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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青生:秦宣夫老師的一堂課

時間: 2016.10.21

“埃及盛產棕櫚樹,用它做成鞭子,抽打著奴隸的脊背,打斷十萬根,金字塔就造起來了……”

西方藝術史在1980年的一個傍晚開講,就在這堂課上,秦宣夫老師成了我的藝術史啟蒙老師。而我,現在是一個藝術史教授,我以藝術史為業(yè)。

當一個反觀自己的職業(yè)的時候,有人是將這個職業(yè)作為維系自己生存的勞作,有人卻將它作為自己理想的保證。我將藝術史作為自己理想的保證。也就是說即使我不能用藝術史研究來維持生存,也會從事其他的勞動來支持自己從事這個工作。這就與啟蒙老師的第一感召相關。如果不是秦老師的那次講授,我不會將藝術史放到一個“上窮碧落下黃泉”的通識層次上去理解,也不會透過藝術史不間斷地發(fā)現了回復本性的道路。

現在我們都逐步理解了藝術史在人的精神中的作用。秦老師當年講《藝術史》的時候“改革開放”還剛剛開始,藝術史的作用根本不像今日這樣為人所知。想起日本當年發(fā)動明治維新的現代化運動,把現代科技和美術史作為二個衡量水準的標志,前者是眾望所寄,而后者則是在無言無形無意之中,反射著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素質,顯露出人的品性。秦老師的《藝術史》課程從一開始就針對于這種境界,否則,我怎么會,我們同班七七級的一幫同學怎么會對藝術的價值如此執(zhí)著?其執(zhí)著的程度常常超出了對藝術本身。由此出發(fā),現在我不僅繼續(xù)的老師的職業(yè),而且沿著這個方向進一步意識到。藝術史不僅是追求真理,不僅是研究文化,文化的差異和意義,而是因為這個學問昭示著,一個藝術品就如同一個人生,每一件作品都是獨一無二。而且,對作品的觀看,實際上也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之間有所不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觀看一件作品時也會隨之飄移而變更。而這種際遇的體現,就是一種美術史,就是一次個人的藝術史“寫作”,只不過有很少的人會把這種寫作和宣講,當作職業(yè)。并且在其中實驗和運營的個人獨自的自由和尊嚴。也許這種不可收拾展開就源發(fā)于秦老師的那次初講。

這次初講說起來已經是我們剛上大學的不久。正逢文化大革命之后恢復招生,班級的同學成為一群學齡懸殊,閱歷奇異的大學生。我們全班前后跨十三屆中學學生,從老三屆的66屆,到1978年行將畢業(yè)的應屆生。這一天都在聽秦老師講藝術史。我想當時秦老師一句話出來,一張圖展示,會引發(fā)相當不同的理解,而如何充分地引發(fā)各種理解,則成為教師的本事,也凝聚著睽睽眾目,切切之心。秦老師是這樣講課的:

“尼羅河,直貫埃及,是埃及人們的命也。埃及人靠尼羅河水定期的泛濫來灌溉兩岸狹長的土地,河水也給土地帶來肥沃。相隔不遠,就是沙漠。我們沿著尼羅河來追溯過去的年代,瞻仰古代偉大的奇跡。
尼羅河深蘭色的水,上面漂浮著一只只特具風格的白帆。在河邊有許多金字塔,矗立在沙漠之中?!?/EM>

我現在復述老師的講話,發(fā)生在已經是快三十年前的晚上,怎么就覺得他的語音會在耳機響起來!包括他那雪白的胡子,在唇上,會隨著他輕輕吸一下鼻子而往上一揚,又會跟著他咂一下嘴而往下一掛……。咂嘴時常常講到藝術的妙處,然后會有一個停頓,每個人的心就被提起來,順著自己的心思在黑暗和沉寂中流淌。

“如果把金字塔復原,我們可以看到在金字塔前面有個站,上祭是在這兒停留。埋葬國王也是先在這里暫息。然后走入后面的隧道,到金字塔之前的享堂,享堂是正式上祭的地方,當年國王的棺材經過享堂,然后進入金字塔里面,往下深入一百米,才是棺室?!?/EM>

教室有厚厚窗簾,里黑外紫,用一個巨大的單反投影儀把圖片打到墻上,不用幻燈片,只要將書把開,放在燈鏡之下,就可以反身出去。秦老師每次上課都是直接從家里帶十幾本甚至幾十本書來。一邊講,一邊翻書,老式投影儀微微鳴響伴著老書的獨特的紙頁翻折聲,永遠縈繞著秦老師的陳講:

“來看卡爾納克大寺,從平面圖上可以看到,進了大門是院子,旁邊有柱廊,接著是大殿。大殿是柱子的世界。中間二排有二十米高,柱頂上可站一百個人。柱子上滿是浮雕和象形文字。當年還涂了彩色。柱頭是盛開的紙草花,上面的浮雕比真人還大。廟前的二排神獸大概和明孝陵前的石人石馬的用處一樣,是迎接國王的光臨和保護神靈的。

在卡爾納克大寺旁邊是路克索爾大寺,路克索爾的柱頭是含苞的紙草花。紙草是埃及的一種植物,叫papyrus,埃及人往往在上面寫字,后來西方各國文字多延用這個字作紙的名字?!?/P>

文化革命結束。資料室開始向同學開放,里面都是蘇聯(lián)的畫冊,因為文化革命和之前的蘇聯(lián)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統(tǒng)治,對于這個舊中央大學的美術系來說,雖有舊物(“米羅的維納斯”是法國進口,據說是從原作直接翻鑄)、舊書(中央大學的進口圖書和古籍猶在)、舊人(老師多有舊中國留學歸國的教授),但是“余悸”同樣強大。所以,資料室只把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作品給學生看。

蘇派藝術的專政使留法歸來的秦宣夫老師已經“喪失”了藝術家的名聲。在我們全體學生看來,秦老是一位“藝術史家”。這個情況到了2000年之后的全國油畫展上,才得以徹底糾正。我們看到他在40年代裸女像,側倚在青瓶粉卉之間,完全是“巴黎畫派”的一脈正傳。而其情趣之味,完全舊日江南。陳丹青用“很民國”來贊美,很恰當。

油畫來自西土,但是在秦宣夫老師的筆下,很自然地表達,成為一種自己的語言,自己的媒介,畫畫就像他說話。有了這種認識,回頭再重溫老師的講課,說話又像畫畫,天南海北,古往今年,都化作了淺談深評:

“……埃及還有許多小型的墳墓葬著小官,當我們走進一個,我們會在壁上看到許多壁畫,畫中夾雜著許多文字,起一種裝飾作用。
埃及人對文字是很重視的,他們還把文字變成雕塑。我們中國和書法結合起來,他們卻和浮雕合而為一?!?/EM>

西方藝術史的課程已經停了十幾年,重新拾起,秦老師給大家講什么,成為一個巨大的難題。我們總歸還是感覺一種強硬的力量堅持著蘇派教條化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堅持著對“封資修”藝術的“批評”。有一天義務勞動我整理教具儲藏室,發(fā)現一迭老教授的“檢討書”。文革中當著造反派的面,這些赫赫成名的藝術大師自我糟殘,自我貶斥,把西方藝術中的許多精華,如印象派說成是垃圾,把古典油畫說成是頹廢,更把自己說成是帝國主義的“走狗”。我一個人看,看得悲憤不已,然后把文稿收拾起來,拿出去燒了。那些檢查書竟裝滿了一個籮筐!今天如果保存下來,我知道是絕好的史料,但是那時我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學生,看到老師精神上的催殘和人格上的羞侮,就想著盡快將之了結。況且,這時候的藝術主流還是“堅持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藝術界的領導和主管還是由主張?zhí)K派和前蘇聯(lián)藝術觀念的占主導。就連法國藝術的大展到達,里面包含印象派、后印象派作品,但是卻冠以《十九世紀法國農村風景畫展》。在同學的資助下我周末連夜去看,連夜趕回,回來專門被勒令寫了《檢查》,表示自己犯了錯誤!秦老師就是在這種思想環(huán)境中給我講課,因此,從家里搬來的畫冊,就不是資料多少問題,而是一種解放,一種表面似乎沒有沖突,卻在年輕的一代心中激起波瀾的沖擊。秦老師這樣講解著:

“我們還看到石崖墓,金字塔雖然很堅固,但道高一尺,磨高一丈,依舊被人盜劫,后來他們就在山里開鑿墳墓,在尼羅河上游有阿布—西姆貝里神廟。修建神廟完全鑿山而成,入口處懸崖狀,立著四座拉姆提斯二世的雕像,有二十米高。在每個雕像的下頜下一個硬棒一樣的東西,這是法老特有的神圣的胡子,它象征著一種權力和威嚴,可能是舉行典禮時戴上去的?,F在雕像之一的頭卻被砸下來了,五千年不知誰做了這件壞事?。?!”

秦老師是一個暢快真誠的人,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共產黨員,就要忠誠黨的教育事業(yè),把這幫文化革命擔擱聚集起來的學生教好。但是出于同樣的秉性,他同樣會在面對整個人類的藝術和世界的精神遺產時,是那樣地自在,那樣地放任,好像文化革命余悸和強大的藝術教條,就在課堂上一下子化得了無蹤影。在課堂里,我們不知身在何時,身在何處,只有娓娓的敘述一直到如今:

“我們在金字塔之前,首先看到的獅身人面像,外文名叫斯芬克斯,是一個妖怪,是希臘神話中的妖怪,這是希臘人給它起的名字。埃及人可不是把他作妖怪,而是埃及第二大金字塔的主人。哈佛拉(埃及名海佛林)法老的雕像。人頭是智慧的象征,而獅身表現著勇猛和強大。
埃及人對動物的崇拜是很厲害。”

如今,我已經在德、法、美國長期游學,“慣看”原作,“直逼”文本。但是從來再沒有了當時聽課進的那種蒙受啟示,身心歡樂的感覺。不是因為年輕,不是因為初見,因為我們當時也有其他許多課程,但都不能令人如許。

我想,這就是所謂啟蒙,在暗昧中,有一個聲音像一束光,穿行在壓抑多年的文化黑夜,打開剛剛涉足到藝堂臺級的心靈。

門打開了,天上一片燦爛。

只是我們在興奮中似乎忘了秦老師已經是“秦老”。當他講完了兩次后,突然,似乎很不好意思,對同學說:“我們是不是把課時改到下午?晚上講完,我一夜不能入睡?!?/P>

于是我們改在下午聽講。我們真幸運,因為這一位老人,他把曾經在年輕時的輝煌,以自己的樂觀和暢達的個性,帶過相隔十七年的教條化藝術統(tǒng)治,隔過十年慘痛的文化摧殘,隔過撥亂反正之后又二年的觀念壓制。竟然在29年之后,用一個衰老的身軀承托著誠摯、熱情和自由,傳到了我們。我直不敢想象,如果是秦老師也像系里的呂斯百、陳子佛、傅抱石一樣在我們入學前已先后仙去,所謂清風傳承,所謂江南遺韻將是如何?

而對我個人只是因為這一堂課,這一次課,也許人生的道路因此就決定了。

2006年9月6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