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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薇專訪:游戲中

時間: 2012.1.5

記者:這次個展應(yīng)該是你最大規(guī)模的個展吧,能不能先簡要介紹一下這次與何香凝美術(shù)館的合作?
彭薇:這是和策展人馮博一3年前就商定的展覽,也是何香凝美術(shù)館今年重要的藝術(shù)家邀請展之一他們提供場地,也提供一定的展覽經(jīng)費。大概兩年前,何香凝美術(shù)館的策展人王曉松在日本做了一個關(guān)于中國畫女性藝術(shù)家的講座,從民國的何香凝,49年以后的周思聰,到現(xiàn)在是以我作為例子,這可能是一個由頭吧。他們覺得,我的中國畫既很女性化,也很當代。

記者:“脫殼”這個展覽名稱是怎么來的呢?
彭薇:最早馮博一說叫“上皮”。他覺得無論是我的繪畫、裝置等作品都與人的肌膚有關(guān)。衣服是人的第二肌膚,而后來的裝置,更像直接在肌膚上作畫。后來,他又想到用“出竅”。這是從作品感受上來的,我的作品都有種幽幽地文化氣質(zhì),比較輕盈、詭異,有靈魂出竅的感覺。我覺得上皮有些晦澀,需要解釋,而“出竅”的感覺跟我的畫也不完全相符。改“脫殼”倒是無論形象還是意思上更貼近。我和另一個策展人房樺都傾向用“脫殼”,馮博一也就屈服了。我的東西雖然依舊在用國畫的語言,但已經(jīng)慢慢從中走出來。無論之前的系列還是這次展出的新系列都有些“金蟬脫殼”的感覺。

記者:你為這個展覽寫了一個自述,但是里面有很多話都是引用別人的?
彭薇:是全部用的名人說的話。這是我的一直在做的游戲??磿鴷r我有個習(xí)慣會把正好符合我的想法的句子抄下來。跟我繪畫是一路的,我的畫一直都在搞移植和挪用的游戲,挪用任何我覺得好的東西在我的畫中。所以這篇自述我也來了個大挪用,挺好玩的。我這是拿來主義。要拿就老老實實地拿,標明出處。
當然,這樣寫也有些諷刺的意思,我們都比較勢利,往往好話還必須要從名人口中說出,我們才會去認真聽聽、想想。

記者:我注意到你引用的大多數(shù)都是西方哲學(xué)家、思想家、藝術(shù)家的話,為什么呢?
彭薇:白話文運動的過程就是西化的過程啊。我覺得現(xiàn)在對繪畫的闡釋,可能用西方的思想比較合適。因為你知道中國古代的繪畫理論其實是放不進現(xiàn)代的語言格式里面的,那是另外一個系統(tǒng),而且我們的思維方式已經(jīng)非常西化了,雖然我在使用傳統(tǒng)的手段,是思想已經(jīng)是西化的了。跟前輩的藝術(shù)家完全不一樣。民國時,有句名句“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那時的藝術(shù)也是如此。但現(xiàn)在我們的藝術(shù),不管是徐冰、蔡國強等等都是“西學(xué)為體、中學(xué)為用”了,我的作品其實也是這樣。

記者:彭老看了你的畫是什么評價呢?
彭薇:他喜歡的,但很少評價。我們思路不太一樣。但我們同樣非常重視技巧。我們相互欣賞。

記者:你做過一段時間的編輯,重拾畫筆是從畫石頭開始的?
彭薇:不,最早是從花卉開始的,臨摹古代的畫冊,就自然而然的畫花卉湖石,慢慢紙面上的事物越來越少,只剩下石頭。

記者:你說你找到了一個真正不同于傳統(tǒng)中國畫,不同于其他藝術(shù)家的技法,這是一個非常傳統(tǒng)并且被無數(shù)的人描繪過的題材,在你這里是如何取得了這種獨特性呢?
彭薇:我也不知道,我甚至懷疑,如果我很明白我這個方式從哪里來,它還能是獨特的嗎?畫一個別畫過的東西這沒什么,糟糕的是東施效顰了自我的模仿。我其實分不清是自己先找到了技巧還是先有了想法。它們似乎是同時的。技巧決定了你的內(nèi)容和深度,內(nèi)容也決定了你的技巧。我想這就是為什么一個現(xiàn)代都市里的我所畫的石頭與古人的石頭不同的原因吧。我曾看到卡爾維諾的一句話:“一般人問,文學(xué)的深度在哪里?深度就在表面?!蔽蚁肜L畫也是這樣,技巧總被認為是表面的,其實不是這樣。

記者:你說你不管在創(chuàng)作什么系列都要經(jīng)?;剡^頭來再畫石頭?
彭薇:對,每當我在做一個系列覺得夠了,不知道該做什么的時候我都會再畫石頭。最直接的原因是我認為這是我手上一種訓(xùn)練。畫那些繁復(fù)細密的東西久了手會發(fā)緊,精神卻會懈??;畫石頭正好相反,需要精神高度緊張集中,手法卻是放松的,自由的。這樣畫里寫意的東西就也跟著回來了。中國畫不管是工筆還是寫意,其中的精髓還是寫意的??垂糯すP畫,其實不是摳得死死的,都很放松,有呼吸,有節(jié)奏,才傳神。所以畫石頭是我放松手找回神的一種方式。這是很私人的經(jīng)驗,所以畫了十年從沒有想到過展出和買,也不整理,胡亂卷在一起。沒人問津,自己卻知道難得,也就不想著要買什么的了。后來有人在我工作室看到拿去展出,再后來有人要買,我挺吃驚的。這種畫法成功率很低,差不多一刀紙畫完能挑出十張滿意的吧。真有人要買,自己還挺舍不得的。

記者:每次聽你講你的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都很輕松,像游戲一樣就進行了,但是你的很多作品,比如繡鞋系列、衣缽系列都呈現(xiàn)出來很濃重的時間感、歷史感,你自己有發(fā)現(xiàn)嗎?
彭薇:不由自主的帶到畫中的吧!雖然我表面上經(jīng)常嘻嘻哈哈,但是我本質(zhì)上是一個嚴肅的藝術(shù)家,畫如其人吧!不過,我的使命感并不強,我只是喜歡有歷史感的事物。

記者:衣缽這個系列,完成了繪畫從平面到三維空間的轉(zhuǎn)換,這種嘗試得到了很多人的肯定,大家都覺得你在物質(zhì)空間上有所突破,但是又保留了中國傳統(tǒng)畫的氣韻、神韻,這也是你想要呈現(xiàn)的一種結(jié)果嗎?
彭薇:也許是吧?但我真的沒想到要讓作品呈現(xiàn)出什么效果。運用中國畫的一切手段是因為這是我最熟練,最適合的。我所做的一切不是要突破,也不是要刻意保留什么。就是覺得好玩,這樣做有意思。意大利壁畫,蒼蠅,蜜蜂,我想象中的事物都畫過。只是有些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好,也就很少拿出來了。

記者:在塑料模特人體上作畫有沒有遇到實際操作的困難?
彭薇:很多,首先你要在一個非常復(fù)雜的結(jié)構(gòu)上畫畫,如何握筆,手肘放在哪里都和平面不一樣。比如你想畫一條直線,但是實際上你不能真的就畫一條直線,它得看起來是直的,其實是彎的。不過,解決這些操作上的難度對我來說就像跨欄,越過后很有滿足感。

記者:你的很多系列其實都人為的為自己設(shè)置了一些框架,障礙,沒有肆意的發(fā)揮。
彭薇:不可能肆意的發(fā)揮,所有東西都得有一定的規(guī)定。就像沒有絕對自由一樣。這些框架、障礙給我?guī)淼牟皇窍拗?,而是更自由。至少在我這里我喜歡為自己設(shè)限,有點像個悖論。

記者:中國古代水墨畫不是講究“逸筆草草”嗎?
彭薇:“逸筆草草”的前提是要有深厚的思想、技術(shù)積累。比如徐渭,他應(yīng)該是四十歲以后才開始畫畫的吧。但是誰又能肯定自己是徐渭呢?要是沒有領(lǐng)悟到真正的“逸”, 就千萬別“草草”。

記者:“脫殼”這個系列的作品就更受限了,而且有種欲迎還拒的感覺。
彭薇:這個系列我想要的就是私密的感覺,欲說還休,半遮半掩那樣,所以把空間限制得非常小,比較曖昧。畫法也變得很細致,內(nèi)容藏得很里面,觀眾想看到的話還得費點勁才行。呵呵,這是個小玩鬧。

記者:和之前的繡鞋系列有關(guān)系嗎?
彭薇:這個主意的來由跟之前的繡鞋是沒有任何聯(lián)系的。但做出來后,自己也覺得它們還是有某種聯(lián)系的。我也不知道。我在找這個形式的時候,只是覺得鞋子很適合。它是很性感的女性化物件,一直有“性”的隱喻,所以我覺得鞋子和我想呈現(xiàn)的狀態(tài)挺配的。我一直想畫比較隱晦的內(nèi)容,但其實也有調(diào)侃的成分在里面。我之前也想過畫成平面的,但一定沒這樣好玩。

記者:和“性”的關(guān)系更緊密了,但是你特意標注了安迪·沃霍爾的話“美與性毫無關(guān)聯(lián),美與美有關(guān),而性與性有關(guān)”你是特別要強調(diào)兩者的不相關(guān)?
彭薇:我很贊同他的這個話,很直白的道理,有時候,性和美是截然不同的?!扒槿搜劾锍鑫魇逼鋵嵏嗟嘏c性有關(guān)與美無關(guān)。藝術(shù)更多的與美有關(guān),與性無關(guān),雖然性是藝術(shù)中一個永恒的主題。
關(guān)于我《脫殼》系列,對我來說,與美有關(guān),與性無關(guān)。

記者:新的手表系列,是出于什么原因開始的創(chuàng)作呢?
彭薇:是因為一個事件才想要那樣去做的,也不覺得這是件作品,它是一個記錄。當時覺得,面對這樣的事情覺得很無力,無助。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是數(shù)時間,等待。那個事件發(fā)生在9點20分,所以每個手表定格的時間是9點20。81只表是因為這個事情從發(fā)生到有了結(jié)果正好81天,其實現(xiàn)在看來,這個事件只是一個起因,作品到后來越來越與事情本身無關(guān),只和我有關(guān),與時間有關(guān),通過這個過程我體驗到時間的變化和恒定,公正與無情。也許還有更多的東西。有時候畫了一塊表特別好看,很喜歡,但是,一天下來它就模糊了,你會覺得很可惜,也很無奈。

記者:這個系列的作品所使用媒介與想表達的東西和之前又不一樣了嗎?
彭薇:在我做的時候我覺得沒有任何差別,只是畫在了不同的物體上,我仍舊用的是毛筆,中國畫顏料等一切國畫的工具材料。雖然引起的事件是悲傷的,壓抑的。但是隨著時間,就覺得越來越好玩,尋找各種好看的表,還是像是在游戲。不過,這次用了影像,這事兒我挺沒有經(jīng)驗的,所以有些亂,最后呈現(xiàn)的時候出現(xiàn)了很多技術(shù)上的問題。

記者:最后是要展出這81張照片嗎?
彭薇:對,我會把他們連接起來,變成一個很長的小冊子,而且還會有錄像。我覺得錄像非常好玩,把每次畫的過程都錄下來,但是每次錄的場景都不一樣,有時候我是在打電話,有時候我是在聽音樂,我自己就支個錄像機在旁邊。

記者:你的很多系列作品雖然都沒有很直接的去描繪身體,但是都會與身體相關(guān),有想過這是為什么嗎?
彭薇:沒有想過。

記者:你的作品女性氣質(zhì)很濃,沒有刻意表現(xiàn)也沒有刻意隱藏?
彭薇:是啊,我是女性,它們當然也是這樣,就像我自己。女性化就是一種私人化。我的作品很私人。沒有什么要刻意突出或隱藏的。

記者:但是好像在以女性為主題的展覽上也很少看到你的作品?
彭薇:是啊,我也很奇怪呢,他們怎么都沒有找我?(大笑)每次一聽到女性展的消息我就有些竊喜……當然絕對不是嘲笑的意思,我是覺得沒有找我也不錯啊。在我看來,藝術(shù)沒有男女之分啊……挺好的,我沒被分類,我還是很個人。

記者:沒有被歸為哪個圈就不會被這個圈所束縛?
彭薇:說不上束縛,被貼上一個標簽,是我們不能控制的事,沒有什么好與不好。我想每個藝術(shù)家也許都有一份私心,認為自己是最獨特的吧?其實也并不真的如此。

記者:你的作品很多變,你怎么看待創(chuàng)新?
彭薇:多變嗎?我的手段一直都沒有變啊,雖然形式是比較多,但都不是刻意追求的新。每個藝術(shù)家都希望做出最獨特的東西,如此而已。但其實追求新有時候也挺傷藝術(shù)家的,沒到變的份上硬要變還不如原地踏步呢。不過,以我的性格,老想玩點新的,每開始一個新系列就特別帶勁兒,覺得特別好玩。有時候,回頭看看,覺得也許不是很好。創(chuàng)新,這個詞我挺不喜歡的。我沒有想過創(chuàng)新,我只想這樣做有意思嗎?有人說我傳統(tǒng),有人說我當代,但是在我看來,我既不傳統(tǒng)也不當代,我挺個人化的。

記者:你總是說自己在游戲而不是創(chuàng)作,畫畫真的給你帶來的都是游戲的快樂嗎?
彭薇:我挺喜歡畫畫這件事的,而且他給我的東西越來越多。之前還不明顯,當我有了自己的一套方式,就會強烈的感覺到。很多職業(yè)都是在耗損你,而藝術(shù)是一個養(yǎng)你的過程,所以有那么多人想當藝術(shù)家,即使有坎坷,但是也能得到很多。你回過頭來,反而會覺得那些坎坷正是你所需要的,都挺好的。生活中也許有許多不能圓滿的事情,但擁有藝術(shù),哪怕它僅僅是一個愛好,也能自有一份圓滿在吧。

記者:你依舊是北京畫院的畫家,他們也挺支持你的創(chuàng)作?
彭薇:挺支持的,體制內(nèi)也一直在慢慢變化。當然,在體制中,遇到開通的領(lǐng)導(dǎo)很重要。我比較幸運。北京畫院還有王建偉啊,人家是做行為和影像的呢。

記者:你有彭老這樣一個父親,你覺得他是讓你的藝術(shù)道路更容易便捷了還是制造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困難?
彭薇:在我這兒,自己很早就認了這件事了,從離開家上大學(xué),遇到畫畫的叔叔見到我都問“你爸還好嗎?”。其實,上大學(xué)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事,同學(xué)們都覺得你有關(guān)系,就算你成績好他們也覺得你是被老師照顧了的,甚至故意欺負你,嫉妒心挺重的。所以,開始,我也很回避這件事。但是,后來我覺得事實就這樣,改變不了。我跟我爸關(guān)系就是很好,我從他那里是得到了很多,學(xué)了很多,不僅僅是畫畫,還有做人,做事的態(tài)度。承認這個,我覺得挺好。我最該感謝的就是我爸。

今年遇到潘文訊,她說看見我在張羅父親的展覽特感動,因為她之前也故意回避跟父親的關(guān)系,她父親也是畫家。她說,她以后也要替老爸多做些事。父母多不容易啊。我們其實只做了一點點,他們就感到得老淚縱橫了。

記者:彭老之前在北京畫院的展覽,也是你主動給他辦的?
彭薇:是,我父親特別害羞,老實。他30年沒辦畫展,本來我說在中國美術(shù)館辦,范館長也很喜歡他的作品,去了一問,要這樣那樣的文件,他就走了,說太麻煩,不辦了。他比我更純粹,簡直是畫癡,是真正把藝術(shù)當生活了的。天天只想著他那兩平方的畫案。買菜、逛街、吃飯?zhí)幪幩寄苷业疆嫯嫷撵`感。他太愛自己的畫,很多都舍不得買。所以有很多大家沒見過的,特能表現(xiàn)他的真性情的作品外人都不知道。他不像外面看到的那樣只是人物畫家,他很全面,山水,人物,花鳥都畫。他是真正對畫畫愛到到不行的人,在這件事上傾注了全部真情。我想,即使不是他女兒,我也會鼓勵他辦展覽。雖然不同風格,不同的路子,但只要是真誠的作品就是好的,就能打動人。

藝訊網(wǎng)記者:周彬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