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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其:形象之靈——于凡雕塑中的人及其形式

文:朱其    圖:朱其    時間: 2014.7.25

人及其形式是于凡關注的一個重要主題,他想造就的不是一個現(xiàn)實的人,而是一個關于人的形象,以及這樣的一個人具有什么樣的形象之靈。

于凡做雕塑的方式,習慣從一個具體的形象出發(fā),最后又做得不像那個形象。這實際上是一個從真實到想象的過程。這個過程比用寫實形體表現(xiàn)一個現(xiàn)實的內容困難得多,因為它要求將語言和內容壓縮成一個形象,這個形象既是一個想象化的形式,又是一個被自我化的內容。

這個形象既是內容又是形式,它是一種語言的形象。于凡并非只關注語言的形式實驗,他的創(chuàng)作題材涉及歷史、革命、宗教、傳統(tǒng)和普通人。《1966》、《劉胡蘭的犧牲》、《圣?塞巴斯蒂安》、《唐?仕女(官吏、母子)》、《W先生》,但這不是為了要再現(xiàn)那些歷史和現(xiàn)實的真實,而是要表達一種情景。如犧牲、靈魂的輕盈、神跡。

于凡表達的不是歷史,而是歷史想象;不是宗教,而是神圣性;不是革命,而是犧牲;不是人本身,而是人的靈及其神秘性。歷史、宗教、革命及其人,于凡覺得達不到那個歷史、宗教、革命的現(xiàn)場和他人的內心。

這些現(xiàn)實意味什么呢?對他而言,首先是一個具體的圖像,這些圖像讓他體會到某個很美的景象,比如《犧牲的劉胡蘭》,劉胡蘭倒在血泊中,他聯(lián)想及在作品中呈現(xiàn)的并不是革命,而是一種犧牲的殘酷性,以及浪漫性。對于凡而言,這種感覺是從現(xiàn)實形象中獲得的一種啟示性的神秘體驗,但又不完全是當時的那個場域所具有的。比如他會覺得有一種犧牲或者靈魂的美,這是在轉換時空后對圖像的經驗,在當時的在場,是不會有這種“美”的。

這種“美”不是一種唯美,而是一種歷史和宗教意識滲透其中的美。這種美的表現(xiàn),也不是寫實的真實形象所能呈現(xiàn)的,于凡就試圖造一種形象去體現(xiàn)這種感覺。他“慣常的工作方式是腦子中出現(xiàn)一件雕塑的形象、場景、形體、色彩,氛圍逐漸形成后,隨之的工作是尋找替身?!奔聪扔幸粋€想象性的感覺,再為這個感覺尋找一個形體。這個“替身”的成形,就是從現(xiàn)實到想象的形象。

于凡認為,“神跡不是來自幻想,而是現(xiàn)實,它否定了俗世的意義,顯示其本真。”他的雕塑的意義似乎就是圍繞著為這“本真”尋求一個形象,這種形象現(xiàn)實中沒有,所以只能“再造”,而不是“再現(xiàn)”。形象的再造,他想到了中國傳統(tǒng)的佛教造像或者山水畫的方式,即從現(xiàn)實的形象中出發(fā),找到一個基本形,再根據這個基本形進行想象性的發(fā)揮。

為什么一定要從現(xiàn)實的形象出發(fā),而不是直接的天馬行空的構形?這基于他對現(xiàn)實與奇跡的關系的認識,即“只有發(fā)生于現(xiàn)實之中的奇跡方稱為神秘,缺乏現(xiàn)實背景的神秘只是飄渺的虛幻?!币磺胁皇乾F(xiàn)實形象本身所直接體現(xiàn)的,都具有某種神秘性。這一神秘性來自現(xiàn)實表象所暗示的現(xiàn)實之外的精神存在。

他需要找到與這種現(xiàn)實之外的神秘性吻合的一個形象。實際上,這樣一個形象的特征,應該是“只有現(xiàn)實之中產生,又疏離于現(xiàn)實之外的形象,方能表達這一神秘?!北热缰袊姆鹣?,只有一個基本的身體形象,沒有更具體的形體細部,但佛像的神秘微笑照樣洋溢于臉部,讓人感同身受。于凡覺得這是一種東方之美,即“恬靜、安詳、神秘”。

《哈羅》就是這樣一種語言的形象實驗,他根據佛像和毛澤東揮手像合成了一個紀念碑式的“揮手”像,但這個揮手的巨人的臉部又是被模糊了,不見任何肖像特征。這個作品旨在研究佛像和文革雕塑的關系,既有形式上的相似性,也有這一形象所表達的神秘力量及其莊嚴性。

中國的雕塑傳統(tǒng)中的形象特征似乎給于凡帶來越來越多的啟示,比如唐代彩塑的卡通和童真、魏晉塑像修長的形體、佛像的巨制體量及莊嚴性、臉部微妙而簡括的線條及神秘性。這都使他感到“具象雕塑的構圖都是儀式化的。這使它區(qū)別于現(xiàn)實之人。產生獨特的美?!睆念愃片F(xiàn)實的基本形,尋求一種想象化的形式,這是中國藝術的語言觀念。這使于凡認識到“西方的具象雕塑更接近于現(xiàn)實的真實,而東方的雕塑則更接近人的想象?!彼J為,“具象雕塑應自成一體,徹底告別對現(xiàn)實的模仿,二者之間只有模糊的相似?!?/P>

對現(xiàn)實的具象的“再現(xiàn)”,是西方寫實藝術的基本觀念。自九十年代后,于凡所做的所有努力似乎都是為了擺脫西方意義的寫實模仿。為了擺脫對西方寫實語言的依賴,于凡曾經嘗試觀念化的裝置形式。他脫離了西方意義的寫實模仿,但實際上又是一種對西方觀念藝術的模仿。

經過一段非雕塑化的觀念藝術后,于凡重新回到雕塑本身的形象語言。任何現(xiàn)實之外的精神意義的表達,以及為這一內在精神所尋找的形式,都應該合并成一個形象來呈現(xiàn),尤其是對人及其精神的內在表達。這種表達是一種從歷史的現(xiàn)實到精神的現(xiàn)實,最后達到語言的現(xiàn)實。對于凡而言,這個觀念越來越明確。中國的藝術傳統(tǒng)無疑給與他很大啟發(fā)。

中國的藝術傳統(tǒng)不是直接模仿自然形式,也不直接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第一感受。在繪畫形式上,只是根據一個自然的相似性,進行圖像的再造。這既不是自然的形象,但也不是非自然;第二,中國藝術并不表達日常生活的第一感覺,他只表達跟心靈有關的東西,它既不是現(xiàn)實題材,也不是純觀念,而是人的靈韻,或一種自然的泛靈意義的靈。

比如《白馬與水兵》,很難感覺到馬和水兵的肉身感覺,而是感到他們身上有一種靈韻。馬和水兵,就像是從真實的馬和水兵形體中走出的“馬和水兵的靈”。這就是中國的形而上。比如說看到于凡再造的一匹馬或一個水兵,實際上看到的是馬和水兵的靈的形象,而非他們的真實外形。

這樣一種關于人的表達,并不是要一種現(xiàn)實的形象,甚至現(xiàn)實的形象就是一種遮蔽。人的“靈”是一個比較中國的話題,于凡認為問題“不在于馬健壯,它的肉,它的骨骼,它的體魄。在于它本身的氣質,一個靈在里邊,馬給人大概的靈是什么。說白馬王子,不是說白馬王子長得肌肉都發(fā)達,而是說白馬給人的一個印象,它是空靈、浪漫的,是在現(xiàn)實之上,這是一個白馬的概念。”

這樣一個人的形象是語言想象意義的人,但已經不是為了對再現(xiàn)的擺脫。在中國在進入晚清、民國以后直至當代,關于人的形象的藝術,到現(xiàn)在為止還是個很年輕的課題。中國傳統(tǒng)一直把人畫得虛無縹渺。中國的思想傳統(tǒng)也只是討論泛靈論意義上的人,即人只是具有跟山水和樹木一樣的靈,并不觸及人格和主體意義的人。

將人與自然分開,強調主體的人,是五四之后對西方啟蒙思想的吸收,這也是中國革命的思想基礎及其合法性。當代藝術盡管對現(xiàn)代中國的人的形象有諸多表現(xiàn),但并沒有找到表現(xiàn)人自身的現(xiàn)代語言。關于人的形象的語言形式,在中國可能是一個更復雜的思想和語言實踐。一方面,中國傳統(tǒng)有關于人的靈的表達,于凡也注意到了這一傳統(tǒng)根源及其現(xiàn)代適用性;另一方面,他也注意到革命和西方宗教意義中的人,這個西方遺產中的人具有的犧牲和莊嚴性,實際上也成為于凡這一代人的現(xiàn)代記憶。

他試圖再造一組當代現(xiàn)實中的男人和女人:“W先生”和“L小姐”。他想定義他們的“靈魂是輕盈的、躍動的。輕盈也是愛的表達(自我掙扎在苦海中的人無暇顧及他人)。把他從重負中解脫出來當然是愛。宗教根本上并不是信一個神,也不失為神犧牲、奉獻。宗教是因悟清宇宙和生命的美而自然生出的愛意,這愛施予一切造物。”

在自己的當代“造人”中,于凡相信雕塑如果不指向現(xiàn)實,則一定應該走向宗教的像似性。他實際上在嘗試使中國傳統(tǒng)的“自然人”和現(xiàn)代的主體人得到一個統(tǒng)一,即泛靈的愛和現(xiàn)代犧牲在一個“新人”身上重新合成。

這當然不僅是一個語言改造的企圖,在同一個形象的重新合成或對靈的構形時,精神和形式的再造就是同一個“體”,所謂語言就是這個“體”自身的形象,這個形象既是主體,也是形體。

2009年7月4日寫于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