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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見ART”第二季首發(fā)|萬瑪才旦:講故事的人

時間: 2023.8.14

萬瑪才旦導演曾說:

“我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我寫小說、拍電影”

“也可以說,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這期節(jié)目的主題正是“故事”

“每個人都喜歡故事,所以我就來講幾個故事”

萬瑪才旦導演的講述從這句話開始

在藝訊網(wǎng)與導演合作的這期“洞見”節(jié)目中


他對故事的愛

以他特有的樸素語言

通過持續(xù)一整天的講述展現(xiàn)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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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故事

出自他的第一本譯著《西藏:說不完的故事》

他翻譯的這24個民間故事

不僅在藏地影響深遠

也深刻影響了萬瑪才旦的創(chuàng)作與人生觀

 

這些故事里的寓意

穿越歷史長河至今仍具有啟示性

可以說,既是故事的開始

也是導演用他的文學與電影創(chuàng)作

鏈接藏地與世界的開端

然而在這期節(jié)目的剪輯尚未結(jié)束時

卻接到萬瑪才旦導演猝然離世的消息

回看大師那一天的講述

重新感受他故事里傳遞出的

故鄉(xiāng)、信仰、身份、尋找、覺醒與無常......

就像他短篇小說《故事只講了一半》名字

講述從“說不完的故事”開始

卻在一半戛然終止

感謝講故事的人萬瑪才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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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故事,對萬瑪才旦來說是本能的沖動。為了解釋這種本能,他舉了一個例子,“就像書里講,如果路途遙遠,要么要有一匹駿馬,或者自行車、摩托車、火車、飛機,要么就需要講故事”,這也是藏地流傳的一句諺語。

在過去的采訪里,他也曾提起為了拍攝《撞死了一只羊》,他努力尋找到的另一句藏族諺語,——“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夢,你也許會遺忘它;如果我讓你進入我的夢,那也會成為你的夢?!蔽淖謱а輥碚f重要非常,在拍電影之前,他本來擁有的是一個文學夢,文字是萬瑪才旦最初留下故事的工具。

1991年,萬瑪才旦來到西北民族大學的藏語言文學班讀書。大學同學回憶他大學時的樣子,總是背著一個大書包,里邊裝滿了書。

他喜愛的作家名單跨越東西方的現(xiàn)當代文學:包括托爾斯泰、郁達夫、馬爾克斯,也包括余華、閻連科、格非、蘇童、殘雪等等先鋒作家。他與電影的緣分,仍停留在兒時,熱愛跑去看家附近水電站職工禮堂電影院里,兩毛錢一場的黑白電影。

魔幻與神秘主義是藏文化中自生的部分,而荒誕則是他不斷在藏地城市化進程中觀察到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激撞出的特殊氣質(zhì),以及來自文學中狂野想象的滋養(yǎng),他更早接觸并持續(xù)一生對文學的熱愛和創(chuàng)作,讓他遇到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荒誕性,奠定了萬瑪才旦日后的文學與電影創(chuàng)作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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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稱“不安分”的萬瑪才旦,因為文學夢,放棄了干了4年的小學老師職位去西北民族大學學習藏語言文學,藏漢互譯翻譯專業(yè)碩士畢業(yè)后,借著申請學生資助的機會,他想試一試對藏民來說“比較新的專業(yè)”,他來到了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開始了電影路。

作為著名的作者型導演,他的創(chuàng)作過程幾乎總是文學先行,《塔洛》《撞死一只羊》等等很多電影作品都來自他的小說,2002年他真正開始拍電影時,他已經(jīng)出版了多部小說,作者的身份讓他對故事更加敏感。

拍“出道”作品是為了交北影學生作業(yè),萬瑪才旦記得,他花了幾千塊錢,帶著一臺DV和4位大學同學,找到一間自己熟悉的寺院為場景,拍攝了短片《靜靜的嘛呢石》,拍攝前后用了6天時間,這部短片讓他收獲了作為導演的最初關(guān)注。

2004年,在老師杜慶春的建議下,他將《靜靜的嘛呢石》拓展為長片,之后又憑借2009年的《尋找智美更登》與2011年的《老狗》,完成被電影評論界稱作“藏地三部曲”的創(chuàng)作。

隨后的《塔洛》,獲第52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導演提名,《撞死一只羊》獲第75屆威尼斯電影節(jié)地平線單元最佳劇本獎,勤奮的創(chuàng)作,促成了后來鼓勵了大批藏地青年創(chuàng)作者的大師,萬瑪才旦成為了名副其實的“藏地新浪潮”開創(chuàng)者與旗手。


01.故事與故鄉(xiāng)

在接下來萬瑪才旦親口講述的故事,選自他的第一部譯作《西藏:說不完的故事》,這本書中精粹的24個故事,大多來自口頭流傳。就像萬瑪才旦童年時聽的《格薩爾王傳》,它們都以口頭形式在民間流傳。

萬瑪才旦講述的《西藏:說不完的故事》的故事視角來自主人公德覺桑布。聽者將從他的視角,聆聽和跟隨敘事,一如《一千零一夜》里采用的嵌套結(jié)構(g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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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樹大師指點想要學習法術(shù)的德覺桑布,前往寒林墳地,尋找如意寶尸。傳說中,如意寶尸渾身是寶。其降世能消除世間的貧窮與罪孽。消除貧富,讓所有人得到快樂。但想要取得它,背尸者必須全程緘口不語。

“既然你不開口,就讓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吧?!睘閺谋呈哳D珠背上逃脫,如意寶尸引誘背尸者沉浸在一串一串的故事中,失口發(fā)問。

于是,借德覺桑布背上背著的如意寶尸之口,源源不絕,可以世世代代,永遠講下去,形成了西藏講不完的故事。這些環(huán)環(huán)相接,有趣又充滿智慧與人生哲理的故事,令背尸者沉浸其中,每每失口發(fā)問,“話一出口,‘噗噠’一聲,如意寶尸便又飛回寒林墳地……周而復始,一如不斷的輪回。

站在《西藏:說不完的故事》的敘事之外,借德覺桑布與如意寶尸之口,萬瑪才旦講述的第一個故事,叫做《石獅子開口》。

山腳下,住著一貧一富兩戶人家。窮人每天帶著糌粑上山,他以打柴為生。山上渺無人煙,只有一個石獅子,窮人休息時,就坐在石獅子邊上吃糌粑。

每次他都將一撮糌粑放到石獅子嘴里,恭敬地請“石獅子大哥”吃一點糌粑。

有一天,石獅子突然開口,嚇了窮人一跳。石獅子想要報答這位貧窮的好心人,指點他在太陽出來前,帶著一個口袋來找石獅子,要“給你裝點東西回去”。

天沒亮,窮人帶著他平常用的糌粑口袋找石獅子,石獅子張開嘴,告訴他,里邊的黃金在日出之前,他可以想掏多少掏多少,日出之后,它就會閉上嘴巴。

小糌粑口袋很快裝滿,石獅問他為何不拿個大口袋,窮人卻說,這些金子他一輩子已經(jīng)用不完了。他下山去,過上了“家畜滿圈,五谷滿倉”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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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鄰看在眼里,便向老實的窮漢套話,知曉前因后果,富鄰心里產(chǎn)生了嫉妒與貪念,于是他也有樣學樣,換上破衣爛衫,上山砍柴,每天喂石獅子糌粑,說些客套話。

如他所愿,石獅子終于開口了,邀請富人帶好皮袋上山,還叮囑他,“一定要記住,在太陽出來之前把手取出來?!?br/>

奈何富人帶的皮袋太大,總也裝不滿,他掏了一次又一次,當他再一次把手伸進石獅子口中時,太陽突然升起來,富人再也無法將手抽出來。

文學夢,電影夢,夢是人的本能,也是每個人的故事。敘述者萬瑪才旦這樣聊起西藏民間文學對他作品的影響,“大家都喜歡講故事,馬爾克斯的祖母也喜歡講故事,所以馬爾克斯聽了非常多的故事。藏區(qū)也是,小孩聽大人講故事,受到熏陶,他們也會成為新的口頭的講述者?!?br/>

“它們就像藏族歌謠。比如塔洛唱的情歌,藏語叫拉伊,也是非常普及的民間文學的一部分。尤其在一些場合,男女表達愛情,拉伊是很重要的交流的形式。它有不同的步驟,有一套固定的修辭,擁有非常豐富的敘事性?!?/p>

西藏民間故事老少皆宜,文字樸實,故事主線簡潔清晰的特點,大量使用對仗與反復結(jié)構(gòu),都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讓他“希望也通過最簡潔樸素的語言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在《撞死了一只羊》中,電影開頭與結(jié)尾形成一個輪回,正是受到了藏地民間故事中循環(huán)、輪回的世界觀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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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萬瑪才旦的觀眾知道,他一直幾乎是不厭其煩地,希望不帶任何偏見地,如實講述他的故鄉(xiāng)西藏的故事,無論傳說、風俗還是藏民生活日常,無論以寫實還是魔幻主義的文學與電影手法,他都無比渴望以自己的方式,向藏地之外,介紹他心目中故鄉(xiāng)真正的樣子。

就像他曾在采訪中的回答,“我渴望以自己的方式講述故鄉(xiāng)的故事,一個更真實的被風刮過的故鄉(xiāng)”。


02.身份與尋找

第二個故事叫做《鳥衣王子》:一戶人家有三個女兒,有一天,她們分別上山尋找走失的奶牛,三人都偶遇了一只白鳥。白鳥說,

“吱吱吱,吱吱吱,

給我一點糌粑,我說一句好話;

給我一點酥油,我說兩句好話;

給我一點干肉,我說三句好話;

要是做我伴侶,好話全都告訴你?!?/p>

只有小妹決定滿足它的愿望,走入白鳥在山洞里的家。誰知山洞里,金銀珠寶,應(yīng)有盡有。小妹答應(yīng)留下來,和白鳥王子一起生活。

直到有一天,小妹在賽馬場上看到了一個騎青馬的小伙子,暗自傾心?;丶衣飞?,一個老太婆告訴她,小伙子其實就是白鳥,只要偷偷燒掉他的鳥衣,就可以永遠和那個英俊的小伙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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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聽言藏在了門后,待鳥衣王子脫下鳥衣,王子騎青馬而去,小妹趁機燒掉了鳥衣。

當小伙回來發(fā)現(xiàn)鳥衣被燒掉,他萬分驚慌,原來他是一位背負詛咒的王子,“只有穿上鳥衣,妖精才不能害我?!闭f著,一股妖風卷走了王子。小妹日夜不停,哭泣著,找遍了整座大山的每一條溝壑。

終于有一天,王子終于顯形告訴她,只要找齊一百種羽毛,織就一件新的鳥衣,便可以為他招魂。就這樣,鳥衣王子變成一只羽毛華麗的小鳥,回到了小妹的身邊。

“身份”和與其對應(yīng)的“尋找”,是萬瑪才旦電影中最為顯現(xiàn)的主題,“就像電影《塔洛》里的主人公。電影里很多人不記得他的名字,只記得他的辮子,所以叫他小辮子,他自己也不記得他的名字,小辮子就成了他的‘名字’,成了他的一層身份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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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他對身份的感受,導演也曾在訪談中,反復談及,他在成長過程中受到兩套價值觀的影響與沖擊。

“您是否存在某種身份焦慮?存在某種民族文化的焦慮?”

萬瑪才旦無法以確定的語言,讓這一問題落地,也許是因為它的答案將太過復雜與宏大,他只能沿著自己的經(jīng)驗與感受,沿著答案可能的形狀盡量地勾勒它。從小在藏地文化環(huán)境中成長,眼看著所有新的東西進來,如此迅猛,根本來不及消化,在萬瑪才旦的觀察里,無疑“形成了很多很荒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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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事物帶來文化沖擊的反面,是舊事物在他身上的天然存在和無法抗拒。比如,萬瑪才旦沒有皈依,因為他并不需要——“對我們來說,沒有皈依這樣一種說法,不用特意通過形式感的事情進入什么”。特定的信仰與文化與他們共生,順其自然地如同萬瑪才旦的名字。

萬瑪,是蓮花的意思。萬瑪才旦的家鄉(xiāng)主要信奉藏傳佛教中的寧瑪派,創(chuàng)始人是蓮花生大士白瑪桑巴瓦。很多人的名字里,都會帶有蓮花生大士名字的一部分。

他的小說集《烏金的牙齒》也與文字有關(guān)?!盀踅稹狈g自藏文,它是蓮花生大士的出生地。因此,當?shù)厝酥灰ㄟ^名字,就能分析出一個人來自藏傳佛教的哪一教派,來自什么地方。天然價值觀也是通過很多方式,例如民間故事的流傳,深刻地烙在當?shù)厝撕腿f瑪才旦的腦海中。

另一種價值觀來自教育,“之前我接受了一種價值體系的熏陶,上學之后,又接受另一套價值體的熏陶,它們在互相參照里,會形成一種很復雜的有些荒誕的東西。”

塔洛并沒有找到“一百種羽毛織就的新羽衣”的鳥衣王子那樣幸運,在《塔洛》故事的結(jié)尾,被大家叫做“小辮子”的孤兒塔洛,最終連自己的小辮子也失去,同時也失去了他最后的“身份”,成為了導演去捕捉當代藏人某種真實精神境遇的載體。


03.覺醒與無常

萬瑪才旦講述的第三個故事很簡單,據(jù)說它在藏地家喻戶曉。

很久以前,有一個女人,因為失去孩子,每天都陷入在痛苦中。有一次,她去拜見釋迦牟尼佛,講述了她身處的痛苦,但釋迦摩尼佛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給出勸導,只是讓她回家去,并讓她在回家路上,問詢路上她遇到的每一個人,“你有沒有失去過親人?”

女人突然開悟——走在路上的每一個人,其實都經(jīng)歷過與她同樣的痛苦,對無常的領(lǐng)會,讓她又擁有了面對生活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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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lǐng)悟無常,達到覺醒,需要一個過程。“就像我的電影《氣球》也是在講藏地女性的覺醒,同樣需要一個過程?!?/p>

《氣球》是導演在2020年上映的作品,也是萬瑪才旦在世時正式上映的最后一部長片,曾獲76屆威尼斯電影節(jié)地平線單元獎獲最佳影片提名。這部電影中的主人公達杰一家,尤其是女主角卓嘎,在傳統(tǒng)的輪回生死觀念、傳統(tǒng)婚姻觀念,生育政策與現(xiàn)實經(jīng)濟條件以及女性生育選擇共同構(gòu)成的夾縫中,進行復雜而艱難的抉擇。

萬瑪才旦通過《氣球》看到了一位女性,尤其是藏地女性覺醒面臨的現(xiàn)實性與復雜性,于是,他為主人公卓嘎賦予了一個開放式的結(jié)尾——“覺醒包括許多的外部條件,電影里開放式的結(jié)尾,就是因為她的兩難造成的,她很難像一個現(xiàn)在的女性做到徹底覺醒、出走,給自己一個明確的選擇,我認為那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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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很難替這樣一位女主人公,找到一個很明確的出路。我只是展示了這個人物所面對的困境,并且為卓嘎緩慢的女性覺醒,安排不同人物與她形成對照?!睅е斫馀c共情的視角,導演觸碰到了一位藏地女性,在幾層身份疊加與迷失的困境之中,處于進行時的一場勇敢而懵懂的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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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迦牟尼佛是覺醒者,佛在藏文里亦是‘覺悟’的意思,是從一個認知到另一個認知的過程。對生命的體會,在佛教中,覺醒與開悟,是在講對于生命與世間萬物的無常的領(lǐng)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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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瑪才旦說,“這就是所謂的向死而生。然而,開悟需要一個過程,就像釋迦牟尼自己,他原本是一個王子,過著原本榮華富貴的生活,見不到世間的生老病死與各種痛苦。有一天他出去了,看到并且意識到貧窮、衰老、生死的存在,他才突然開始醒悟,最后在菩提樹下悟出了時間的真理,成為了佛,覺醒是一種過程?!?/p>

很遺憾,在無窮無盡的藏族故事中,萬瑪才旦的故事卻戛然而止,感謝他曾經(jīng)帶來的每一個故事,和故事里每一次引發(fā)的微小開悟,加深了我們對于無常的領(lǐng)會。

文 | 孟希 

圖 | 藝訊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