類與技術簽下的魔鬼交易,人類出讓的是他們的知識、記憶、時間,他們具體化、個性化的生命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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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村童話》模型局部,圖面由Pills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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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村童話》模型局部,圖面由Pills工作室提供

正如這件作品中的“夏娃”,既被管線所豢養(yǎng)也被其捆綁。我們難以讀出她作為賽博格超人的智慧與體力,而是看到她的脆弱。“夏娃”選擇了管線,因而獲得了記憶與超能力的義肢,也陷入在劫難逃的命運,正如《圣經》中的夏娃接受了蛇的誘惑、選擇了如上帝一般分明善惡的智慧,以及相伴而來的羞恥、病痛、勞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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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卡斯·克拉納赫(Lucas Cranach)《亞當和夏娃(Adam and Eve)》(1528)局部 

成為賽博格的“夏娃”并非經由上帝之手而產下的畸形兒,而是主動斷絕關系的孽子。在《賽博格宣言》的結尾,哈拉維宣稱“(賽博格)意味建構和破壞機器、身份、范疇、關系、空間、故事。盡管兩者被綁在一起旋舞,但我寧愿是賽博格而不是女神。[4]”,這或許亦是夏娃的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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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展覽:

第八屆深港城市\(zhòng)建筑雙城雙年展(深圳)于2019年12月22日開幕并于近日落幕。本次雙年展的主題為“城市交互(Urban Interactions)”, 著眼于探討技術進步將如何影響城市與人、科技和自然以及彼此之間關系等多方面的問題 。雙年展分“城市升維(Ascending City Section)”與“城市之眼(Eyes of the City Section)”兩個板塊,本作品參展的“城市升維”板塊由中國工程院院士孟建民與著名策展人與藝術評論家法比奧·卡瓦盧奇(Fabio Cavallucci)策展,于深圳市當代藝術與城市規(guī)劃館(MOCAUP)展出,試圖探索技術與人、城市與建筑師、現(xiàn)實與虛構之間的關系。

作者信息:

王天藝,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與倫敦大學考陶德藝術研究院藝術史專業(yè),現(xiàn)居日本京都,從事藝術評論與翻譯,關注藝術史學史、當代圖像學理論與技術哲學等議題。

注釋:

[1] André Leroi-Gourhan, Speech and Gesture, trans. Anna Bostock Berger, Cambridge, MA : MIT Press, 1993, 235.

[2] Dourish, Paul, and Genevieve Bell. "The infrastructure of experience and the experience of infrastructure: meaning and structure in everyday encounters with space."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B: Planning and Design 34.3 (2007): 414-430.

[3] Freud S. 1989. 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 Transl./ed. J Strachey. New York: Norton. Reprint ed.,43

[4] Haraway, Donna. "A cyborg manifesto: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alist-feminism in the late 20th century." The international handbook of virtual learning environments. Springer, Dordrecht, 2006. 117-158.

參考書目:

1. Stiegler, Bernard. La technique et le temps: 1. La Faute d épiméthée. 2. La Désorientation 3. Le Temps du cinéma et la question du mal-être. Fayard, 2018.

2. Evans, Mary. Real bodies: A sociological introduction. Macmillan International Higher Education, 2017.

3. Colomina, B., and Wigley, M., Are we Human?, Lars Müller Publishers, 2016

4. Graham S, Marvin S. 2001. Splintering Urbanism: Networked Infrastructures, Technological Mobilities and the Urban Condition. London: Routledge

圖、文由主辦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