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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以新:從“喜愛山水”到“懂得山水”——感念宗其香先生

時間: 2017.7.17

1961年我報考中央美術(shù)學院,錄取在中國畫系人物畫科。當時,正逢學校推行教育改革,提倡不同學科之間的交流,因此所見既廣,心中久伏的那份對自然山川的摯愛之情又冒了出來,而且日益強烈。在下鄉(xiāng)實習期間,我還畫了許多風景習作,寫了多篇山水游記。二年級期末,從京郊山區(qū)歸來,終于鼓足勇氣,給山水科宗其香主任寫了六頁紙的長信,訴說自己對大自然的熱愛和對山水畫的向往,并附上自己幾篇山水游記,提出轉(zhuǎn)入山水畫科學習的要求。

我的真誠感動了宗先生,他當即去找人物科主任李斛先生要人。李斛先生很為難,因為當年是計劃招生,國畫系人物、山水、花鳥每科各三名學生。李斛先生說:“人物科走了一個,剩兩個,你讓我怎么開課?!卑磳W校的規(guī)定,不足三人不能畫模特。宗先生說:“這我管不了,這是個真正熱愛山水的學生,我要定了。”宗、李兩位先生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有共同的融合中西的藝術(shù)志向。兩位好友一起去找國畫系主任葉淺予先生商量。由于宗先生的執(zhí)著,最后系里終于“網(wǎng)開一面”,同意我轉(zhuǎn)入山水畫科,而把我那兩位人物科的同窗并入高一年級一同上課?,F(xiàn)在想來,那時年輕的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我如此幸運,遇到了這么開明、這么熱愛學生的宗其香、李斛和葉淺予老師,在這一點上,我又確實是得天獨厚。

轉(zhuǎn)科以后我非常興奮,通知下來的那天,同學為我祝賀,我平生第一次喝了酒。宗先生也很高興,他邀請我去他的寓所看他的畫作,嘉陵江夜的點點燈光,江面上搖曳的燈光倒影、西雙版納濃陰下墨黑如漆的樹干,三峽中夾帶著水汽的驟風……把我?guī)У剿圃H見的場景中。第一次如此集中地欣賞到一向崇拜的老師的作品,非常激動,我極力把它們銘刻在記憶最深處。宗先生指出,我現(xiàn)在的首要任務(wù),一是盡快補上傳統(tǒng)的一課,多去故宮繪畫館進行欣賞和臨摹,二是加強山水畫的構(gòu)圖練習。先生的建議很具體,我的學習幾乎是壓縮性的,這為我日后山水畫創(chuàng)作打下深厚基礎(chǔ)。

畢業(yè)后我任教于天津美術(shù)學院,宗先生的榜樣一直在激勵我認真教學,在此期間培養(yǎng)了許多讓我滿意的學生。同時,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也隱伏著先生對光的追求。1991年,步入美術(shù)殿堂30年的我,覺得有必要向老師進行匯報,在北京舉辦了首次個人畫展。展出的作品,以純水墨表現(xiàn)日月和天光、云影的題材為主。大病初愈行走尚不便的宗先生,硬是在展廳中仔細地觀看了兩遍,在許多作品前駐足良久??赐戤?,他對我說:“我很高興,你是真正懂得了山水畫的,每幅畫都是有感而發(fā),每幅畫都有不同的立意。”送他出來時,還一再叮囑我說:“到家里來,我還有話要對你說?!?/P>

在他家中那面用石頭和花草嵌砌而成的山水墻下,宗先生與我促膝相對。這一次,并不善言辭的他竟然與我長談了近兩個小時。談話主要圍繞著有感而發(fā)這個話題進行,他反復(fù)強調(diào),作畫一定要有感而發(fā),只有有感而發(fā)的作品才有感染力。他舉自己為例說:“解放前在重慶時,我畫嘉陵江夜景有了名氣,到北京后,很多人建議我做一個專門的夜景畫家。嘉陵江夜景很美,我有表現(xiàn)它的欲望,但北京的夜景,我找不到那種沖動,所以就很少再畫夜景了。所以生活感受第一?!弊谙壬莻€執(zhí)著的人,甚至有些執(zhí)拗,但是我喜歡執(zhí)拗的他。

談到傳統(tǒng),我說有人批評我的畫潑墨多而線條少。先生說:“這要具體分析,線條不是單指那幾根線,線條就是筆觸。你的畫,大片墨色中是有筆觸的,既有傳統(tǒng)影響,又有現(xiàn)代的氣息,墨和水都用得很好。有些畫是靈感突發(fā),恐怕重畫是畫不出來的了。所以,你大可不必受這種議論的干擾。生活是美的,很多東西都可以表現(xiàn),但很多人常說這樣的話,‘這個題材國畫不能表現(xiàn)?!瘧?yīng)該說,古人所見不多,所以表現(xiàn)面窄,今天我們?nèi)绻患挤ㄋs束,那么很多題材就不能去表現(xiàn)?!?/P>

宗其香先生在談到色彩的問題時說:“你的水墨發(fā)揮得很好,作品也很多,我建議你再關(guān)注色彩。色彩是最生動的表現(xiàn)手段,要表現(xiàn)豐富的生活,色彩是絕對不應(yīng)該放棄的?!彼终f:“你還年輕,精力要集中在藝術(shù)上,不要去追求名利,更不要去當官,那樣就再也畫不出好畫來了。這種例子太多見了?!?/P>

最后,宗先生從書架上取下臺灣新出版的《宗其香畫集》,簽名贈給我。他感慨地說:“年輕時,徐悲鴻先生曾要我出畫冊,他愿為我寫序,但我認為未到火候,沒有聽老師的話,誰料后來遇上了動蕩的年代,到現(xiàn)在才出了這本畫冊?!彼俅梧嵵氐卣f:“按你創(chuàng)作的路子堅定地走下去,我等著你有更好的作品?!?/P>

1996年,我突然收到日本畫家杉谷隆志寄來的郵件,打開一看是他與宗其香先生的作品合集,附信上說,宗先生特別指名要他把畫冊送給我。翻著這本畫冊,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我知道老師對我有著很高的期望。

宗先生1917年生于南京,是徐悲鴻先生的高足,文革以后,他長期寓居廣西桂林,得到當?shù)卣陀讶说臒岢狸P(guān)護,畫出了很多有影響的大幅作品。

1998年他請三位老學生周志龍、李春海和我去桂林作畫,代他向當?shù)嘏笥驯硎局x意。然而各有教學任務(wù)的我們竟一時無法湊齊時間,等到周、李二人歇課動身時,我卻病倒在床,錯過了為先生出力的機會。我萬沒料到,轉(zhuǎn)過年來先生就與世長辭了。此事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痛。

2004年,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了最高級別的“大紅袍”《宗其香畫集》,并舉辦畫展和研討會。睹畫如見恩師面,思緒萬千,特作詩一首,以示紀念之情:

風動峽江雪浪橫,寄情湖海任平生。
山城夜色推觀止,版納濃蔭供夢縈。
三虎成彪神鬼愕,千梅頌節(jié)渭涇明。
當年促膝無間語,歸報纖纖寸草心。

(本文發(fā)表于2007年文物出版社《回憶宗其香》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