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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振庚:談藝錄

時間: 2017.6.13

中國畫之變革不是望著西方畫東方,而是講究中國味的現(xiàn)代感,與西方藝術平起平坐的獨立性,催發(fā)傳統(tǒng)藝術的全新化。中國現(xiàn)代藝術必居國際之位置而非以西方化之心態(tài)迎之,現(xiàn)代感不是西方化。

作畫貴在膽識。敢不敢把你的想象力充分地擺到畫上去,謂之膽;能不能擺得好,謂之識。膽識二字來自平日對藝術的感受積累和學識修養(yǎng)。

畫之為道,以實就虛,實之不逮,如渺冥中畫符,恍兮惚兮不自知,不明白,不自得。

下筆處有“大力量”,于明白處見大美。

畫家神妙之筆非毫端之神妙,乃妙于心,敏于目,傳于手,果于毫端。

氣息關乎筆性,而非無筆性之效果?!氨砻嫘Ч比纭安试啤保瑹o根本,陣風吹來,即無蹤影,世上凡趕時髦的東西就容易過時。

中國人物畫,筆墨與造型弱一則不可成器。

所謂創(chuàng)新,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同舊有習慣不斷反思的結果。畫家畫風有時看來一下子變了,又不是一下子變的。新與變不是獵奇,不能刻意。變要自然的變,新也要自然的新。“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P>

我與筆墨循序漸進,自然漸變。

我畫人物亦畫山水,常以山水之筆入人物之法,異形而用神,得其通化。

在學術上我反對不思變化的“黃袍馬褂”,也反對唯西方是美的“皇帝的新衣”。兩者均非藝術之正道。前者亦非懂得傳統(tǒng),后者亦非懂得現(xiàn)代,他們是同病相鄰的兩兄弟。當代中國畫家能現(xiàn)代、能傳統(tǒng)、能造型、能筆墨,在風格之高品相上做努力,不失為明智之舉。

藝術的“多元”,并非精粗不分,最后留下來的依然是完美和卓越。而不是那些故弄玄虛和矯揉造作的東西。

中國畫要見筆性,通過筆性呈現(xiàn)氣息,所謂當代“水墨畫”依然要見骨氣,不見骨氣的水墨畫便容易失之空泛而不耐看。

我習書法乃畫之道用,練筆性、練線條。舍形跡之異求妙理同趣。

美食悅于口,好畫悅于心。

“寫實”者當于通靈上下工夫,給受眾以悅心,不可愚實而不移,悅目以媚俗;“變形”者當善寫實,以寫實工底興養(yǎng)靈明,不可以似之不能而不似以欺世。前者易失于市井氣,后者易失于江湖氣,野狐禪。

畫要養(yǎng)心氣,心氣足,便畫得好。

畫要進步,就要知短。要時時提醒自己的不足,克服己短,善集別人之長,便是一位聰明的畫家。如果把自己的短處硬往長處上說,“文過飾非”便不可救藥,于畫有害而無益。

畫面的力度不在畫幅的大小?!捌浯鬅o外,其內無小”謂之張力。以大見大謂之張揚?!靶 睆埩τ谕猓按蟆碧N力以內,是為耐看。俗話講:“四兩撥千斤”,“千斤”謂之量,“四兩”謂之力。作品應借求力度,而非大的張揚。當把展覽的大小畫都濃縮到畫冊上,尺度身份平等時,有力度的作品其小也大,無力度的作品其大也小。

畫家作畫,減不得增,密不得減是為精到。

藝術不同于科技的專利,一招鮮吃遍天。藝術僅靠空談觀念、靠保守“專利”的制作,是走不遠的。

畫家越畫越覺得問題多,不輕松,是個進步。畫家越畫越覺得熟練輕巧,進入一種套式,就容易走下坡路。

與古人通,傳現(xiàn)代神;于傳統(tǒng)中識現(xiàn)代,于現(xiàn)代中醒傳統(tǒng)。

畫人以固有之情性立于業(yè),于流俗弊端之外立足,天下卓然者無獨有偶。

傳統(tǒng)乃一創(chuàng)造精神,惟有求其所涵清新、活潑之真理,以真實生命沖動之力,裨益現(xiàn)代之藝術,出之以自然生動之語言,畫現(xiàn)代畫,做現(xiàn)代人。

一個人精神上播下了非自然的種子,其結果便有悖于生成之自然,于藝術便容易落入偏見之魔道而不自知。

丹青自有丹青理,非是良工善得力;只知寫生是寫生,怎解寫意是寫意。

具象、抽象、寫實、變形,批評者無下手處,乃證全身。得此能力者得自由。

自安于自體,活動于自性,自性于神我,燦發(fā)創(chuàng)作之靈感不息。

靈感在活潑處。

用色有可為可不為,可為者“色用其色”,可不為者“色色其所不色”。前者畫顏色,后者講色之化、色之味、色之調。

工筆立格,得妙者上,平道直出一目了然者下,得神味醉人者上,盡涂飾之工以為能者下。

抽象妙為體,無妙則無象,無象可抽,算不得抽象。西方抽象在表象,東方抽象在里象,西方有象而抽象,東方有妙而抽象。

畫不以新舊別,只在一個“好”字上?!昂谩卑ㄅf也包括新。

現(xiàn)代人畫現(xiàn)代畫,是相對傳統(tǒng)言現(xiàn)代,知傳統(tǒng)而為現(xiàn)代。“知舊知新,推陳出新”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今日畫壇,功利俗深,駁雜其心,假言語多、真言語少,有幾人得幾日閑畫自己心中想畫的東西?

中國文人畫之精神高棲于筆墨之中,中國繪畫之大精神則釋然于寧定而永恒,大化而無窮之中。

創(chuàng)新與傳統(tǒng)之爭,可謂老生常談,盛衰交替,此一時,彼一時。從高遠處看,當殊途同歸。新舊無高下,好壞有區(qū)分,如同植物有根深偃實者,亦有根淺招搖者。為藝者貴獨立性情,不趨時附尚,一個時代出那么幾個熱鬧人,不看他表象的紅火,就看他是否視藝術以生命,誠藝術以性情,有沒有獨立的人格,獨到的藝術。

中國畫之現(xiàn)代化在現(xiàn)代之中,亦在傳統(tǒng)之中,要善于挖掘、消化和吸收,醒于發(fā)現(xiàn)和改造,在本真自然中敏感和生發(fā)。

中國畫的教學除有書法、白描還不夠,還應當有自己的“現(xiàn)代造型法”,建立自己民族的素描體系,重視筆墨更要講究“筆性”,講究線條的質量、美感,講究線、形的透里默契,刃剖自如。

藝術的真實是一種生命感受的真實,一種主觀的真實,這種真實沒有“教育”的痕跡,是動態(tài)的,是活的。生動活潑的藝術生命力不可能于事先規(guī)定的框框之內。天高任鳥飛,籠子里是養(yǎng)不出好“鳳凰”的。

離習見于精神自性中發(fā)篁其能力,進行創(chuàng)造性勞動,在“內心之內,外在之外”化之感動,產生新果。

要掌握技巧,技巧是本錢,好的畫讓人看不出技巧,忘其技巧。

一幅好作品展現(xiàn)的是筆痕走過之過程而非大功告成之結果。凡高是這樣,徐渭是這樣,黃賓虹也是這樣。前者具有惺惺然活潑之靈魂,后者則是靈魂靜止之告白。

靈魂出竅、大刀闊斧的敏感和創(chuàng)造,從傳統(tǒng)中走出來的面目全非,自然而不造作,新奇依然樸實,本時代尚無一人可出及。

偶想得自然,久為則妄為;閉目不見物,心理出視覺。

不變易為虎,焉知取虎子之自然,不入傳統(tǒng),焉知“現(xiàn)代”之真?zhèn)危?/P>

嚴謹造型方正處,形神互動寫意功,無緣“素描”施陰影,暢達狼籍筆縱橫。

風格不定格,隨心而運生。

萬法無定,得其法而不住法。

化腐朽為新奇,庶品“由我而興,從新而有”,是為妙用。

藝術當于自性中一步一步進行,自然順應,待之轉化,待之突變,激化靈感而獲真美。

藝貴自然,自然方見本真。

腐朽化新奇,當善“改造”二字。

我的畫常在未完成時完成,在不了處了之;創(chuàng)作一幅畫的同時也創(chuàng)作著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

藝術的根本緣于情,情在理在。

藝可盡則情無盡,情化藝則藝新生。

作畫須在“過癮”處摻摻沙子,在“習慣”處拉拉后腿。

為藝,何用憂惱,但須順著興趣,平易寬快地做去。

傳統(tǒng)不是“死的東西”,只是用死的眼光去看它的緣故。

不畫時,心不閑。

做藝術的人要有股子性氣,不帶性氣的人,“為僧不成,做道不了?!?/P>

文人畫千筆萬筆為一筆,不可千張萬張為一張。

肆譽之文不可讀。行文有價,但不可計利害濫施其文,文者“名流”更須自珍。

畫變在于心,心有所變,畫不得不變。

人無常心,物無常性。順性隨緣,畫便可自由。

古人云,止可師之人而師者,知人教而不知天教,知刻舟而不知船行。當年可染先生追悼會上,其徒兒中爭位“大弟子”者至愚可笑而不自知。如此門徒怎解大師“逆光”天授之妙奧。其后,以門戶自居,風格復制。以師法炫其法,以師名炫其名,爭相逐勢沽譽,畫不足觀。師教苦學也,徒學庸謬矣,不復再見“其膽大破,其魂大立”者出師左右。

變形當順意隨情,貴在自然,收放處與精神合。反則,信筆求異以示人,以似之不能而不似以欺世。是為匠之茍營,藝之所忌。

作畫無肺腑之言亦無不吐不快之感,惟憑習慣重復揮筆施彩,雖信筆易行,然下筆輕率,用筆失渾厚得草氣,用色失妙微得火氣。心思茍且,氣則不正,氣不正則下筆邪弱。“無以發(fā)其真,無以入其妙?!?nbsp;若曰“重彩,則一紙烏合濫色矣?!?/P>

變形不是畫丑,不可濫用,要在耐看的前提下,自由、自由、再自由。

變形不可吃噱頭,自然本真方得妙。

情趣在魂,有膽在識。膽識俱在,可趣可魂。

有后生問我如何變形,我以人的臉部五官為例告訴他:可以任意安排,不離其位?;铎`而不油氣,得意而不忘形。如打醉拳,必內醒一招一式精于規(guī)矩方可。

近代畫戲得關良公三昧者僅河北韓羽一人,其余趨步良公者,無一人得真諦,筆墨之外無自己,天質品格不啻。關良畫戲是關良之前無關良,不知然而然;后者是刻舟船行,知其然而未然。

近“名師”則出高徒,非也,近賢師則出高徒?!扒趭^”出天才,非也,興趣出天才。

畫速寫多么快樂!

速寫不速,于穩(wěn)健中求得活、靈。一筆解決一個問題,一筆畫出一個味道?!坝賱t不達”,速寫不在速,而在達。節(jié)省了,達到了,速度也就塊了,能在短時間里畫出一個有味道的“充分”來。

要注意從身邊、眼前的事務上發(fā)現(xiàn)畫意,速寫是個好幫手。須懂得千里之外,于畫者亦是眼前的道理。看身邊的生活不透,看千里之外的亦不透?!白x萬卷書,行萬里路”,學藝之道,有相輔相成,亦有相反相成,關鍵是不可拘泥教條,須懂變通之道。

于乏味中悟有味,于平凡中找激情。如同縛沙袋練習跑步,一旦去掉沙袋便能行走如飛,這也是一種基本功。

要留意生活。一副平常的眼鏡,只要對它留心,也可畫出一個獨特來。生活就在自身,眼前就是生活。

現(xiàn)代畫家中以畫速寫著稱的畫家有四位:葉淺予、黃胄、邵宇、陸志庠。四人速寫各有千秋,其中論速寫品格,陸志庠當為四家之首。

現(xiàn)世總愛張冠李戴,弄出一幫“名家”滿天飛,瞎起哄。好畫家在哪里?于無聲處聽驚雷。

創(chuàng)造永恒不在知,笑侃談吐坐臥中,徐渭豈能知徐渭,如今還刮凡高風。

可磨后天工,不得先天妙,藝術赤子何處覓,人情事勢功夫徒。四年無知筆墨功,一紙漠然對青天。只要“洋文”過得去,何談冬夏隔春秋。(在某高校授課感記)

好畫換了時代也存在,時髦的東西就容易過時。

萬壽琪是明末清初之徐州籍畫家,其山水畫中之人物造型妙、妙、妙!

“毀譽可由人”,畫可由自己。

坐守燈下一支筆,不聞窗外九囂塵。

畫有自在,心有主張。

東張西望覓花處,元神貴在自身來。

不向盆花去,偏往野松行。

畫貴心得,非授于人。靈至貴于苦思。

畫家的優(yōu)點、特點一旦成為習氣,便是缺點。習氣好比人的影子,不是影隨人而是人隨影,往往顛而倒之不自知。

一個畫家的作品好,一直好,到老也好,不容易。

吾畫識我心。

年輕時身不由己,由己時已不年輕。用好時光。

國內逐大幅面、大題材、大迎合以就“力作”,這一逐之下,便失自然,有悖畫道,“力作”之偽即顯矣。權力不可制造偏見,人為不可制造愚見。藝術家之力作,自可應情而出矣。

雖說書畫同源,畢竟書是書,畫是畫。具體操作起來,書有書道,畫有畫法,感覺不一樣?!耙詫憺榉?,以骨為質”,忌以文字作勝解,唯于畫內通其意,寫畫通融是可為之。

水墨人物畫,意在先,筆在后,亦可筆在先、意在后。總之,筆筆寫意。在規(guī)矩處見活潑,生動處見力度,磅礴處見嚴謹。得意而不忘形。時至今日,水墨人物畫又見“擴張者”、“自由者”,均操練得法,生動沉著,活活潑潑,大有可為。祖宗圈地之外,另有廣闊天地供馳騁。

藝術圈子有大小。有人走大圈子,從東方去西方,由西方奔東方,這山望著那山高,回頭又見這山青;有走路的工夫,眼看的工夫,手跟的工夫,心染的工夫。余無大精力,走小圈子,做自家的工夫。

古人云:醉中能做大草,靠酒勁兒,靠外力;醉中能做小楷,靠定心,靠內力。
與時今日,一種畫家外力興風,一種畫家無風起浪。前者有借外在的本領,后者靠自身藝術魅力。兩種藝術觀,兩種境界,兩種畫家。

就畫界肅而言之,百年能有幾人?當今畫壇,全國評佳,如能五人,已過足數(shù)。論“大師”無一人可出。評佳風,鬧劇一場。這段歷史,當為后人一笑耳。今人“為賣而畫”成風??v橫習氣,足塞天性,竟相博名沽譽,謂之“做秀”。古人云“大抵為名者,只是內不足,內足者,自足無意于名?!苯袢罩靶悴拧保板X奴”而已,與藝天壤之別。真畫人能名於恒常者,不博名於一時者也。

忙中知閑,偷閑,得閑,樂閑。真閑人也。
以為足,眼前足;知不足則到底不足。真忙人也。
                         讀“山志”得閑知足篇感記

誰是知音,周思聰君。
君乘鶴去,吾失知音。
沒蹤跡處,鐵笛橫吹。
有鶴徘徊,霧荷真魂。
                (2002.10.1憶周思聰?shù)镁洌?/P>

虛空井得

掘得一尺土
便得一尺虛空
掘得一丈土
便得一丈虛空
一了百了百不了,日盡日出又復來;
虛空實有有在空,實去空來有井在。
                        (2003讀“全師子章”感記)

費心即暗,
省心即明。

丹、青互問:
問:此作如何?
答:玩二虎眼兒的。

什么是畫家入道?
針眼嫌窄,
大海嫌寬。
什么是畫家出道?
針眼嫌寬,
大海嫌窄。

畫家畫畫是畫家的心性所使然,不應為時尚所囿、所累、所攪合,套在什么主義什么派里,為別人活著。畫家自有畫家切身的語言,其體現(xiàn)在作品上。面對當代紛紜的批評說法,與我心性和者取,不和者棄。“天馬行空”,方見畫人本色。

以線為骨,以寫為法,不經(jīng)意處存嚴謹,大筆之下盡精微;山水固不易,人物尤更難。
以賓虹筆意,入人物之法。須備筆法之修養(yǎng)、造型之底蘊,加上活潑之思維,純直坦蕩之胸懷,方可為之。

韓羽畫戲從關良,余畫戲相異兩翁。

為藝者腳步在“時尚”之先,生活在“時尚”之后,知足于平淡之中。

“廬山亦是尋常態(tài),意境從心百怪來”,畢氏不敢來中國,一支毛筆破其膽。

近日陳傳席評黃賓虹,黃老作品三百幅,看其兩三幅即可觀全貌。余之畫張張可看。

我從水墨到重彩十余年,在筆墨色形大重合里吃盡了苦頭,也嘗到了創(chuàng)作中自由呼吸的甘露。馬褂服、休閑服隨意穿,一切順其心性。自己穿著舒服,別人看著順眼之日,便是新的中國繪畫于觀者、于畫者成熟之日。

以齊翁之道,還造齊翁之尊。(畫齊白石像感記)

我想一個人的畫應該像這個人的影子,因這個人而存在,從生命里真實地創(chuàng)造出來。

一張宣紙放在那里,一天兩天去看去想,自由自在地想象空間,隱約的形象,繪畫性的構成,抽象化的組合……將理想化投入虛幻世界,色、墨、形、點、線、面,苦心經(jīng)營于嚴謹快意之中去力達恰到好處。每畫一幅畫都是一次新的開始,創(chuàng)作一幅作品同時也創(chuàng)作著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做到這并不輕松。朋友講我這是和自己過不去,同學講我這個七八屆的研究生還在研究。是的,這些年我也就是這樣過來的。

畫要畫得地道、耐看,其深度、力度自己會顯現(xiàn)出來,不標新立異,它能自然與習見不同,這樣的作品就是好作品,這樣的畫家就是好畫家。如果藝術家不在藝術自身下功夫,單憑操作或炒作,其行為無異于自殺。然而,似乎人人都信奉既得利益的好處,這正是這個時代的悲哀吧。

當今水墨畫往“傳統(tǒng)”或“現(xiàn)代”掛靠的做法都不真誠。作品本身是無情的,它能公正地沖刷掉畫家自身的一切虛假,畫家需要真實地對待自己和所處的周圍世界,把自己交給自己,而不是古人、洋人和別人。

立足畫壇,不為習氣所逮,跳出習見之外,作品必不可人目,方有獨造處。面對中西、博觀約取,別有姿態(tài),蓋全以神味勝,不在筆墨之間尋痕跡。

中國畫的創(chuàng)新,應最大限度的挖掘、釋放民族藝術的能源,向西方現(xiàn)代藝術展示東方民族藝術的魅力和能量。對於自己的民族傳統(tǒng)可以順其道,也可以反其道。在水墨之外還有更廣闊的天地。

對水墨情結以外形式的中國繪畫發(fā)出“姓中姓國嗎?”的提問,就像發(fā)問者在鏡子面前穿上西裝驚嘆自己“是否中國人了?”一樣的荒繆。面對今日“地球村”,因特網(wǎng)傳播著世界最快的信息,東西方的生活方式也已在互相融合之中,藝術呈現(xiàn)著多元化和多樣化。不可能再以“抱一”而君臨天下。中國民族藝術的涵量很大,要抱大一,不抱小一?!耙磺腥f法,不離自性”同樣“萬千藝術,不問畫種”,伸縮性和包容性體現(xiàn)著東方的寫意文化和精神,并非形而下的單指“水墨最為上”。

傳統(tǒng)的精神是創(chuàng)造,優(yōu)秀的創(chuàng)造才得以傳、得以承,到了“統(tǒng)”的地步并趨之若鶩的時候,亡亦近矣,又有新的優(yōu)秀在前面。如蛇不斷地脫皮,歷代墨守成規(guī)者所守的只是鮮活的蛇所脫下來的死相的皮。

當代人應該如何對待傳統(tǒng)的傳承問題,我的觀點是:在感受傳統(tǒng)的精神中,不知不覺地走進去,在“不離自性”的創(chuàng)造中,不知不覺地走出來。李可染曾說,以最大的功力打進去,再以最大的功力打出來。兩個“打”字所體現(xiàn)出來的“苦學”精神令人欽佩。但同時,這作為一種治學的方式,藝術家是將傳統(tǒng)看成一種異已的存在,故而才須這么“打”進和“打”出。在這樣的治學方式下,傳統(tǒng)只能是一個巨大的包袱。在這個巨大包袱的重壓之下,后人的步伐怎么才能邁開呢?這取決于對傳統(tǒng)的看法。我認為傳統(tǒng)是一個貫穿了創(chuàng)造的歷史,傳統(tǒng)本質上是一個過程,畫法有相,傳統(tǒng)無相。就山水畫的傳統(tǒng)而言,傳統(tǒng)不僅僅是李成的山水,也不僅僅是董源的山水,更不僅是劉、李、馬、夏,以及元四家等等各家各門的山水,山水畫的傳統(tǒng)一直在演進與流變之中。知此,我輩才可能少一份無謂的執(zhí)著,放棄抱定某一家法而君臨天下的幻想,而多一份自在,知你自己就是這個傳統(tǒng)延伸,你的血液中是這個傳統(tǒng)在日夜奔流,只要不離自性,走進去或走出來,都相當可觀。

讀萬卷書,如果不能形成自己的認識,萬卷書形同廢紙,故讀書無須萬卷,有自己的觀點更加重要。生活就在自身,眼前就是生活,眼前不見,到萬里之外依然是眼前不見,行萬里路依然要看如何行,故古人的話不可機械的理解。

中國藝術必須依托現(xiàn)代藝術這個背景才能活躍起來,人類的共性永遠超越民族性,民族的不一定就是世界的。就像中國的皮影永遠替代不了電視機一樣,前者是地域的,后者是世界的。全世界的人不看皮影可以,不看電視不行,這是大趨勢。把自己和世界擺在同等位置上,不卑不亢。要使現(xiàn)代的和傳統(tǒng)的藝術都搞得很好很地道。這里除了有經(jīng)濟方面的因素之外,民族的心態(tài)、素質將起到重要的作用。

中國重彩有著古遠的傳統(tǒng)淵源,但也并非如“華山自古一條道”。古有古道,今有今道,今日重彩,得現(xiàn)代之優(yōu)勢,采西方之陽剛,取民間之精華,強中國之氣韻。龍人藝術立世界之林,不失博大,我賦彩者當為之自強不息。

色、墨、粉各自為用,又交錯碰撞,看上去渾然一體,韻味于厚重疊加中產生,其銀灰色調顯現(xiàn)獨特。

彩墨之道,于有法中立無法,無法中創(chuàng)有法。以豐厚之象肌,玄動之奇想,取象外色,色外色。

用色以少勝多取其重,以多相加取其靈?!坝忻芨衅鋭?,有肌更有其神,其厚更有其重”,為善賦色者。

做紙制“肌”,以心中玄動之象,相印紙上痕跡;異想天開,立形于自然天成。以奇制勝,不失靈活機動,不失嚴謹法度,為善用形者。

畫面耐看,滿而不塞,厚重中透出“肌智”虛靈,其形忽隱忽現(xiàn),其色碰撞糾纏;隱而昌明,藏而妙生,引觀眾去找,令畫面去喊;于“筆精墨妙”之中顯色調,顯肌理,顯線條,顯節(jié)奏。

我由畫水墨到重彩十余載,不知足、不安份,于變化多端中吃盡苦頭,也嘗到了甘露;開放而不封閉,常變而不確定,任痕跡自由表現(xiàn),求無羈無絆之美。我今日之重彩畫面貌,是不期然而然、不期至而至,自然漸變的結果。

寫意重彩雖重賦色,但仍于寫中不失其水性,這種改良的方式很難與現(xiàn)代重彩意識接軌。唯有終止水墨,與現(xiàn)代審美同構,強其力度、現(xiàn)代重彩可立矣。

彩墨畫,以筆力為骨而役之于用色,“色”賓奪主,為善用者。重彩神化,仍在筆力,筆力有虧,畫面火氣生矣。

形弱而筆弱,線走畫面,無所適從,筆力筆趣出不來;筆弱又導致形弱,用色亦被俗套所囿,終致“空善賦彩”。

畫人處世,當遠時尚而靜心,莫因物欲而自毀;有機會來而不拒,沒機會無須強求,一切順其自然;自然而然有其真,得其安,藝真則貴,心安則思;“思其一則心有所著而快,所以畫則精微之,入不可測矣。”于畫大益。

現(xiàn)代重彩切忌“洋味”,須從中國文化精神中生得主根,尊重傳統(tǒng)(但不迷信傳統(tǒng))涉獵中外,吞吐古今,創(chuàng)造新的傳統(tǒng)。

畫家一旦形成一種風格,便想守住這風格,但守的結果是為習氣所囿,落入自家的俗套。《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贝箫L格者為風格之變革者。

改革的當代,黃賓虹成了畫界的談話熱門。黃賓虹的價值不談也輝煌,這是歷史的客觀存在?,F(xiàn)在談黃賓虹是“溫故而知新”,要點在知今上。凡為大師都曾被罵過,被冷漠過。因為他們杰出的獨造不合所處時代的習見。周而復始,新時期新樣式的“黃賓虹”如果於我們這個時代的習見之外不可入目處出現(xiàn),人們如何認識和對待?歷史是反反覆覆的愛開人們的歷史玩笑,我想今后在玩笑開得最兇的地方,有產生大師的希望。

畫家的作品是對畫家本人最貼合的評價,文野高低,一日了然,來不得半點虛假。當美術的歷史前行時,如浪里淘沙,當代熱鬧的塵埃,虛榮的“冠冕”,將如浮萍漂逝,雋永作品的不朽,正因為它不夾帶任何附加的輝煌。

讀金剛經(jīng)“十四品”、“十五品”感記:

所謂傳統(tǒng),亦無傳統(tǒng);傳統(tǒng)亦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亦無固定相狀。“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狈o定法、相無定相,乃為至法至相。藝術無法、無名、無相;有則礙眼、礙手、礙心。大藝術不可量、不可稱、無有邊,不可思議。

觀古、觀土、觀洋、觀我;不古、不土、不洋、不我。從無住本、不拘一法,我之為我,自此成立。畫人毫端,無法可得,立地成佛。

中西繪畫何爭之有?如江、澤、湖、海統(tǒng)稱為水,藝術亦如此?!拔男呐c水機,一種而異形。”“東山起云西山雨,西山起云東山雨”畫家任情性,還是各自多動手指頭吧。

一個創(chuàng)作的過程總是一個與自己“過不去”的過程。嚴厲的目光射向外界,更射向自己,近乎無情……同自己的作品“和睦相處”的時間太少太少……

我求骨魂勝骨法,我任骨法從骨魂。

畫人得獨有,方至貴。

畫人習書,最忌著意。能於冥冥之感覺,稀里糊涂狀入現(xiàn)代造型之中,不知棉里藏針、掛角之鋒已在內里起作用,暗合造型之妙,其力度通過不著力起作用,如醉里醒拳,方園自如才是。

畫人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自然高妙。
畫人得一知半解悟,即為貴得。

老伴未學畫,頗得畫之真。

附:靳之林先生來信摘抄:(談王明英的畫)
“她的藝術是現(xiàn)代中國普通人的真知的流露,與現(xiàn)代西方化的中國藝術家的作品是本質不同的,這里看不到西方桌上的刀光叉影,聞不到沙拉的奶油氣味。對她作品的藝術語言與情趣的融而為一的研究是要仔細咀嚼的?!?/P>

市俗煙云過眼悲,手底筆痕最公平。

古人云:“詘法不敢伸其才,無法成詩真性情?!痹谂f習面前,率性而行,不失赤子,方為真人。

物真則貴:真則“我面不能同君面”,“古有不盡之情,今有不寫之景。然則,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哉?”“人事物志,有進而更,鄉(xiāng)語方言,有進而易?!?
我行之則:事今曰之情,畫今曰之畫。

畫人“脫其粘,釋其縛,牽于習”在習見之外不可入目處,尋得中國畫的又一春。

不以往法套今法,不以成法套活法,朝代不同了,自有不同法,藝者生生不息,當不拘一格,不彰一法。

寫意不勝工,意之大病矣;以此“克隆”徒,“欺人瞞自己?!?/P>

好畫一張頂一萬張,
孬畫一萬張不頂一張。

融合中西的有意義的創(chuàng)新作品,是靜悄悄地不露痕跡的中西融合。

“人之學不進,只是不勇”。勇有兩層意思:①要有分秒必爭的迫切感。②學者須務實,不要近利,有意近名,則大本已失?!按蟮譃槊撸皇莾炔蛔?,內足者,自足無意于名?!?/P>

為賣而畫的作品害了多少有才能的畫家而不知其害?!盀楫嫸u”與“為賣而畫”只一字之差,吾亦在警惕之中。

畫人“思變”,一個“思”字,已先為“不自然”所累,如先挖渠而后放水,屬刻意之變。不思之變,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屬自然之變。所謂“思變和創(chuàng)新”,在畫人來說,實則而是在發(fā),發(fā)乎于性情的升華而起變化?!疤烊粺o雕飾”新格自然出。繪事凡刻意,便失高明。

繪事中有兩類:“胸有成竹”和“胸無成竹”?!靶赜谐芍瘛笔谴筇幭扔谛√幥宄?,“胸無成竹”是小處先于大處著眼;一個從外往里畫,一個由里往外推。前者敦實可愛,后者天機通透。去大海觀水和一滴水見大海,是兩種天資,兩種藝術觀,造就兩種類型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