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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形之壁——楊茂源訪談錄

時間: 2011.5.30

孫欣(以下簡稱孫):楊老師您好!通過一些資料我了解到,您早年很多時候是在野外創(chuàng)作的,足跡遍步“無人區(qū)”、“荒蕪地”,在“沼澤之地”塑造生命氣息。有趣的是,我們這次訪談是關(guān)于工作室主題的,這就涉及到工作室的有形與無形之異。那么,您個人認為,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與實體工作室之間,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呢?

楊茂源(以下簡稱楊):對我來說,可能未必需要這樣一個(實體的)工作室。每個人思考問題的方式不同,知識結(jié)構(gòu)、工作方法也不一樣。工作室對我來說,倒是無所謂的事,因為我在家里畫畫也行。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有一段時間去外面走得比較多。當時有種野外創(chuàng)作的習慣,或者說是工作經(jīng)驗吧,它的形成跟我在外旅行的過程是有關(guān)系的。九十年代初,我曾因參與一個考古課題而奔赴新疆考察,那是對考古學者新發(fā)現(xiàn)的一座古城遺址進行地理調(diào)查的項目。作為一位藝術(shù)家——這一特殊行業(yè)者,我也參與到一些具體的工作之中。這對我之后工作的一些方法、角度產(chǎn)生了影響,和其他人有點不一樣。

孫:歷史可能使思路更開闊。您的第一個畫室在哪里?

楊:第一個畫室應該是在美院二年級,二外旁邊。最開始和幾個人合租。大家都沒有錢,四個同學租一個破院子。后來,遷到美院工作室。我們都不在宿舍住,而是睡在有設備的、車間一樣的工作室。

孫:您是做版畫出身的,但平時閱讀到的有關(guān)您的信息大多集中在油畫、裝置甚至雕塑方面。這其中是否有何特殊的緣由或動機嗎?

楊:版畫對我來說,有時候不是很方便。因為它需要印刷。雖然我自己有印刷機,但必須得有工藝。因為都是大油墨,必須親自用手去做,整天弄得手都是黑的。我最近找到了一個版畫工廠。那里有工藝,只要去畫就可以。版畫能用一句話說清楚的就不允許說一句半。不像雕塑,手感和泥的關(guān)系可以處理成很多你察覺不到卻令人興奮的地方。雕塑很復雜,再干凈也復雜。而版畫可能就是一個“灰”或者一條輪廓線就搞定。不像油畫,要有顏色、關(guān)系、空間等的考慮。版畫系的人一開始就接觸語言本身,就有一種有關(guān)語言的意識。記憶中有一句很關(guān)鍵的話就是:版畫語言本身從生活而來。它還有一個特點:如果拋開純技術(shù)層面,剩下的東西都是比較有意思。此外,版畫系是最早接觸材料的專業(yè)。一片樹葉到機器上一印就很好看,這是最早的復印術(shù)。有時候,臟衣服在機器里一印就是很好的作品。這樣使得學生對材料沒有生疏感。

孫:您認為創(chuàng)作空間跟生活有著什么樣的關(guān)系,是希望它跟您的生活刻意地保持距離還是希望兩者盡可能地接近?

楊:其實對我個人來說,有一個兩平方米的工作室,一張桌子,夠我一個人坐的,就是非常理想的創(chuàng)作空間。這個空間百分之百是我的,就象一個“發(fā)動機”。但是我不可能找到這樣一個空間。所以有一個沙發(fā)這么大的空間就足亦,干活可以在外面。廠子、單位都可以,我希望工作室更純粹。因為工作室大了,要么變成一個陳列室,要么變成一個車間,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

孫:您早期的時候比較喜歡野外的環(huán)境,待在不固定的創(chuàng)作空間里。那么,之前的創(chuàng)作和現(xiàn)在這種固有的空間,您覺得哪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更適合自己?現(xiàn)在的工作室有沒有其他的功能?

楊:我過去旅行的那段時間常帶著一個愿望——即希望盡可能多地由著我的性子去把身體展開。這里面可能更多的是獲得一種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來自于你自己。換句話說,我是特別渴望了解我自己的人,所以一直以來對于田野工作有一種好奇。對于西北地區(qū),搞不清楚為什么喜歡,反正有一種力量讓我震撼,讓我覺得跟它有一種關(guān)系,然后就形成一種習慣。于是,很多方案、工作筆記和計劃都在旅行中產(chǎn)生。我經(jīng)常開車,很不靠譜地亂開,反正油箱是滿的,隨時停車就畫。我開車的時候腦袋就像在一平米的辦公室里,但我要是真正在工作室里就是一個工人,就干活,腦袋是停止的。工作室對于我而言,就是一個車間。

實際上,我思考問題的地點更多是在車里,這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工作室”。車里的本子經(jīng)常拿出來畫。半年后,把原來的畫拿出來再整理,覺得還可以的就繼續(xù)。所以,很多作品都是在幾年前感覺的沉淀。

孫:您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有一些什么習慣或者愛好?比如有一些畫家喜歡聽音樂、喜歡看著電視畫。

楊:重復做一件事,要么聽評書,要么聽演義。聽著聽著就感覺不到聲音了。

孫:很多評論家在對您作品的表述中都提到文化性、哲學性、歷史感等等這些。而在我看來,除了這些之外,您的作品還帶有某種隱喻的文化功能。牛羊讓人聯(lián)想到古代祭品,烏鴉預示著生死輪回。讀您的作品,總是讓人觸及到許多心靈深層的東西。

楊:我們接觸最多的動物就是馬、羊、牛這些。當時做“馬”的時候有一個很強的愿望,實際上它也是我階段性思考問題的方法。即:想找到一種跟人很密切的動物失去所有的意義,并在造型上完全毀滅。所以當時希望有意識去強調(diào)馬本身的質(zhì)感。為什么用真實的馬皮呢?首先它是有溫度的,對人心理有這樣一個暗示。我希望從雕刻、造型、語言本身來說,它是消除我們所有經(jīng)驗之外的東西。除了腦袋、馬皮必須有之外,找不到任何跟馬的形體有關(guān)的東西。

之后做《牛胃里的食物》。那是八十年代的時候,我去過蒙古地區(qū),在牛胃里,我看到了玫瑰紅的血液。太陽還沒出來的時候色度很高,天光反射在血上是玫瑰色,閃耀著溫度的。緊接著胃里剖開之后是綠色的,很溫暖。這種材料對我來說印象是去不掉的。剛好在做顏料的時候,突然覺得畫畫應該找一些顏料,于是把這種視覺經(jīng)驗轉(zhuǎn)移到了其中。

孫:看到圓形的馬、牛、羊,體會到從內(nèi)而外迸發(fā)的趨勢,最終形成失重、極致的圓的過程。而一系列被打磨成接近于圓的胸像,則是一種往內(nèi)走的架勢,復歸為另外一種永恒。

楊:“圓”對每個人感覺都一樣。面對一個天大的雞蛋,人的心理會產(chǎn)生一種說不清楚的感情,但絕對不是憤怒,不是暴力。如果是三角形,會產(chǎn)生跟“圓”截然不同的一種心理反映。這實際上是一種完美,是時間最后留下的東西,帶有自然暗示的痕跡。

孫:好像給人感覺多了一種沉重的東西,少了些調(diào)侃的東西。這是不是跟您的經(jīng)歷和心態(tài)有關(guān)?

楊:我認為,調(diào)侃有時候可能會更嚴肅。調(diào)侃太多了就不稀奇了,如果只有一兩個,那它就是最深刻的。我可能更多的是來自于身體本身的暗示。我去任何一個新地方,一定要看城市博物館,哪怕時間相當有限。其次需要一本辭典,諸如此類。因為它對我來說是最真實、最可信賴的東西。

孫:您從90年代開始就畫“土地”,把它自身那種掩埋一切的力量呈現(xiàn)得相當?shù)轿?,好像是跟你在西北考察的?jīng)歷有關(guān)。

楊:那是一種經(jīng)驗的獲得。因為沙漠的場景很大,有時候上面掉根鉛筆也會顯形。把這種經(jīng)驗純化,不需要畫些樹啊,車啊之類。土地與其上的生成之物,可以演變出任何文明。(需補充……)

孫:您對于色彩的把握比較準確,光之于色的溫度感觸尤其敏銳。

楊:我有一個在工作室內(nèi)的作品。每天第一屢光透進屋子的時候,我在工作室畫下它的痕跡,過一小時再畫一些,依此類推,一直到光影從屋內(nèi)消失。然后你會發(fā)現(xiàn),顏色也是有生命的。每個小時的色溫都會不一樣,通過這些顏色可以想象當時圍繞著你的色溫。令人感興趣的是,光在不同時段、不同溫度內(nèi)所發(fā)生的不同變化——而這種變化是能控制的。

孫:這種敏感或許是源于您之前奔赴田野的發(fā)現(xiàn)。在歷史性與流行性、永恒與瞬間、絕對與相對之間做出選擇,并賦予想象以生命。

孫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