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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英:壞畫李津

時間: 2018.11.30

李津算是85老將了,翻閱歷史資料的時候可以看到,李津那時就是一個前衛(wèi)畫家,不好好按水墨畫的規(guī)矩作畫,畫得很粗野,好像要搞抽象畫的樣子。其實李津不是搞抽象的,他只是墨用得很重,人物畫得有些粗糙,顯得傻乎乎的。當時有這個印象,后來就不大看到他的畫了。李津是國畫科班出身,本來應該畫得很有筆墨,很文人的,但他畫得很不成熟,不是沒有學到國畫的基本功,就是故意不那樣畫,有點反學院的意思。這樣一來,也把他劃到了前衛(wèi)藝術一派。年輕的時候氣很盛,李津肯定是有搞前衛(wèi)的想法,但初登藝術門坎也,I、6定位,年輕的時候一定位,往往一輩子就這些畫下去了。抽象是80年代的一個標志,總是和前衛(wèi)聯系在一起,也與西方現代藝術聯系在一起,好像搞前衛(wèi)的都要和抽象沾一點邊。抽象有假抽象和真抽象之分,假抽象是畫得很好,視覺關系和結構關系都還是傳統(tǒng)的,只是用符號代替了形象。真抽象是本來就畫得不好,或是沒學到家,想畫好而畫不好,于是畫面就有些抽象了,或者覺得畫不好還痛快些,自由更加重要。李津不是抽象畫家,從一開始就不是,但他和抽象繪畫有些關系,搞現代藝術的人往往是學院派那一套搞不來的人,學院派有很多條條框框,按那樣去畫就顯得很累,活得很不容易。很本色的人是搞不了學院派的,因為他要放棄自己很多東西去服從條條框框,李津是很本色的人,命中注定搞不了學院派,也注定他學不好學院派,不小心就走到現代藝術上去了,這樣也可以掩蓋本來就畫不好的假抽象的性質。

假抽象可以還原到學院,就像康定斯基說的那樣,一個三角形的尖角突破一個圓形的邊線其力量如同上帝創(chuàng)造亞當時兩個相接的手指。真抽象會還原到本性,從學院的角度看,這種還原在形式上是很糟糕的,一看就沒有基本功,線條歪歪扭扭的,形也不準,眼小鼻子大的,筆墨更別說了,和兒童畫一樣??蠢罱虻漠嬀褪沁@樣的感覺,雖然他不是抽象畫家,就像是假抽象的還原,整一個假抽象的前世投胎。假抽象的前世投胎就是壞畫,李津就是畫壞畫的。壞畫是一種計謀,這種計謀的概念就是:畫不好好畫就畫壞畫,或者,不是畫不好好畫,而是不愿意畫好畫,因為壞畫更像一張畫。這就是馬蒂斯說的:我畫的是一張畫,不是一個人體。不過馬蒂斯還是早期現代主義,為藝術而藝術,為形式而形式。李津是在后現代主義,或是現代主義之后,壞畫不是為形式而形式,是要表達某種觀念,這種觀念可能是隱晦的,無意識的,也可能就是一種策略。畫如其人,畫畫很像人生。表演也是藝術,但是表演由著自己的性子來,那就成了舞臺上的瘋子,因為表演是要給人看的。畫畫可以給人看,也可以不給人看,畫面不會說話,沒有文字的敘述,正好可以無意識地交流。人的欲望在精神分析學中稱為快樂原則,與它相對的是現實原則??鞓吩瓌t總是要服從現實原則,自然本性總是要服從于社會規(guī)則,否則就沒法在這個社會上生存。畫畫也是這樣,越是學院的,就越沒有個性,越是好畫就越滅快樂原則。但學院畢竟不是社會,自由的個人總是抵制規(guī)則的束縛,抵制不住的話,就成畫好畫的好學生。

其實,壞畫不是形式也不是風格,畫在于人,本性中的有些東西并不是刻意的追求,你在日常生活中是什么樣子,在畫中就是什么樣子,這是壞畫的基礎。在現實原則的制約下,人異化為非人,在傳統(tǒng)社會如此,在現代社會更是如此。在傳統(tǒng)社會父親壓制我們的時候,還可以跑到田野河溝樹林山溪草垛里去玩耍,恢復一下童心和自我?,F代社會尤其是后現代社會自然都離我們遠去,我們都成了廣告人、卡通人、電腦人,早巳不知道我在何方。我們只有在記憶中,在夢中,在潛意識的底層來還原自我。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還原或敢于還原的。誰敢把記憶深處的東西說出來呢/誰又能說出來呢?弗洛伊德說藝術家能說出來,所以藝術家有一個精神的避難所。李津就是畫這樣的記憶,但搞不清楚他是畫顯意識的記憶還是潛意識的記憶,哪是他父親哪是他自己。記憶是模糊的,變異的,那是童年被遺忘的記憶,軍人的形象就是記憶的符號,符號也因此模糊不清。記憶的深處是生命的欲望,它在潛意識中浮動,在現實中通過變形浮現出來,但仍然是欲望的生命。李津畫出了強悍的生命和欲望的生命,他稱為飲食男女,實為食色性也,本能男女。

李津的畫壞在兩個方面,一是把現代主義無法言說的東西言說出來,是后現代的經驗、自傳、身份,或精神的邊緣,人們無法窺伺自己,也無法逃避自己,李津卻直率地展示自我,不過他是經過了符號的轉換,人們可能會在憤怒、驚奇、羞澀中來識別這些私密性的符號,但那正是在非人時代正在遠去的自我。二是符號的再現同樣充滿本能的力量,他作畫的過程也在窺伺自我,總是消解學院的痕跡,回歸原始的生命狀態(tài),他用粗糙的毛邊紙抹掉筆墨,用顫抖的線條組合形象,艷俗的顏色、笨拙的書法、欲說還休自言自語荒誕不經的題款,……原始總是相對于文化,野蠻相對于文明,文化和文明給我們太多的重負,我們意識到這一點,卻無法擺脫,李津卻做到了擺脫,他還原了自我,還原了本能,雖然有些粗野,但是,在不能承受之輕的生命中誰還能野蠻一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