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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裸:向京的不平靜的身體——傅德明

時間: 2016.4.22

高度的敏感

這是關于表皮,隔膜和一層層覆蓋的顏料的 – 它們構成了對于現(xiàn)實的超越,但又并非是關于個體的,而是關于作為社會一般性和特殊性存在的女性這一現(xiàn)象的。在這里那些樸實無華的身體站著,坐著或者半躺著,她們以一種懶洋洋的或者說是目中無人的姿態(tài)呈現(xiàn)著,無視觀者對于他們的窺視。向京的女人們并非是關于表現(xiàn)具體的女性身份或者是描述藝術家與模特之間的特定關系的,而是通過塑造在一定狀態(tài)下呈現(xiàn)的女性身體的三維圖像來傳達一種更為廣義的思考和關注。然而,迄今為止,這種描述很難準確地概括向京的藝術作品所要表達的。向京一直以來與中國大陸當代藝術的潮流與時尚保持著適度的距離,她的新作顯然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那些光頭的、“自然主義式”的、在男人的性想象中可以成為幻想對象的人體,在與我們視線的遭遇中呈現(xiàn)出極度地沉溺自我,同時它們那些魔幻般的質感的皮膚和怪異的面部表情也緊緊地抓住了我們的全部注意力。這種皮膚,因為它那極端的細膩和微妙的色澤和色調,以及半透明的質感,而表現(xiàn)出一種并非是“真實的”真實感。看起來好像可以透過表皮進入身體的內部 – 去窺視隱匿在表象之下的,超越具象的幻覺的本質的所在。

如果僅僅從雕像的手或者是腳的細部塑造上來說,向京作品所表現(xiàn)出的精湛技術和手法是令人嘆服的。這些由很多的細節(jié)所組合成的姿勢和體態(tài)不僅顯露出藝術家對于如何讓身體本身說話的深刻理解和把握(閱讀“身體的語言”),并且更加重要的是,它們傳達出一種我們可以感覺到的不斷展開,同時又無法完全進入的敘事性。注意到作品“我們”中的手,一對赤裸的人體前后緊挨地站立著,但又保持了一點點距離。通過身后站立的人的右手將觸未觸地伸展向前立之人的裸露臀部而呈現(xiàn)出的一種極為微妙的姿勢,在這兩個雙眼微閉的女人體之間營造出一種令人困惑的張力和情緒。在它們冷漠茫然的表情中蘊藏著可以感知到的欲望與隔膜。

在向京的作品中,雕塑的眼睛也可以傳達出一種混合著心靈探求、憂郁的渴望和冷漠的距離感等復雜的情緒 - 這些元素都共時地蘊育于光滑的裸露身體中。作品“孔雀”是一個有著純真無辜的眼睛和碩大腦袋的半成熟的人體,它的充滿懇求與渴望的眼神直接地探入到我們的心靈,感覺那好像并非是出自一個冷冰冰的雕塑,而是來自一個真實的有著靈魂的肉體。這些作品都是用玻璃鋼鑄造的,材料本身也揭示出向京是怎樣在創(chuàng)造著她的藝術和怎樣通過這種藝術來說話的。

在我們與作品最初的遭遇中,向京的那些人體看起來都沉浸在它們自身的世界里,既不看向我們,也不與彼此凝視。這種內省式的氣質來自于她的每一件作品所需求的繁復和大量的辛苦手工的操作,這些高度精確的手工技術以及藝術家對于女性人體的本能和直覺的把握與再現(xiàn),確保了作品的精湛藝術水準和精神表現(xiàn)力。作品通常都是經過泥稿塑造、澆鑄、打磨和繪畫等一系列程序,于是具體的作品在這個過程中逐漸顯現(xiàn)出個性化的敘述性特征的同時又呈現(xiàn)出非真實性。這種矛盾的感覺很大一部分來自于藝術家所選擇的材料,它既擁有高度寫實的能力,同時又無法完全的模仿真實的生命物體。

緊繃的表皮

作品在起初的時候也許可以迷惑觀者的眼睛,使得他們認為這些是真實的人體,但當人們靠近的時候,這種幻覺就會消失。事實上并不存在什么秘密的手法,作品的非真實性一目了然,然而它們的身體內部似乎又活動著鮮活的靈魂,使得非真實的軀體擁有了生命的力量。在這里真實性的概念遭到了質疑,向京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自由地穿越真實與非真實之間的不明確地帶的機會。她的這些女人體,盡管形貌各異,但它們的神情卻好像是凝聚了各種各樣不同的女人們的面貌 – 它是當代的,然而又是超越任何具體的個人,時間以及空間的。這些人體的表皮,似乎是充滿彈性地包裹著這些堅硬的軀殼,看上去有著柔軟和溫暖的觸覺,它們所支撐和包裹的,是女人的充滿生命能量的原型。它們不同于任何當下的藝術,在它們身上我們可以感覺到一種充滿心靈感觸的,挑戰(zhàn)性的和肉體欲望的張力的存在。這些彼此矛盾的氣質概括了女性的精神特質,然而又無需借助于具體地表現(xiàn)。它們解釋了為什么在我們看向這些女人體的時候可以感知她們自身作為女性的存在,而女性的形象在今日的“新的中國”則已經成為了一個新的社會學議題。

洛杉磯加州大學的莊嘉韻(音譯)在她最近的一篇論文“中國小姐:在全球化舞臺上的超級視覺化的女性身體”中,論述到在當下的中國女性的身體圖像正在經歷著一個深刻的轉變,特別是當她們在媒體上出現(xiàn)時,與毛時代的女性社會角色產生了巨大的反差?!鞍雅缘摹壱曈X化’作為一個出發(fā)點,我斷言自從由資本推動的全球化與政治民族主義同時存在時,這種共生關系也部分地反映在了社會所加諸在中國女性身體上的性別功能和角色中。女性的身體成為一個跨國界貿易的交換籌碼,如同舊式的中性化的女性模范 – 鐵姑娘 – 一個在毛時代被作為社會主義產業(yè)工人模范代表的形象,在新的自由市場和消費經濟中,則正在轉化成一個推動性感化經濟的‘小姐’?!?nbsp; 在這里,過去對于性別身份的有意識消除已經讓位于一個‘新’的女性身體 ——一個高度性感化的和充滿誘惑力的身體。在莊看來這種新的身體的政治學也給中國的女性們提供了以前所無法獲得的機會。在這樣的一個‘超級視覺’的語境里面,向京的人體作品提供了一個強有力的批判工具。

我的表皮的下面

充滿矛盾的豐滿的身體與停滯的青春期的青澀以及對于情色欲望的拒絕, 是向京作品的普遍的特征。很顯然,它們并非是用來滿足男性視覺和觀看的對象。于是,在裸露的去除了任何遮掩物的,向觀者開放的身體與漠視觀者在場的冷漠神情之間存在著一種有趣的張力。如果這些女性的身體在性的層面上并非是性感的和使人產生渴望的,那么是什么抓住了我們的注意的呢?為什么裸露的身體表面搖擺于肉欲的情色與蒼白暗淡的觸感之間?

這可以被認為是向京的女人體的那種幾乎是超現(xiàn)實的觸覺感所帶來的高度的表演性所導致的。它們看上去似乎凝固在自我反省的瞬間,或是,在作品“寂靜的中心”那里所表現(xiàn)出的,全然地陶醉于自我撫慰所帶來的感覺中。

循著這樣的思路,“全裸”作品系列也許可以被看作是對在中國“身為女性的/女人”這樣一種身份所做出的反應和體驗。這對于中國這樣一個男性文化占據(jù)主宰地位的國家來說并非是什么重大的啟示,但是身處在這樣的社會和文化語境里的向京卻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和語言來彰顯女性的身體,一方面她們看上去似乎是順從和謙卑的,而另一方面從她們大膽的、在藝術空間里的近乎不知羞恥的身體的暴露而打破了中國社會對于女性形象的刻板和程式化的想象。她們表現(xiàn)出既害羞又自信的雙重氣質,在私底下公開她們最私密的身體的部分,公然違抗傳統(tǒng)的界定和分類。她們也許并非是“典型”的中國女性,也不是極端的特別。對于她們自身來說這是一種強有力的表現(xiàn)和宣揚的方式與策略 ——特別是在男性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當代中國藝術的情境里。

作為一個女性藝術家制作關于女人體的作品,向京是在表達自我身體和精神的感受,就像一首歌所表達的那樣:“我在我的皮膚下面感受到了你”。這既是一種情感的聲明,也是一種關于包容和結合的姿態(tài)和行動。向京的人體作品 ——她們是真實的物質上存在的,也是本質上接近的 ——在這個意義上回應了男性意識主宰的流行文化的主流心理圖像,并且顛倒了這種秩序 ,使得觀者成為了被包容和被結合的對象,因為他們身處于她們的領域與空間。

被自我表皮所束縛的身體

向京的人體作品,最終只是再現(xiàn)和表現(xiàn),而非現(xiàn)實主義的人體刻畫。但她們是關于哪一種形式和內容的再現(xiàn)呢?喬治華盛頓大學的人文學者蓋爾?維斯(Gail Weis)就指出所有的身體都是歸入一個統(tǒng)一的參照系和標簽的。并不存在著“這個”身體,或者是“這個”身體的圖像。事實上,當我們提到一個具體的個人的身體時,那個身體總是被對應于一個普遍化了的身體標準或者說參照系,比如一個女人的身體;一個拉丁女人的身體;一個母親的身體;一個女兒的身體;一個朋友的身體;一個性感的身體;一個老人的身體或是一個猶太人的身體等等?!?nbsp; 于是,如果向京的女人體并非是關于“特殊的”的身體,或者如同維斯指出的那種“真實”的“基本”的身體,那么我們將如何應對她們?在我們的反應和她們的身體之間,摩擦和錯位就會產生,從而引發(fā)出身體內所蘊藏的張力。它反映出藝術家勇于面對女性身體的“真實性”的努力。

超級模特的身體,或是所謂的理想身體形態(tài)并非是超驗的和本來就存在的。對于非典型性的女性身體圖像在當代文化中的表現(xiàn)就成為了一個公開的嘗試。這并非僅僅是對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女性審美的挑戰(zhàn),在我看來,向京通過她的作品超越了主觀的、“旁觀者的眼睛”式的爭論,嘗試著解構女性圖像再現(xiàn)的本質。正如朱蒂斯?巴特勒曾爭論過的,作為一個女人—— 女性性別的象征和載體 ——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固定的概念。對于巴特勒來說,對這種概念的理解只能基于“那些歷史的和人類學的位置來理解性別作為在特殊的語境里的社會建構的對象”,于是,“當被建構的性別概念作為本質上獨立于生物學的性征理論化了之后,性別自身就成為了一個自由浮動的策略了”,“標準的女性/女人的定義也就成為可以公開討論的了?!?nbsp; 這并非是說向京的作品是關于表現(xiàn)雌雄同體的或者是要消解性別的角色,但它卻為對于擺脫了固定的生物學意義的性征的女性主義的思考提供了新的參考模式。

向京的作品是高度的精確的,甚至是有些自然主義的。經由她的人體作品的極端的物質性——由堅硬光滑和易塑的玻璃鋼和精細的手工以及對于皮膚質感和色澤的深層描繪所體現(xiàn)出——這些人體可以用來表現(xiàn)處于各種各樣的精神狀態(tài)下的女性身體。她們看上去的“真實感”實際上更是一種呈現(xiàn)的策略。 她們看上去也許并不符合通常的審美標準,甚至可以說是丑陋和怪異的,但她們卻更為接近真實的女性人體的復雜本質,她們有可能會感到一種“由于被自我的表皮所束縛著的不適”,但就是這種令人不太舒服的荒誕的呈現(xiàn)傳遞出一種不同尋常的精神力量。

僅僅是關于表皮?

蘇珊?波爾多提醒我們,長期的接收來自減肥節(jié)目、廣告、時尚以及許多其他的由化妝品和醫(yī)藥工業(yè)所制作的關于女性人體美的觀念正塑造著我們頭腦中對于女性標準審美的模式,卻又沒有定義或者給出一個具體的標準參考。   于是,否定或是機會主義者式的利用非“理想和標準”的身體就揭露出了女性身體的多樣性。拒絕正統(tǒng)的對于女性身體的審美定義,向京從象征性和肉體性兩方面塑造了那些女性人體。她們可以被從許多不同的層面加以解讀,體現(xiàn)出藝術家個人獨特的審美情趣和傾向。她們是真實的然而又是非寫實的,她們徘徊在一般性與特殊性之間。這當然不是說作品沒有特性或是基于現(xiàn)實性。正相反,向京相信這正是一個表現(xiàn)真實與自然的最佳的方式——從主觀的、情感的、本能的角度出發(fā),再輔以高度精確的表現(xiàn)技術。

在這里我們感知物理上的“真實的”人體與我們對于女性的社會學形象的批判相重合在了一起。這種形象本身所體現(xiàn)的多重的物質性,通過含蓄的然而又是強有力的對于女性身體的獨特呈現(xiàn)——它們通??偸鞘艿椒N族的、性別的、階級的、技術的、場所的、空間的以及時間的影響——從而既可以被視為是對于當下的當代藝術實踐的既定模式的一種引人注目的挑戰(zhàn),同時也是對中國社會的視覺文化中對于女性視覺形象的始終貫穿如一的表達的一種可行的矯正。

2008年3月

文/傅德明
美國資深策展人,常駐香港
曾任第52屆威尼斯雙年展香港館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