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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繪畫”、元圖像&元現(xiàn)代 邵亦楊

元藝術(shù)現(xiàn)象

在當代社會, “元”(meta)這個前綴詞越來越來多地被加在許多藝術(shù)與文化現(xiàn)象和作品中。比如“元小說”、“元電影”、“元繪畫”,“元雕塑”,那么,什么是“元”?如何界定“元藝術(shù)”呢?

“元”(meta), 這個詞根源自希臘語,表示“之后”或“超越”。當它用在詞語前綴中時,暗示一種在概念背后的更廣泛、更抽象的概念,有自我指涉的意義,通常指同類范疇的集合。比如: 在語言學上,元語言是一種關(guān)于語言的語言,一種自我引用的語言,一種語言的集合。[1] 用同樣的哲學邏輯,米歇爾將“元圖像”(meta-picture)定義為一種關(guān)于圖像的圖像,能自我指涉的圖像,一種圖像的集合。[2] 從這個意義上說,元藝術(shù)是關(guān)于藝術(shù)的藝術(shù),能夠反觀自我或者說反審自身的藝術(shù),一種藝術(shù)概念的集合。它強調(diào)自我反省,喚起觀眾沉浸式的體驗。

畫里有畫-自我指涉的元繪畫

馬格利特,《圖像的背叛》,60x81cm, 1929,布面油畫,洛杉磯藝術(shù)館,畫面上用法語寫著:“這不是只煙斗”.jpg

馬格利特,《圖像的背叛》,60x81cm, 1929,布面油畫,洛杉磯藝術(shù)館,畫面上用法語寫著:“這不是只煙斗”

馬格利特,《兩個迷》, 1966,油畫,私人收藏,65 x 80 cm.png

馬格利特,《兩個迷》, 1966,油畫,私人收藏,65 x 80 cm

1966年,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家雷內(nèi)×馬格利特(Rene Magritte)畫了《兩個迷》 (The Two Mysteries)。畫面中,兩次出現(xiàn)了他在《圖像的背叛》(The Treachery of Images 1929)中那只著名的煙斗:一只出現(xiàn)在畫架上,煙斗的下方依然寫著“這不是一只煙斗”(Ceci n'est pas une pipe),另一只懸浮在畫面之外。兩只煙斗相互呼應,給人帶來一種視覺的迷惑:那只煙斗是從畫面中跳出來的嗎?它懸浮在空中,還是印在墻紙上? 畫家去哪里了?觀眾面對著一幅畫,還是進入了一個房間?

與《圖像的背叛》同樣,《兩個迷》再次挑戰(zhàn)了繪畫的再現(xiàn)性;不同于《圖像的背叛》的是,《兩個迷》的核心不在于“這不是一只煙斗”,而是“這不是一幅畫”。畫家通過圖像的層疊、房間的存在,制造出現(xiàn)場與幻覺的重合,給人以一種時空錯位、層次遞進的心理認知。它顯示了美學家理查德·沃爾海姆(Richard Wollheim)的圖像“雙重性”(twofoldness)概念:當一幅畫中嵌入另一幅畫,一個圖像之中嵌入另一個圖像時,繪畫的再現(xiàn)對象與繪畫本身、能指與所指之間區(qū)別被打亂,圖像的表現(xiàn)力達到了一個全新高度。[3]  

畫里有畫,《兩個迷》是一幅具有自我指涉、有自我反省意識的“元繪畫”。它邀請觀眾面對畫架,沉浸在畫面之中,站在藝術(shù)家的位置思考繪畫的意義, 同時,畫家的自我意識也隨著圖像的遞進浮現(xiàn)出來。

具有自我意識的早期元圖像

在歐洲藝術(shù)史上,有自我指涉和自我意識的“畫中畫”并非罕見。在《有自我意識的圖像:對早期現(xiàn)代元繪畫的洞察》(The Self-Aware Image: An Insight into Early Modern Meta-Painting,1997)一書中,藝術(shù)史家斯托伊契塔(Victor I. Stoichita)探討了關(guān)于北歐16和17世紀繪畫的自我意識。[4] 在他看來,從文藝復興早期開始,歐洲繪畫就是一種“有自我意識的圖像”,藝術(shù)家以繪畫創(chuàng)作自身為主題,通常用“嵌入法”(mise en ab?me)、“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和“視幻覺”(trompe l’oeil)這樣的策略來表達自我意識,形成了早期的現(xiàn)代“元繪畫”。[5]

在“畫中畫”中,“嵌入法”中最常見的方式,這樣的畫通常嵌入其它畫作,在歷史的互文關(guān)系中,與現(xiàn)實場景形成反差。比如維米爾的《持天平的女人》(Woman with Scales,1664),描繪了一個正在稱量黃金珠寶的女人。秤金題材在17世紀的荷蘭很常見,通常以宗教的名義,來諷刺和警告追名逐利的世俗追求。在這幅畫中,維米爾在背景中“嵌入”了另一幅宗教畫《最后的審判》(the Last Judgment),從題材、風格,到信仰、理念,都與前景形成鮮明對比,不僅增強了畫面的縱深感,而且更加突出了“靈魂拷問”這個宗教主題。用這種“畫中畫”,畫家既諷刺了當時荷蘭日益物質(zhì)主義化的社會,也質(zhì)疑了宗教畫本身的宣傳教育功能,揭示出世俗與神圣、現(xiàn)實與教條之間的反差。[6]

維米爾,《持天平的女人》,1664,布面油畫,39.7 x 35.5 cm,華盛頓國立美術(shù)館.jpeg

維米爾,《持天平的女人》,1664,布面油畫,39.7 x 35.5 cm,華盛頓國立美術(shù)館

在16世紀晚期到17世紀上半期的弗蘭德斯,多層次的“嵌入法”還用來展示當時新興的鑒賞和收藏文化。比如大衛(wèi)·特尼爾斯(David Teniers)的《萊奧波德·威廉大公在他的畫廊里》( Archduke Leopold Wilhelm in his Gallery,1647),呈現(xiàn)了當時流行的畫廊場景。室內(nèi)墻壁上層層疊疊掛滿了文藝復興大師們的作品,其中包括拉菲爾、委羅內(nèi)塞、提香、喬爾喬內(nèi)和魯本斯的名作;桌面上也堆著畫稿和古羅馬雕像,這些作品多數(shù)相互參照,形成了藝術(shù)史上的互文關(guān)系。

特尼爾斯, 《利奧波德·威廉大公在他的畫廊里》,1647,銅板油畫, 106 x 129 cm  c. 1647 , 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shù)館.jpeg

特尼爾斯, 《利奧波德·威廉大公在他的畫廊里》,1647,銅板油畫, 106 x 129 cm  c. 1647 , 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shù)館

不僅如此,這幅看似客觀寫實的畫面還表達了畫家的自我意識。藝術(shù)家把自己畫在畫面的最左邊,表明本人在場,而他面向畫外的目光又印證了觀眾的存在。畫面中央出現(xiàn)的是重要贊助人利奧波德·威廉大公,在他身后半開的門增強了畫面的縱深感,并把觀眾的目光吸引到另一個掛滿繪畫的房間。在構(gòu)圖上,維拉斯貴茲的之后創(chuàng)造的那幅著名《宮娥》很可能受到這幅畫的啟發(fā)。

在所有嵌入式“畫中畫”中,《宮娥》是著名的一幅。畫家在觀眾的正面,嵌入了一面鏡子,鏡子中映出國王和王后。 一方面使贊助人--國王夫婦認為他們是唯一的觀眾,另一方面也讓觀眾站到了國王和王后的這個神圣的位置上。在鏡子的上方,畫家嵌入了兩幅魯本斯風格的繪畫,題材來自于奧維德的《變形記》,描繪了人和神之間的較量。這個主題令人聯(lián)系到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新和藝術(shù)自身的挑戰(zhàn)性。畫家還將自己的自畫像放在畫面的重要位置,并在他面前,嵌入了一幅背對觀眾的大畫,給觀眾留下一個永久的謎。畫家正在描繪的是國王和王后?小公主、還是《宮娥》這幅畫?在這幅猶如迷宮一樣的作品中,委拉斯貴茲反省了繪畫本身的意義,并且顯示了自己作為藝術(shù)家的重要地位。

委拉斯貴茲,《宮娥》, 布面油畫,318 x 276 cm, 1656,馬德里普拉多美術(shù)館.jpeg委拉斯貴茲,《宮娥》, 布面油畫,318 x 276 cm, 1656,馬德里普拉多美術(shù)館

埃爾·格列柯(El Greco)的《有地圖的托萊多風景》(View of Toledo, with Map,1610)是一幅具有“視幻覺”效果的畫中畫。畫面中心突出了贊助人的資產(chǎn)--唐璜塔維拉醫(yī)院。它仿佛漂浮在云端中。畫面的左上方,圣母正向托萊多的圣人伊爾德豐索呈現(xiàn)法衣,象征這個城市虔誠的宗教信仰,左下角的河神塔古斯雕像代表這里的興旺富饒。前景中的年輕人(據(jù)說以畫家的兒子為參照,暗示著畫家自己青年時的形象)正面對觀眾,展開這個城市的地圖。天空中的圣母、圣人和地面上的河神都有極強的立體感,如同凸顯于畫面之外的圓雕,而帶有褶皺的平面圖仿佛被拼貼到畫面上。這幾處“嵌入”的圖像都具有強烈的“視錯覺”效果。它們還與俯瞰的城市街景錯落對照,形成 “互文”關(guān)系。在這幅色彩陰郁、氣氛不安的畫面中,神話和宗教的說教性被大大縮減。 以地圖為參照, 埃爾·格列柯把真實與虛幻、現(xiàn)場與想象、平面與立體整合起來,不僅描繪了托萊多的自然風景,而且展現(xiàn)了這個城市在宗教改革時期風雨飄搖的社會景觀,顯現(xiàn)出一種在當時極為罕見的自我表現(xiàn)意識。

埃爾·格列柯,《有地圖的托萊多風景》,1610,布面油畫,132 x 228 cm,托萊多美術(shù)館.jpeg

埃爾·格列柯,《有地圖的托萊多風景》,1610,布面油畫,132 x 228 cm,托萊多美術(shù)館

在17世紀的靜物畫中,還有一種 “視幻覺”效果更強、更逼真的“畫中畫”,其中弗蘭德斯畫家科尼利厄斯·吉斯布萊斯(Cornelius Gijsbrechts)的作品最有代表性。他的《有小提琴的視幻覺-畫家的安排與自畫像》(Trompe-l'?il with violin, painter's implements and self-portrait,1675)是其中典范。與17世紀弗蘭德斯和荷蘭的大多數(shù)靜物畫一樣,這幅畫了表現(xiàn)時光的流逝與生命的短暫,隱喻世俗名利之虛無。不僅如此,畫家還將透視效果做到極致,畫家的自畫像、調(diào)色板都被“嵌入”其中,如同拼貼。通過這幅 “視幻覺” 加強版的畫中畫 ,藝術(shù)家以視覺陷阱反觀世俗名利場,揭示其“虛無之虛無”(vanitas vanitatum);呈現(xiàn)了對藝術(shù)和人生的雙重反省。

吉斯布萊斯(Cornelius Gijsbrechts), 《有小提琴的視錯覺-畫家的安排與自畫像》(1675),華沙皇家城堡.png

吉斯布萊斯(Cornelius Gijsbrechts), 《有小提琴的視錯覺-畫家的安排與自畫像》(1675),華沙皇家城堡

斯托伊契塔將早期元繪畫研究的時間范圍,界定在1522年至1675年之間,開始于威登堡偶像破壞的爆發(fā),結(jié)束于吉塞布列茨(Gijsbrechts)畫出最強“視幻覺”的那一年。在以往的藝術(shù)史上,這個歷史跨度被認為是巴洛克藝術(shù)時期--一個藝術(shù)風格有所變革但相對穩(wěn)定的時期。藝術(shù)家們的繪畫技藝、社會地位和作品價值都得到很大提升。然而通過分析這些自我指涉的元圖像模式,斯多伊奇塔得出了比以往更為激進的的結(jié)論:從文藝復興后期到巴洛克時期,是一個價值觀崩塌的時代。16世紀早期,圣像被推翻之后的信仰危機引發(fā)了個人好奇心,標志著思想史的上一個重要轉(zhuǎn)折:新柏拉圖主義(Neoplatonism)理念逐漸轉(zhuǎn)向笛卡爾主義者的“我思故我在”的個體實踐。在藝術(shù)上,新教的偶像破壞運動嚴重打擊了以往的藝術(shù)產(chǎn)業(yè),具有美學意義的藝術(shù)時代降臨,這種現(xiàn)象被漢斯×貝爾廷(Hans Belting)稱為 “奪取神學家的權(quán)力”(Machtergreifung der Theologen) 。[7] 在藝術(shù)市場最先興起的荷蘭和弗蘭德斯,首先出現(xiàn)一種超越神學、甚至所有既定權(quán)力的、具有自我反省意識的現(xiàn)代架上繪畫。這種自我反省意識也同樣體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比如:具有諷刺意味的新拉丁語流浪漢小說、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和詹姆斯一世時期的宮廷面具。這些風格“古怪”的藝術(shù)作品不僅影射了宗教改革時期宗教、政治和藝術(shù)機構(gòu)中的存在的悖論與盲點,而且反映出藝術(shù)家的自我意識和反省精神,是早期元圖像的代表。

沒有框架的元圖像

在中國繪畫史上,同樣有“畫中畫”這樣的元圖像。在《重屏—中國繪畫中的媒材與再現(xiàn)》(2009)一書中,巫鴻探討了中國繪畫中的早期元圖像。他認為:“一件元繪畫必須是反思性的,要么反思其他繪畫,要么反思自己。前者是相互參照,后者是自我參照?!盵8] 以周文矩的《重屏會棋圖》為例,巫鴻觀察到: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屏風圖像與歐洲的畫中畫同樣具有“互文性”?!爱敋v史上一系列屏風圖像連接成一個相互參照的網(wǎng)絡(luò)體系時,這些圖像的物質(zhì)界限就消失了。它們的聯(lián)系所呈現(xiàn)的互文性,打破了特定繪畫作品孤立的、自給自足的物質(zhì)性存在”。[9] 

屏幕快照 2020-04-02 下午8.08.34.png周文矩,《重屏會棋圖》,絹本設(shè)色畫,南唐(原跡已佚失,今版本為宋人臨摹本)寬40.3厘米,長70.5厘米,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在《中國畫和它的觀眾》(Chinese Painting and Its Audiences)(2017)中,柯律格(Craig Clunas)也曾運用米歇爾的元圖像概念來研究圖像與觀眾之間的關(guān)系。他將注意力從藝術(shù)家轉(zhuǎn)移到藝術(shù)作品及其接受上。在柯律格看來, 明朝之前中國的“畫中畫”通常用來強調(diào)文人雅士們對名作的敬仰,不同于西方藝術(shù)那樣用“畫中畫”來表現(xiàn)畫面之外的另一個世界。[10]

無論巫鴻提到的“重屏”,還是柯律格的畫中看畫的例證,無疑都是最典型的“畫中畫”,或者說 “元-元圖像”(meta-meta picture)。[11] 它們都具有“元繪畫”的共同特點:畫中有畫、與之前的藝術(shù)有互文關(guān)系。對這類元繪畫的研究拓寬了 “中國畫”這個概念及其研究視野,展現(xiàn)了更廣泛的社會文化圖卷。

然而,在中國文人畫傳統(tǒng)中,原本沒有“在上”、“之后”、“一起”或“關(guān)于”這樣的“元”概念,在以水墨為主的傳統(tǒng)繪畫中,并不在意表面化的圖像重疊,更不強調(diào)深度和視幻覺。除了屏風、雅集這類題材之外,畫中畫并不多見,在明代晚期南宗文人畫地位的確立之后更為少見。即便在《韓熙載夜宴圖》和《重屏會棋圖》這類典型的“元-元繪畫”中,屏風的作用也與歐洲繪畫不同,主要在于敘述事件、分割時空、情緒表達和政治隱喻,而不只在于追求空間深度和視幻覺。與委拉斯貴茲的《宮娥》,或同時代其它西方“元繪畫”相比,并沒有顯示出藝術(shù)家的自我意識和反省精神??侣筛裼^察到:在17th、18th 世紀,當追求視幻覺效果的“畫中畫”在西方有趨于上升時期時,在中國反而不再流行。[12] 這種趨勢一方面體現(xiàn)了中國畫不同于歐洲繪畫的總體時空觀, 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中國畫在功能、展示和觀看群體上的改變。

明代中晚期,是具有個體表達的文人畫興盛期。在中國文人畫傳統(tǒng)中,最看重的“氣韻生動”,孕育了個體表達的可能性。[13] 即便是注重臨摹的“傳移模寫”,也要求每個畫家的創(chuàng)造必須服從于一個整體的 “圖像語境”。 這種圖像的“參照性”,是否更有自我意識和反省精神呢?在這個意義上說,中國傳統(tǒng)水墨是否更接近于具有現(xiàn)代性意義的“元圖像”呢?

《中國畫和它的觀眾》(Chinese Paintingand Its Audiences ).jpg

《中國畫和它的觀眾》(Chinese Paintingand Its Audiences )

文人畫強調(diào)“書畫同源”,筆墨圖像原本有自我參照的傳統(tǒng),比如“枯木竹石”這個母題的源頭, 可以上溯到唐代的“山水樹石”。[14] 從意境上,與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中所評價的五代李成(919-967)的“寒林平遠”,“古木寒泉” 相關(guān)。作為一個文人畫的獨特題材,“枯木竹石”發(fā)源于蘇軾,又以趙孟頫、倪瓚、吳鎮(zhèn)等人的文人水墨畫為代表。歷代文人畫家在之前有關(guān)樹、石文化意境和水墨圖像的基礎(chǔ)之上,不斷增減重構(gòu),形成自己獨特風格的 “枯木竹石”。這些作品在題材、筆法和意境上相互參照,畫面內(nèi)外還有作者本人、歷代收藏者和鑒賞者的題記和印章,與畫中的圖像相互印證,形成了多層次的互文關(guān)系。

蘇軾,枯木竹石圖卷 ,紙本水墨 ,26.5×50.5 公分 ,日本私人藏.png蘇軾 枯木竹石圖卷 紙本水墨 26.5×50.5 公分 日本私人藏

蘇軾的《木石圖》是這類題材中的經(jīng)典。[15] 畫中怪石園中帶方,以快速的皴筆畫成,紋路盤旋、有滾動感,造型如蛤蟆,與其所謂“石壓蛤蟆”的書法風格互相映證。[16] 這塊“蛤蟆石”似乎從高處滾落,碾過幾叢竹草,又壓中枯樹之根,枯樹痛苦掙扎,樹干扭曲,樹枝仿佛伸出的手臂,正在求救。這幅畫中山石、樹木之間產(chǎn)生的“巴洛克”式的戲劇性效果,影射出蘇軾本人的人生挫折。

“枯木怪石”是蘇軾遭貶官之后,最常畫的題材 。 宋代《春渚紀聞》記有“東坡先生……每為人乞書,酒酣筆倦,多作枯木拳石以塞人意”。[17] 元代鮮于樞(1246-1302)也曾在蘇軾《古木竹石》圖題跋: “右東坡<枯木叢筱怪石圖>,世間傳本甚多,此卷前有乾卦印,后有紹興玉印,是曾入紹興內(nèi)府者,蓋非他本比也。杭州王井西嘗收一本,與此略同,不知今歸何人?!盵18] 可見枯木竹石曾經(jīng)有多幅相似的版本流傳?,F(xiàn)存《木石圖》中無蘇軾提款,卷后有米芾、劉良佐的跋文和題詩。[19] 從詩文推斷,這幅畫有可能創(chuàng)作于王安石“熙寧變法”(1069)之后, 蘇軾遭罷黜,赴徐州(1077)任前所做。

盡管現(xiàn)存這幅“木石圖”的題跋、創(chuàng)作時間、甚至本身的真?zhèn)味即嬖跔幾h,但是,蘇軾多次畫這個圖像的史實和意圖并無異議。蘇軾好友米芾在《畫史》中點明:“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鬱也?!盵20]可見,蘇軾因政治抱負不能實現(xiàn),心情郁悶,作畫才多以枯樹、怪石為主 [21]。在中國傳統(tǒng)寓意中,枯木還有絕處逢生的意義,正如蘇軾當時的境況,雖數(shù)遭貶斥,但在不同任職上有政績、得民心,在杭州任上疏通西湖的“蘇公堤”便是一例[22]。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失意使蘇軾成為一個更純粹的文人,成就了他的藝術(shù)造詣。

《木石圖》的美學價值,不僅在于圖像本身,還在于藝術(shù)家的自我表達意識。蘇軾在詩文中多次提到“江山如畫”,其中最著名的詩篇為《念奴嬌·赤壁懷古》。 也就是說,只有被文人墨客的眼光取舍過的一草一木,才算得上“如畫”。這種具有個體意識的美學觀在文人畫美學中具有轉(zhuǎn)折性的意義。藝術(shù)的真實超越了“造化的真實”,主觀超越于客觀。

在“江山如畫”之外,蘇軾在《書朱象先畫后》更明確地提到:“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而已”[23], 也就是說藝術(shù)是表達自我的媒介。現(xiàn)今可見的這幅《木石圖》, 畫面上除竹葉和一些樹枝外,大都用淡墨干筆畫出,屬于文人率意的“信筆墨戲”,“與職業(yè)畫家對樹石質(zhì)實的刻畫方法迥然相異”。[24] 其筆墨韻味顯示出自王維以來文人水墨所提倡的“書畫同源”的自然寫意風格,體現(xiàn)了蘇軾“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美學主張。[25]

從詩文淵源上,“枯木”的象征意義可以上溯到北周庾信(513-581)的名作《枯樹賦》, 文中寫到樹木由盛而衰,從“有拳曲擁腫,盤坳反覆,熊彪顧盼,魚龍起伏” 到“鳥剝蟲穿”、“膏流斷節(jié)”、 “千尋瓦裂”。當時庾信困居西魏,不得南返,以枯樹自比,悲嘆道: “木葉落,長年悲”,“樹猶如此,人何以堪!”[26] 在《木石圖》上,元代文人俞希魯(1278-1368)的題跋結(jié)合了這兩個意像:“余讀庾子山《枯樹賦》,愛其造語警絕,思得好手想象而圖之,卒不可遇。今觀坡翁此畫,連惓偃蹇,真有若魚龍起伏之勢,蓋此老胸中磊砢,便自不凡。子山之賦宛在吾眼中矣?!痹谟嵯t斂磥?,蘇軾突破正是在于將圖像與文化意境的結(jié)合和自我表達意識。

在《木石圖》這樣的文人水墨中, 詩、書、畫一體, 成為一個全方位水墨畫概念,即便沒有表面化的圖像嵌入,也同樣具有“元圖像”的層次。它不僅是一幅水墨畫,而且是一幅關(guān)于文人水墨的水墨。 它雖然沒有內(nèi)框、外框,但是在書畫裝裱上,有多重拼貼、“雙挖”、“嵌裱”的詩文,圖像和題跋之間相互關(guān)照。藝術(shù)家本人與其他人的詩、書、畫形成互文關(guān)系,文本與圖像重疊,語境和闡釋重疊,在結(jié)構(gòu)上建立了一種多元參照的互文關(guān)系。歷代的鑒賞者的私密觀看,現(xiàn)代媒體上的公共觀看,使“枯木竹石”這個圖像呈現(xiàn)出不同層次的再現(xiàn)。

為了理解這樣的繪畫, 觀眾不僅需要感知,還要收集相關(guān)知識,積累觀看經(jīng)驗。在這種情況下,《木石圖》本身是否是一個典型的“元-元圖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幅畫是一幅詩書畫結(jié)合的水墨畫;一幅體現(xiàn)“元認知”的圖像,一種不斷嵌入認知過程的圖像,具有自我反省和自我表達的意義??菽局袷@個題材和圖像在被歷代文人畫家反復描摹、欣賞之后,出現(xiàn)在不同時空的現(xiàn)實中。文化的積淀建構(gòu)了這幅畫視覺呈現(xiàn)的層次,觀眾的認知不斷深入這種層次。在不同時代和不同的社會語境中,《木石圖》產(chǎn)生出穿越時空的文化意義。

關(guān)于反省的現(xiàn)代元繪畫

如果說研究“元圖像”的意義在于于圖像的自我參照、藝術(shù)家的自我表達、自我反省和觀眾的多元認知,那么很多現(xiàn)代主義繪畫,特別是后現(xiàn)代之后的多媒體藝術(shù),就有可能是天生的“元藝術(shù)”。20世紀以來,現(xiàn)代藝術(shù)的自我反省意識遠遠超出了傳統(tǒng)美學的界限。藝術(shù)家們以藝術(shù)自身和主體為參照,更自由地創(chuàng)作,開始了一種更具有自我意識的、更有自我反省精神的藝術(shù)。 觀念藝術(shù)、大地藝術(shù)、行為藝術(shù)、 新媒體藝術(shù)不僅反省藝術(shù)自身,而且反省藝術(shù)產(chǎn)生的狀況、 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過程、觀念的生成和與觀眾之間的互動。

畢加索,《卡恩維勒肖像》.jpeg畢加索,《卡恩維勒肖像》

現(xiàn)代抽象畫可以是元繪畫的某種體現(xiàn),因為它們反觀自我,揭示了創(chuàng)作過程,將觀者的注意力吸引到畫布、顏料、紋理和形式的構(gòu)成上,顛覆了繪畫主題。 比如:畢加索的分析立體主義作品包含無數(shù)個嵌套圖像,既有相似元素,也增添了新的內(nèi)容,就像是俄羅斯套娃,一個套一個,集合在一起成為元圖像。同時,它又擺脫了具體的再現(xiàn), 使觀眾無法清晰地識別感知對象,從而進入不同層次的相互感知。這種模棱兩可的畫面,屬于米歇爾元圖像理論中所謂鴨子和兔子的例證。[27] 而畢加索的在綜合立體主義時期的拼貼畫“小提琴”系列,引用了西方藝術(shù)史上“視錯覺”的方式,揭示了藝術(shù)的現(xiàn)實意義,更真實地表達了對現(xiàn)實世界的認知和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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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加索,《吉他》

純粹抽象畫最有可能體現(xiàn)人類主體的反省意識。因為它通常沒有特定的主題,藝術(shù)家用抽象的形式反省繪畫自身,并且邀請觀眾沉浸其中,展開自由的冥想。馬列維奇(Kazimir Malevich)至上主義的《白上白 》(1918),白色套白色、空無疊空無,徹底消解了俄國圣像畫的核心價值,體現(xiàn)了個體反省的意義。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的《第十號》(No.10)用單純的色塊呈現(xiàn)了柏拉圖形而上的“洞窟論”,又令人聯(lián)想到葉芝( Willam Yeats)詩中的意象,破碎的石墻、驚恐的、逃跑的人。賈斯珀瓊斯的《三面國旗》用美國國旗圖像的疊加制造反透視效果,突出繪畫性和材質(zhì),顛覆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制造的幻覺。羅伯特·勞申伯格( Robert Rauschenberg)的白色繪畫(White Paintings )用三塊白色的畫布并列,象熒屏一樣,卻并不放映圖像,而是反映出觀眾的身影。他使觀眾沉浸其中,成為嵌入于畫面的主題和圖像,反省自身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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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列維奇《白上白》(1918)79.4 x 79.4 cm, 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

馬克·羅斯科,《第十號》,1950. 布面油畫, 229.2 x 146.4 cm, 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png

馬克·羅斯科,《第十號》,1950. 布面油畫, 229.2 x 146.4 cm, 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 

瓊斯《三面國旗》,板面燒臘、油彩、拼貼畫78 x 116 x 13 cm. 1958,紐約惠特尼美國藝術(shù)館收藏.png

瓊斯《三面國旗》,板面燒臘、油彩、拼貼畫78 x 116 x 13 cm. 1958,紐約惠特尼美國藝術(shù)館收藏

勞申伯格作在他1951年的《白色繪畫》(7屏)前,紐約斯泰勃畫廊.png

勞申伯格作在他1951年的《白色繪畫》(7屏)前,紐約斯泰勃畫廊 

當代藝術(shù)中的“元現(xiàn)代”轉(zhuǎn)向

不同于前現(xiàn)代或現(xiàn)代早期的元圖像,當代的“元圖像”已經(jīng)從“圖像”轉(zhuǎn)變成了“信息”。它不僅是圖像,而且是一場演說?!癿eta” 這個前綴顯示了圖像的危機,一方面,它假定圖像需要闡釋,而另一方面,它也增加了圖像原來的意義?!霸獔D像”理論不僅用來描述“畫中畫”、而且不斷穿越于現(xiàn)實和再現(xiàn)的邊界,展示出一種反思的方法。

在2011年的《元現(xiàn)代主義的筆記》(Notes on Metamodernism )這篇論文中,文化理論家提摩西·維莫倫(Timotheus Vermeulen)和羅賓·范登·阿克(Robin van den Akker)提出了元現(xiàn)代(Metamodern)這個概念。[28] 他們認為, “相對主義、反諷和模仿的后現(xiàn)代文化”已經(jīng)結(jié)束,取而代之的是后意識形態(tài)條件下的參與、影響和講故事?!?他們認為,“如果說現(xiàn)代通過一種烏托邦式的銜接(syntaxis)來表達自己,后現(xiàn)代通過反烏托邦式的并列(parataxis)來表達自己,那么元現(xiàn)代似乎通過一個主題的元合(metaxis)來暴露自己?!彼敖橛诂F(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之間,介于現(xiàn)代的激情與后現(xiàn)代的反諷之間”,通過保持后現(xiàn)代的自我反省意識重新溯源現(xiàn)代主義,回應當今世界氣候變暖、金融危機、政治動蕩和數(shù)碼革命等問題。不同于現(xiàn)代的“狂熱或天真”,后現(xiàn)代的“冷漠與懷疑”,元現(xiàn)代可以被理解為“一種明智的天真,一種務(wù)實的理想主義”。[29] 元現(xiàn)代主義與其說是一種哲學,暗示著一種封閉的本體,不如說是“一種言語的嘗試,或者一種開放文檔,無論是在政治經(jīng)濟中,還是在藝術(shù)領(lǐng)域中,它都可以將我們周圍發(fā)生的事情文本化并加以闡釋 ?!盵30] 這篇論文還提出新浪漫主義的回歸也是元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的一個關(guān)鍵特征,比如赫爾佐格和德梅?。℉erzog & de Meuron)的建筑、 奧拉弗爾?埃利亞松(Olafur Eliasson) 的裝置、彼得×多依格(Peter Doig)的繪畫等。[31]

在當代藝術(shù)中,阿根廷藝術(shù)家雷安德羅·埃利希(Leandro Erlich)的裝置作品是典型的“元-元圖像”,集合了圖像的嵌套、互文、視幻覺、自我參照等各種基本的“元-元素”?!队斡境亍罚?999)看上去是個波光粼粼的深水泳池。其實只有一層很薄的水懸浮在透明玻璃上。觀眾可以從下層水族館式的藍色入口進入泳池之中,形成典型的沉浸式體驗。從上面看,里面的觀眾仿佛在水底游動;而從下面看,上面的觀眾漂浮在天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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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安德羅·埃利希,《游泳池》

《大樓》展示的是一個建筑立面,許多人正從高樓的露臺和壁架上懸垂下來,擺出各種危險姿勢,令人想起了好萊塢影片的經(jīng)典畫面:希區(qū)柯克的《迷魂記》中詹姆斯·斯圖爾特(James Stewart)緊抓建筑物邊緣的驚險動作。其實這一切不過是一面巨大鏡子的反射。在地面上,觀眾輕松隨意做出各種動作,或坐、或站、或爬;而在鏡像中,他們可以毫不費力地攀援、放心大膽地鋌而走險。這樣的作品延展了觀眾的視野,把觀眾自身和想象中的空間嵌入到現(xiàn)實里的空間之中,仿佛是現(xiàn)實版的超現(xiàn)實主義“元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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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安德羅·埃利?!洞髽恰罚˙uilding ),噴墨打印紙、鋁制桁架、木材、燈、鏡面

法國評論家尼古拉斯·波里奧(Nicolas Bourriaud)曾經(jīng)用“關(guān)系的美學”,來形容與觀眾、展場和現(xiàn)實產(chǎn)生互動的藝術(shù) 。[32] 埃利希的作品也是一種“關(guān)系的藝術(shù)”。它不僅邀請觀眾參與,而且依賴觀眾激活,讓觀眾的觀看、自拍和表演成為作品的一部分。觀眾體驗到視覺和心理的刺激,仿佛可以進入到魔幻世界,穿梭于不同的空間之中。比如,在《游泳池》池中,觀眾好像變成了水底生物;在《穿衣間》里,觀眾似乎可以穿越鏡子,進入無限的平行空間;在《樓房》中,觀眾覺得自己逃離了地球重力的束縛……。其實這一切只不過是“浮士德”與魔鬼的交易:在假定的時空中,逃離現(xiàn)實規(guī)則,獲得行動的無限自由,條件是出賣靈魂的真實感受,選擇幻覺。

埃利希仿佛一個超級魔術(shù)師,扭曲或者延伸人們熟悉的空間,給人以時空錯位的迷惑,打破現(xiàn)實與虛幻的界限。他的作品如哈哈鏡,挑釁中帶有幽默,挑起了 “窺淫癖”和“暴露癖”的內(nèi)在欲望,延續(xù)了超現(xiàn)實主義“這不是一只煙斗”的視覺悖論,不僅挑戰(zhàn)了“眼見為實”的邏輯,而且隱喻了往往被遮蔽的社會現(xiàn)實,反映出全球化消費主義的虛幻性。

元參照與元認知

沃納?沃爾夫(Werner Wolf)在2011年編輯的《當代藝術(shù)和媒體的元參照轉(zhuǎn)向》(The Metareferential Turn in Contemporary Arts and Media)一書中宣稱:西方文化已經(jīng)成為一種“元”文化,它正在以自身和自身的發(fā)展為食,形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大規(guī)模的“元參照”趨勢。[33] 所謂“元參照”(meta-reference),顯然是在鮑德里亞德(Jean Baudrillard)的后現(xiàn)代主義挪用、虛擬和仿象理論基礎(chǔ)上發(fā)展出來概念。[34]從流行電視劇、音樂、戲劇、動漫、電子游戲、新媒體電影到當代藝術(shù),各種不同的與形式與媒體碰撞,穿越了媒介的歷史和文化界限,相互參照。圖像不僅沒有原創(chuàng)性,而且有可能遮蔽主體的可見性。如羅蘭﹒ 巴特(Roland Barthes)早在1980年時的預言,圖像本身有著無可估計的力量,這種力量甚至超越了主體并打破了主體的感知,當人們 “超越了真實的世界和再現(xiàn)的世界,瘋狂地進入到圖像奇觀中時,主體就會在圖像中分解,圖像幾乎等同于現(xiàn)實,導致自我消逝?!盵35]

然而,“元參照”的“元圖像”也有可能喚起主體審美體驗的所有關(guān)聯(lián)性。在《崇高》(sublime)中,康德曾指出主觀體驗的美學意義:浩瀚的海洋并非絕對宏大,而面對浩瀚的海洋,主體竭盡所能的努力才是絕對的宏大。因此,崇高不存在于客體本身,而存在于主體的認知。[36] 同樣,“元圖像”也不僅是一個客觀的概念,而是一個主觀認知的概念?!霸苯Y(jié)構(gòu)有可能存在于主體,而非圖像之中。

徐冰創(chuàng)作于2017年的實驗影片《蜻蜓之眼》是一種典型的“元圖像” “元文化”、“元參照”的集合。 這部作品完全以監(jiān)控攝像器和網(wǎng)絡(luò)下載的視頻素材拼貼而成,[37] 影片虛構(gòu)的浪漫故事為主線,女主人公蜻蜓的從寺廟到鬧市、從隱士變網(wǎng)紅,最終消失,男青年從保護蜻蜓到尋找蜻蜓直到整容、變身蜻蜓的離奇故事,隱喻“蜻蜓”復眼般監(jiān)視器控制的世界,揭示了圖像的暴力化和一個越來越鏡像化的現(xiàn)實,隱喻了主體在圖像奇觀中的消逝,并提出了重新回到傳統(tǒng)圓點、找回真實主體的挑戰(zhàn)性和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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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蜻蜓之眼》,2017年

從早期的“元繪畫”,到當代的“元圖像”,從西方的“元圖像”到中國的“元圖像”, 人的自我意識和主體性才是研究“元圖像”的意義所在?!霸獔D像”啟動了一種主體多元認知的過程。在“元認知”的過程中,真實與虛幻之間的悖論逐漸被瓦解,人的自我意識得到確認。主體不再只是觀看客體對象,而是以自己的感知去體驗,確認自己對世界的觀察。這樣的觀察本身就是一種自我反省。我看,我被看,我看著我被看;你看,你們看,你們看著你們被看;他看,他們被看,他們看著他們被看,這種全方位的多元觀看和多元認知不僅是獲取新知的方式,而且可以成為抵抗虛幻,找回真實自我,感受個體存在的力量。

藝術(shù)從來都是現(xiàn)代性的重要催化劑。在當今這個多次元的高科技時代,當人類越來越依賴技術(shù),注重感官刺激,有可能失去反省自身的能力時, 也許,“有關(guān) “元圖像” 的“元認知”的會改變這一切,成為激活多元現(xiàn)代性的動力。

[1]米歇爾(W.J.T.Mitchell),在著作《圖像理論》(Picture Theory)開篇就提到他的元圖像是延續(xù)查理·羅蒂(RICHARD M.RORTY)語學的邏輯而提出的。羅蒂的認為哲學史的最后階段是“語言學轉(zhuǎn)向”,社會是一個文本,自然與其科學再現(xiàn)是“話語”,無意識也是像語言一樣被構(gòu)建。參見Richard M. Rorty(ed.), The Linguistic Turn, Essays in Philosophical Method, Univef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7/1992.

[2] W.J.T.Mitchell, Picture Theory: Essays on Verbal and Visual Representation, Chicago and London, 1995, 36. 

[3] Richard Wollheim, “On Pictorial Representation,”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1998,217–26.

[4] Victor I. Stoichita, The Self-AwareImage: An Insight into Early Modern Meta-Painting (trans. Anne-Marie Glashee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1997.

[5] 同上。

[6]有關(guān)這幅畫和維米爾研究可參見Bryan Wolf, The Invention of Seeing: Vermeer, Painting, Modernity Chicago, 2000, 和Daniel Arasse’s L’Ambition du Vermeer (translated by Terry Grabar as Vermeer: Faith in Painting, (Princeton, 1994)。

[7] See Hans Belting, Bild und Kult: Eine Geschichte des Bildes vor dem Zeitalter der Kunst, 1990,The Burlington Magazine, Vol. 153, No. 1294, January 2011, 40-45. 還可以參加 Hans Belting, Likeness and Presence: A History of the Image before the Era of Art ,Translated by Edmund Jephcott,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Chicago,1994.

[8] 巫鴻著,文丹譯,《重屏—中國繪畫中的媒材與再現(xiàn)》,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第246頁。

[9] 同上,第243。

[10] Craig Clunas,Chinese Painting and Its Audience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7. 

[11] W.J.T. Mitchell,Picture Theory,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58.

[12] 參見Craig Clunas,Chinese Painting and Its Audience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7.也可以參見柯律格,《明代圖像與視覺性》,黃曉娟譯,北京大學出版社,第24-28頁,其中從壁畫的式微看到精英群體與公共性繪畫圖像之間互動的衰落。

[13] 彭鋒,“氣暈與節(jié)奏”,《文藝理論研究》,2016年第6期。

[14] (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一《論畫山水樹石》中說道:“??山水之變,始于吳,成于二李;樹石之狀,妙于韋鶠,窮于張通??”,樹石自唐逐漸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稓v代名畫記》幾次記載以樹石為主題的畫作和多位善畫樹石的畫家,如卷十載畢宏“樹石擅名于代,樹木改步變古,自宏始也”。見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第125、156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

[15] 2018年11月底,蘇東坡的《木石圖》在香港佳士得拍得價4.117億人民幣。但是此圖是否為真跡仍有爭議。

[16]據(jù)宋代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三記載,蘇軾字體曾被黃庭堅戲稱為“石壓蝦蟆”。 “東坡嘗與山谷論書,東坡曰:‘魯直近字雖清勁,而筆勢有時太瘦,幾如樹梢掛蛇?!焦仍唬骸止滩桓逸p議,然間覺褊淺,亦甚似石壓蝦蟆?!笮Γ詾樯钪衅洳 ??!拔r蟆”即“蛤蟆”。(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9冊,子部三四五,第539頁,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 1986年。

[17](宋)何蓮:《春渚紀聞》,卷七詩詞事略《蘇黃秦書各有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3冊,子部一六九,第511頁,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

[18]今藏上海博物館,裱于《六君子圖》卷,圖后另紙有元鮮于樞題記:‘右東坡<枯木叢筱怪石圖>,世間傳本甚多,此卷前有乾卦印,后有紹興玉印,是曾入紹興內(nèi)府者,蓋非他本比也。杭州王井西嘗收一本,與此略同,不知今歸何人?!瘏⒁娭袊糯鷷嬭b定組編:《中國古代書畫圖目2》,第19-21頁,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

[19]見傳蘇軾《木石圖》,劉良佐詩跋:“潤州棲云馮尊師棄官入道三十年矣,今七十余,須發(fā)漆黑,且語貌雅適,使人意消,見示東坡《木石圖》,因題一詩贈之,仍約海岳翁同賦,上饒劉良佐。舊夢云生石,浮榮木脫衣;支離天壽永,磊落世緣微。展卷似人喜,閉門知己??;家林有此景,愧我獨忘歸?!泵总溃?051-1107)詩跋如下:“芾次韻:‘四十誰云是,三年不制衣;貧知世路險,老覺道心微。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恍婪觑L雅伴,歲晏未言歸。’” 題跋順序看似蘇軾贈馮尊師,馮尊師請劉良佐題,而米芾又來對劉良佐之題進行唱和。但是,米芾詩是否是后來裝裱時“拼貼”上去的,也有疑問 。

[20]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第983頁,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 。

[21]蘇軾一生宦海沉浮,伴隨新舊黨爭,曾幾度遭受貶謫輾轉(zhuǎn)多地,其經(jīng)歷可參看孔凡禮:《蘇軾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

[22]元祐四年(1089),蘇東坡任杭州刺史時,曾疏通西湖,筑起一條南北走向的堤岸, 被稱為“蘇公堤”。記載于(元)脫脫等撰:《宋史》卷三百三十八,列傳第九十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86冊,第482頁,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

[23] (宋)蘇軾:《經(jīng)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六十雜著,《書朱象先畫后》,《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15冊,第303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24]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編:《中國繪畫全集》第2卷五代宋遼金1,圖版說明第25頁,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 。

[25](宋)蘇軾:《經(jīng)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六十雜著,《書朱象先畫后》,《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15冊,第302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據(jù)年款知其書于北宋元豐八年(1085年),是蘇軾為史全叔所藏某幅吳道子畫所作的題跋,這幅吳道子畫“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平生蓋一二見而以”。

[26](北周)庾信撰、(清)倪璠注、許逸民校點:《庾子山集注》第1冊,第46頁。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

[27] Mitchell, op.cit.,1995, 45–57.

[28]Vermeulen, Timotheus; van den Akker, Robin. "Notes on Metamodernism",in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Culture, Vol. 2 ,2010,1–14. 

[29] Ibid.

[30] Cher Potter, , "Timotheus Vermeulen talks to Cher Potter". Tank: Spring 2012,215.

[31] Vermeulen, Timotheus; van den Akker, Robin,opcit. 有關(guān)當代藝術(shù)中的新浪漫主義趨勢和相關(guān)爭論,可參見邵亦楊,“美的回歸?”,《全球視野下的當代藝術(shù)》,123-137.

[32] Nicolas Bourriaud, Relational Aesthetics. Les Presses du Reel, Dijon, France,2002 English version, 1998 French version.可參見邵亦楊,《后現(xiàn)代之后》,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8. 164-182.

[33]See Werner Wolf ed. The Metareferential Turn in Contemporary Arts and Media, 2011, Brill/ Rodopi.xi-47.

[34]參見Jean Baudrillard,The Procession of Simulacra,in Brain Wallis, ed. Art After Modernism: Rethinking Representation, New York, New Museum,1984.

[35] Roland Barthes, Camera Lucida: Reflections on Photography, Richard Howard (trans.), London, Vintage Books, 1993,117.

[36]Immanuel Kant the Critique of the Power of Judgemen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129–132.

[37]《蜻蜓之眼》是徐冰首次執(zhí)導的藝術(shù)影像作品,片長81分鐘,由翟永明和張撼依聯(lián)合編劇,馬修(Matthieu Laclau)和張文超擔任聯(lián)合剪輯,李丹楓擔任音效指導,半野喜弘擔任原創(chuàng)音樂制作。