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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凌:黃山筆記(一)

時間: 2016.1.4

一、皖南

90年代初,我來到了中國山水文化的腹地,把自己交給了煙雨之中。

我是北方人,從小生長在北方。北方的塵土陽光,穩(wěn)定的、厚重的、威嚴的環(huán)境造就了我心像的穩(wěn)重和光明。抽身轉(zhuǎn)向南方的目光,使我的姿態(tài)變成了往來于南南北北的行者。眼光和心態(tài)變得開闊而多向。心在行走移動中,從局部變得完整,從五彩斑斕走入肅穆單純,從清晰變得混沌,單一變得綜合,單向變得多元。

走入皖南,猶如回到了母體,進入子宮,有了孕育生命的感覺。如果說第一居住地,是生命的偶然,第二居住地必是由理性精神所支撐的生存定位點。我是吃了北方的奶長大的,自認為是明晰剛陽的。擇皖南之地,創(chuàng)作中我變得混沌而模糊了。

皖南乃至長江一線,是中國山水文化的另一個催生婆,是多少大師做巢的地方。在中國幅原遼闊的大地上兼得南北,才有大的人生格局,大的生命氣象。站在這樣一個大的文化觀上,我十分慶幸能在如此廣闊的疆域開始我的繪畫追求。

皖南讓我構(gòu)筑了新的生命框架。秋天,畫室里蒙蒙的,院子里籠罩著一層青光,心也像過濾了似的不容躁動,一切都緩緩地流逝在朦朧中。霧將散時天上便常掛著個銀色的盤子,辨不出那是日或月,也就任意識里混沌的時間在霧中蔓延到我的畫面。

冬日,畫室外悠然一片。天空中飛落著雪花還未讓土地親吻,各種各樣的雜樹荒草便把它們接住托起,讓你分不清是雪亦或是春的花瓣。它們不時的點染著溝壑山巒,往往是秋的錦衣還未脫盡,冬的素裹便裝點上來,春竹反翠之時殘玉仍縈繞其間,隨即便化作春水悄然不見。我喜歡南國這令人眼花心醉的雪。

在皖南年復一年的四季流變中,使我有了更加豐富自由的精神繁衍空間。

1996年10月 于黃山

二、半畝竹園

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是農(nóng)民的夢,革命者的理想。如今既不革命,亦不是農(nóng)民的我卻在黃山腳下置地建房。房是本人的畫室,田在畫布上,房外半畝多的園子。應(yīng)了那句老話“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所以干脆種起了竹子。幾年后竟?jié)M園疊翠,開門便是竹了??炊嗔司陀辛讼氘嫷囊馑?,這本是國畫家的事,可愛竹就越界想試試了。從畫上有了幾尾竹子,到了恨不得逢畫必有竹。沒想到這畫竹如種竹插一支活一片,畫一張想百張。園里種的,畫布上涂的,當你走進我的畫室院墻內(nèi)外到處都是竹,這竹子的生命力還真強。從學油畫那一天就沒想過有一天會用油彩與竹子打交道,與竹展開長久無聲的對話。

在南方出行不可不看竹子,三步一叢,五步一片,有的竟長滿整座山。風吹來千竹勁舞,萬竹迎人,那景觀不能不讓人心動。正是于南方那無處不在的竹韻回蕩中,才有了對竹的關(guān)注思緒。國人的生活中沒有哪一個植物如竹子那樣切近我們這個民族精神與日常實用的生活。在江南的集市間,老媽媽手中的菜籃,你可以想到太多太多竹子的妙用。從手中的竹筷到新安江上的竹排,一管笛簫在手可留住無盡青山的煙雨江南。從板橋筆下挺秀的竹影,到文人雅士竹下品茗,體悟禪、茶的哲學境界。談竹像是中國文化的序言,簾幕拉開層層無重數(shù)。不知道在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中,如果沒有了竹子,那會是怎樣的呢?至少會少了很多方便,許多智性的發(fā)揮和民族精神的印記。當然,也不會看到村頭上巷尾間青梅竹馬的影子和外婆手中熱騰騰的粽子。

對竹的愛意由于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南移日漸濃厚,這如同李杜的唐詩一樣久遠的題材被畫了上千年,而我卻不知在皖南的茫茫竹海中穿行能否悟出新境。

1998年7月 于黃山

三、上豐訪梅

早春佛曉的料峭寒風過后,晨光剛剛泛起,三五好友便相約上山訪梅。早有耳聞歙縣境內(nèi)上豐古鎮(zhèn)的梅花最好,此時正逢花開的佳期。據(jù)說鎮(zhèn)里的人這個時候都在采梅,滿山谷梅香繚繞。這些采摘下來的梅花晾干后可入藥,可見梅之用途不止養(yǎng)眼且養(yǎng)生。若不是后者的原因,恐此山也早就換裝了。

穿古鎮(zhèn)而過緩登山徑,一片片的梅林便映眼前?;ㄉ倍?,有青色的、淡粉色的、艷紅色的,在山巒暗影的對比下,整個山谷則顯現(xiàn)出無限的生機。這林中多有幾十年上百年的老梅,姿態(tài)蒼勁奇絕。它們少則三五株一組,多則幾十株抱在一起,枝干橫陳斜跨,或倒掛垂懸,形態(tài)各異的樹姿在各顯意趣的同時,相擁著更呈現(xiàn)出整體的魅力。這梅谷之梅不同于院中之梅,有山巖之助,翠竹相輔,草堂溪水之襯。不依靠假山不點綴廳堂,沒有葬花女的哀怨,也就絕棄了孤芳自賞的環(huán)境。這梅谷之梅得山野之靈氣日月之光華,得風霜寒雪的歷練,也就擁有了千姿百態(tài)的奇觀。株株得鶴發(fā)童顏之相,仙風道骨之態(tài),非一般凡物之姿。

中國人古來便有結(jié)廬探山隱居之好,便有賞梅詠菊畫竹之情。借菊借梅借竹借松,漸玩味出人生之深意,也尋出做事為人的道理。與自然結(jié)情最深的莫過于中華民族,結(jié)意最久的莫過于漢文化。在上豐的梅谷中我看到了王冕,看到了李方膺,看到了金農(nóng)……看到了他們的身影,看到了他們在尋那賞心的幾枝。

人在山中行,腦中閃動著歷代文人精神境界的足跡。中華民族的歷代文化發(fā)展都是在以造化與前人的對談中悄然發(fā)展進行的。這種中國人的精神呼吸方式應(yīng)伴著心性的腳步向更遠的方向展開去。

1999年2月 于黃山

四、問政山

歙縣城外群山環(huán)繞,問政山便在其中。此山一般人不會問津,常年并無游客,是皖南萬千大山中普普通通的一座。我的朋友祖籍在此,借憑吊之際便偕同前往。

從縣城出發(fā)沿老徽杭路,車行十里左右下公路,轉(zhuǎn)入一條曲折的小山路,在顛簸間上下始轉(zhuǎn)盤橫數(shù)個急彎便可到達。行進間你會感覺竹影婆娑,清氣襲人,坡嶺上下蓯蓉一片綠韻相連,不斷變化相互徜徉。在南方竹海綿延個幾十公里也沒什么新鮮,這萬竹疊翠的景色讓人驚喜也讓人厭倦。喜于它強健的生命力,也倦于它的品種簡單。竹子是霸道的,很難有其他植物能從它腳下掙得一席生存之地。而問政山的竹子更是得天獨厚,聽朋友講這里的竹筍古時是有名的貢筍,今天也是竹販子們爭奪的對象。這山里的人是靠竹生存下來的,自然算盤也打在竹子上,所以這滿山青青翠翠的竹子可見種竹人深得理竹之道。

問政山的竹子雖得天獨厚但并不單調(diào)。由于這村子地理環(huán)境無法密居,總是三五散雜上上下下遍布林間,組組居舍不斷打破細密的竹葉對眼睛的糾纏,讓眼睛找到了休息的空間。那如雪的白墻時聚時散,擠出塊塊或大或小的空白,打破了竹的單調(diào),激活了滿目青山。

問政山著一身翠裝,優(yōu)優(yōu)雅雅清清爽爽,確實結(jié)廬歸隱的寶地。相傳明太祖朱元璋曾到這里拜訪過一位隱士,得到了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的高策,并以此策得天下,因而此山得名問政。以我看問政只是歷史傳說未必有實為,而問藝這山卻并不失為良山一座。

2003年4月 于黃山

五、游齊云

安徽皖南山體縱橫,江河遍布。休寧縣境內(nèi)的齊云山山峰挺秀,山體蔥翠。山前新安江上游的率水河蜿蜒流過,片片民居臨江落座,青瓦白墻煞是好看。

齊云山古稱白岳。明代旅行家徐霞客曾兩次登臨此山,可見此山之境界。有“歸來不看岳”之稱的黃山在旁,齊云山便顯得有些冷落。我若不是畫室建在黃山恐也與她無緣。黃山上大搞旅游開發(fā)的年月,這小家碧玉的齊云山無人梳妝反而落個自然。如果讓今天的人不合時宜地畫蛇添足弄巧成拙,到時悔之晚矣的事也不新鮮。每當黃山上摩肩接踵人滿為患時,她卻少有游人。山徑上往往只有三五游人點綴其間,使得這到座仙山更顯虛靈之態(tài)。

我記不清是哪一年攀游的齊云山,而后幾乎每年至此。有時三五好友,有時獨自前往都得盡興。夏季在層層綠蔭包圍之中清潤涼爽,春天滿目生機,秋月遍山披錦,冬日里整山竹林翠色不退,雪后更是素裹銀裝翠玉琳瑯,在天幕下飄飄然宛如仙姑臨塵。

攀齊云山一定要跨過一座宏偉的明代古橋。這一山一橋可謂珠聯(lián)璧合,近看橋壁斑斑橋石渾厚,如齊云之座。遠看齊云山間氤氳相合白云悠悠,山腰間那不動的白色細看竟是村舍片片,家家居住白云間,真是世間仙居忽隱忽現(xiàn)若海市蜃樓。紫銅色麻石砌成的橋下有一十二洞,洞洞古藤垂懸,藤葉點點散布在橋洞的弧線間,給這沉重的古橋平添了幾分輕松與活力,過橋則達山腳。

尋那仙境,從窄長的山路中急攀而行很快便消失在山谷間,周遭都是長長的茅草叢林竹簧,好像此時的齊云有意只讓攀行而不能四顧。當氣喘吁吁地越入山門,眼前豁然一片,遠山重疊,白云排開,古樹競秀,威風習習,如月宮后的仙山,而月宮呢?只能從山徑邊的殘壁斷墻中去想象玲瓏巍峨的道觀。入山門后,小行慢攀不久,便見一洞,洞懸高處需力攀而上。洞邊倚一古藤,壓滿洞上半壁山,有古藤相輔此景更顯絕秀樸雅。待到洞前,方曉這洞若二道山門,但見對面崖壁上“天開神秀”四個大字如從天而降越入眼簾。穿洞而過,下階梯后,眼前得一潭一瀑。潭水幽暗淵深,相傳逢大旱年這潭水也未干過。一瀑如珠簾,滴滴答答也從未斷過。于瀑后,如遇秀雨觀層層簾幕,賞遠山蒙蒙峰巒,有坐擁仙谷的逸然。小繞幾個山梁出三天門,但見眼前一片小山鎮(zhèn)。戶戶依山而建,偎依著高低錯落有秩,沿山體自由漫展。此景可謂近聞樓臺人語聲,遠觀云雨滿江天。此地若駐足登高望遠,一江如帶,青山渺渺,令人神暢。

齊云山是神秘的、隱遁的、清雅的、飄逸的。由于長年潤澤環(huán)境豐厚的山體,讓石樹藤墻積上厚厚的苔痕,疊疊拓拓、點點團團,陳年的、才滋生的,綠色的、黃色的、灰色的,使得那山近觀沉跡斑斑,蒼厚古樸。而當你將視線擴大,那斑斑痕痕混融一片,逐漸化入滑滋幽深的山體雜石古樹荒草間。游齊云屬淡雨薄霧為佳,山與山相依相讓互有開合,其間常有敞云穿谷而過,使得本以精巧靈秀著稱的齊云諸峰更現(xiàn)飄忽奇幻。

畫論中觀山有妙語曰“遠看取其式,近看取其質(zhì)”。我看齊云兩項具備,是個質(zhì)態(tài)皆有的伊人。登此山常讓我想起賓虹先生,不知先生是否踏游至此,從心性上看先生定通此山。先生的筆性墨韻與齊云山的山質(zhì)云氣,在我每觀此山的腦際中往往妙結(jié)成緣冥然相契,這也是我常讀齊云山的緣由。問藝者大多不出古人與造化的點撥,而齊云是造化的范本,接受造化的洗禮是每一個自然朝圣者的心愿。

居皖南自然與齊云相伴,常年的踏游與守望中我向往自然的心性也將會漸向深度拓展。齊云——她已成為我心中的福地。

2003年9月 于黃山

六、游小福山

閑來到安慶看朋友,新舊交替中大躍進式的建設(shè)速度使得這小城景象更加混亂。雜亂是當下城市最普遍的景觀,居此雜亂不堪之中,使我把城市每每當作躍向自然的踏板。我有一個習慣,到一地便尋山訪水。

安慶我常去,周邊的天柱山、九華山等都先后踏游。這次我們到哪去呢?朋友一時為難起來。躊躇片刻便告訴我此地有一山,名為小福山,在本地小有名氣,外來人很少問津。游人少是游者的福氣,廟小佛不一定不靈。既然有引路者,于是我們一行便起程前往攀游。

一路上車緩行在山間,周邊是低矮的農(nóng)舍,丘陵蜿蜒行人少見,越是接近福山公路越是狹窄。我不斷地向朋友打聽福山,朋友講福山其實距安慶不遠,它曾是解放軍渡江戰(zhàn)役臨時指揮部的所在地,山也并不高,似乎并無特色。

談話間已到了福山,車停在了村莊房舍之間,下車后舉目望去只見村舍不見山,可見山確實不高。繞村而過便是一片樹林,在林中穿行,不覺已到了山腳,緩攀上行但見翠竹一片,被暗褐色的山壁環(huán)抱其間更覺翠色欲滴。舉頭望去山巖下依山而建一小寺竹上而臥,寺旁有株一百年的羅漢樹。對比之下,寺院卻顯得晚近得很,且很簡陋??坶T而入,迎客者與農(nóng)人無異,竟是本寺的主持,看上去五十出頭,有著出家人的清瘦與淡然,且目有神,談性極好。聽他娓娓道來,小寺的歷史卻也能追溯的有幾分久遠。寺院與寺院的基礎(chǔ)及這塊風水之地上所栽之珍貴植物已非原配,但仍能感覺到前人之慧眼,誠心之所在。

告別寺院從側(cè)門而出,迎面一棵正在盛開的古玉蘭在翠色竹簧的映襯下翠玉交錯,頓覺清麗之氣飄然而至,于是乎便平添了幾分游興。

轉(zhuǎn)而上山,并不費力便達山頂。山頂上視野極為開闊,峭壁下水田如織,一江如帶。沒想到這袖珍之山竟能得此氣勢。由山頂蹣跚而下,便入福山腹地,植被愈加豐茂華潤,涼氣習習沁人肺腑。

下行有見一寺安坐山腰,青松環(huán)抱,朱門緊閉。門前一只碩大的公雞,羽白如雪,一冠如丹。在朱門的襯托下,抖動的白羽如風中盛開的玉蘭,煞是喜人。朱門開啟,寺院的主持迎面而來,攀談中才知這雞在山下的百姓家中已養(yǎng)了近十年,不忍殺掉,便送到寺院中來安度余生,此舉也成就了佛祖的慈悲之意。一行人松下品茗,我發(fā)現(xiàn)這山前山后兩寺的主持竟都是獨目,是巧合還是有幾分玄機我便不得而知。但這兩個選址絕妙的小寺,如安然幽雅地鑲在這樸素小山之中的美麗雙眸,福山由此于平凡之中增添了額下的輝芒。

2005年夏 于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