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

汪民安:羊的面具和符號游戲

時間: 2011.2.27

在任何一個展廳中,楊茂源的羊都會從眾多作品中脫穎而出,并猛烈地撞打人們的眼睛。羊從來就不是一個咄咄逼人的風(fēng)頭主義者,但是在這里,這些由羊皮手工縫制而成的羊,卻表現(xiàn)出一股巨大的視覺力量——的確,這是羊的色彩、體積、怪異形狀和姿態(tài)所構(gòu)成的符號力量,而不是羊的真實生命流露出的要么暴躁要么柔弱的動物力量。這些力量并不直接粗暴地撞擊心扉,但是,它肯定會令人產(chǎn)生一種額外的震驚。這種震驚,悄然掠過了最初的短暫視覺驚訝,而徑直抵達了廣袤的街頭和觸手可及的日?,F(xiàn)實,在某種意義上,這種震驚在歷史的表面上反復(fù)地拍打。我的意思是,這些羊,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現(xiàn)實隱喻,是對今天日常生活表意實踐的一個高度濃縮,是歷史的一個回聲和銘寫。這個所謂的圖像和化妝時代――大家都在這么說――在這些羊身上得到了活靈活現(xiàn)的表達。羊,以一種表象的方式暴露了時代的秘密,盡管這是種空洞而淺薄的秘密。

所有的人都看得出,這不是一只真實的羊,它沒有生命,它不能流血,不能心跳,不會發(fā)情,也不會恐懼而憂傷地哀鳴。這只是一只虛擬的羊,它只有一支或幾支真正的羊的皮和毛,它由這些皮和毛精心地縫制而成。因此,這里只有羊的外表、形象和不眨眼睛的面孔。是的,這里表現(xiàn)出來的是羊,但不是洋溢著動物精神的羊,而是羊的形象和符號——藝術(shù)家殫精竭慮地為這些羊梳妝打扮:他千方百計地讓它們熠熠生輝,同時又不讓它們泄露蠻橫的身體之力。他讓它們變得楚楚動人,同時又緊緊地封閉起動物固有的任性和暴躁。這樣一個化妝過的羊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絢麗的色彩,茂盛的毛發(fā),慵懶的姿態(tài)和龐大的體積(它通常由一個滑稽的圓形肚子構(gòu)成),總之,我們看到了一個放大的形象:它呆滯但卻耀眼奪目;它沒有生命,但卻在炫耀它的漂亮、俏麗、奢華;它是輕巧和輕薄的,但卻表現(xiàn)得厚重、穩(wěn)當、塌實;它內(nèi)在深處是空洞和蒼白的,但顯得飽滿、富態(tài)、滿足——還有什么東西像這些羊這樣更能說明我們這個時代和這個時代的某些人群呢?

如今,處處都是符號,處處都是形象,處處都是膨脹的奢華,處處都是愚蠢的炫耀。這個時代充斥著表面的真實,充斥著形象崇拜,充斥著過度的符號。歷史在今天將自身變成了歷史的劇場和舞臺:這是一個化妝社會,它嘲笑了真和假的邏輯?;蛘哒f,化妝放肆而嬌縱地鋪滿了時代的每個角落,并且還自鳴得意。沒有什么比它們,比這些羊所流露出的符號證據(jù),更自以為是地認為是時代的寵兒了。本質(zhì)的退隱,真實的退隱,內(nèi)心的退隱,甚至血的枯竭,都被符號崇拜不屑一顧地置于一旁——這就是我們的震驚之所在:內(nèi)在的空洞和貧乏同外在的奢華和膨脹相輔相成。一個沒有生命的羊,卻可笑地讓自己占據(jù)一個巨大的空間,并且珠光寶氣。這真是一個喜劇空間――的確,它喜氣洋洋,惹人喜愛,毫無危險,但是,不無諷刺性的是,這個喜劇性的空間卻被一種悲劇色彩的氛圍所悄悄地籠罩著:它不是由倔強的生命力而是由空氣來支撐的。

這就是化妝的含義。在此,化妝不是遮蓋了真實,而是取代了真實,變成了真實本身。化妝不是對身體的修補,掩飾和喬裝打扮,它變成了身體本身,它成了一個重新制造的身體,一個符號身體,一個剔除了動物性的身體,一個虛擬的但卻具有物質(zhì)性的身體。這樣一個身體壓倒性地擠走了血肉軀體。化妝,其初始動力來自于血肉之驅(qū)的粗糙,是對這種粗糙的耐心撫慰,但是,其最后結(jié)果,不是撫慰和掩飾了這種粗糙,而是消滅和根除了這種粗糙,以及這種粗糙寄生于其中的動物軀體。身體的修補術(shù),不是改變和掩飾了身體,而是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了身體。

如同身體在化妝的過程中不是被掩飾了而是被丟失了一樣,羊,在這里也本末倒置了,符號驅(qū)趕了身體。羊在精心打扮中,甩開了它的動物本質(zhì),而在一個盛大的符號游戲中起舞。在這個舞蹈游戲中,羊不是戴著面具,它就是全部的面具本身。而面具和符號游戲,這些形式主義強迫癥,正好是這個時代的絕妙注腳,一個浪費主義的奢侈注腳。

這就是一個全新的經(jīng)濟學(xué)時代。如果說,生產(chǎn)主義的時代是拼命地積攢,并且將這種積攢轉(zhuǎn)化為再生產(chǎn)的動力的話,那么,這樣一個時代――符號崇拜和形象崇拜的時代――只能是一個消費主義的時代。我要說,它甚至是一個浪費主義的時代。這樣一個時代,生產(chǎn)主義的積攢讓位于非生產(chǎn)性的耗費;節(jié)儉的人群讓位于浪費的人群;實用主義讓位于形式主義;苦行的功利主義讓位于奢侈的享樂主義;內(nèi)心世界的盤算、充實和堅定的目標讓位于虛空、迷茫和精巧的表演;玩具、形式和游樂取代了焦慮、意義和所指;物質(zhì)生活擠走了精神生活;此時此刻的炫耀排斥了短暫的記憶和歷史:人們沉浸在一個即時性的形式主義的浪費快感中。這種浪費主義的經(jīng)濟學(xué)就是非功利的經(jīng)濟學(xué),就是無用的經(jīng)濟學(xué),就是將能力和經(jīng)濟的重心置于奢華的耗費之上。正是在浪費的過程中,在完全非適用的勞作中,在形象和符號的過度揮霍中,在形式的沉迷中,一種耗費而華麗的生活風(fēng)格出現(xiàn)了。它被一個龐大的耗費人群培育出來,這樣一個人群不是資產(chǎn)階級,而是小資產(chǎn)階級。

汪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